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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耻之徒-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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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经踏过的每只足印。
很多年以后,我拜入此人门下,习得不少灰色技巧,也寻到这一行最为显贵的套路,当年的话我们绝口不提,只师徒二人并肩齐驱,共同挑战着这个社会的道德底线。
这人便是我的老师,律所的主任律师,国内行政诉讼第一人,袁城。
我想逃亡大概不适合我,因为我受不了风吹草动一发全身的亡命生涯,可转念一想,只有保全了自由,才能得个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于是便又满脑子的都是逃了。
但即便要逃,也是我一个人的事。
车没敢走高速,取而代之地行驶在国道上,左宁握着方向盘,而我则不停地劝他回头。我说到这边就差不多了,你没必要把自己跟我绑一起,一个人还有活路,两个人必死无疑。
他不说话,油门越轰越大。
我叹了口气,终于放弃去说服他,伸手按下电台,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逃亡,而是在享受一次旅行,电台里我的校友老愤青徐达正在歌唱:“死亡和我的梦想曾经如此的接近/三十三年的挣脱脱不了/如何是好……”
这垂死的调子在我耳中竟成了警世洪钟一般:三十三年的挣脱脱不了,如何是好?
是啊,如何是好?
上上个礼拜,我刚过完三十三周岁生日,回首这三十三年,与其说我在追逐什么,不如说是在逃脱什么,每次我都以为自己成功了,但每次又会堕回这无尽的深渊。
我对左宁说:开快些,我们殉情吧。
他竟点头:好。
我笑了笑,说别当真,我还不想死,这到哪儿了?
他说:快到天长了。
我说你就把我在那儿放下吧。
他没说话。
我又劝:你爸就你这么个儿子,别伤他心。
他说:我一直也把你当爸爸看,不想伤你心。
我心里一暖,不知说什么。
“贾臣,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他有些调皮地说,“以前我想跟你说真心话,你总是敷衍我,不给我说的机会,今天你逃不了了,再无聊,再不想听,也得把它听完。”
我看着他,有点想笑,继而默许地点头。
“先给你讲讲认识你以前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就是那种拿家里钱当资本,活在物质世界里的极端无知,狂妄,嚣张,肤浅的那一类富二代,精神世界极度匮乏,拉小提琴只是我填补空虚的一种手段,让我活的不那么飘,而是有几分重量。我身边有过不少人,但几乎每个人都是冲我富二代的身份来的,没有人给过我真心。我花钱,他们花时间,各取所需。那时候我很享受钱所带来的便利,它让你身边总是围着很多人,让你不用害怕孤独,它让你喜欢的人对你投怀送抱,更让你讨厌的人跪着求饶。这些人里,我和一个叫陈宇在一起的时间算是长的,我们在一起算是合拍,但我每天都在发愁,我愁他到底是看上我的人,还是我的钱,你不会了解这两者之间有多大的区别,天差地别。”
一切都在黑暗中井然有序地发生着,我听着他的话,突然有些感伤。
“最后的结果特别有意思,这小子从我这儿弄到钱,转身就送去哄他的小师妹。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我都陪你睡了,拿钱不是应该的么?我那时不忍心看他住学生宿舍,特意在学校后面小高层给他租了套精装房,一年以后才有人看不下去跑来告诉我,说我拿钱养着他和他师妹,他俩才是公开宣称的一对。那时候我少未经事、年轻气盛,脑子里只有报复,最后找人把他从楼上扔了下去。我站在阳台上俯身看下去的时候,突然被自己给吓坏了,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凶残,原始,像只发了狂的野兽。”
夜很黑,他有一双和夜差不多黑的眼睛,既陌生,又熟悉。
“后来我就遇见了你。说实话,一开始我没那么喜欢你,但我知道,你在意的不是钱,而是我,哪怕你只是闲得无聊想在我这找点乐子。”
我心里一阵发酸,有点哭笑不得。
“为了显示自己的特别,我故意在你面前表现得很乖很懂事,天知道我有多想谈一场很正常的恋爱,然而我费尽心思也只能换来你的敷衍。以前我总是用自己有限的阅历去推测你,也因此恨过你,做出许多荒唐的事情,用我的自尊心向你宣战。但我发现这么做一点意义都没有,你是这方面的高手,我根本无法和你对招。我这儿折腾得山穷水尽,你还是四平八稳无动于衷,于是我想,既然没有可能柳暗花明了,那就离开你吧。”
“后来有个人找到我,是你的老同学,毕柯。”左宁顿了顿,“他给我讲了很多你以前的事情,他说服我相信,你还没有烂透,你只是糊涂了,需要人来把你叫醒。我读了你的博客,又听说了你的过往,才意识到我们之间有着一道长达十年的鸿沟——这使我或许用尽一生都无法彻底的弄懂你,感受你的过往,理解你的年代,在那些我没有参与过的岁月里,你是怎么度过的?”
我胸中憋着些什么,闷得难受。
“后来我想通了,是啊,或许我一生都不够了解你,但起码我愿意在后面追赶你,我不怕自己追不上你,只怕你一个人走得太快,从不肯停下来等一等我。”
“所以,这次你就等等我,让我和你一起走吧。”
夜深了,我被疲倦感弄得神魂颠倒,眼皮沉得抬不起来,周遭的一切都淡成了画外音,我想我真的是累了。我看见左宁的嘴唇在动,却听不见任何声音,我迷糊着看他,说我爱你,你信吗?
他突然停顿了下来,过了许久,才回答我说:“信啊。”
我高兴地看着他,既然你相信,那就听我的,现在往回开,带我回去。
他说:你疯了?
我说:我先睡会,到律所叫我。
三个小时后我按下了电梯上行按钮,几乎带着份坦然刷开了律所的大门,头顶的灯管仿佛圣母玛丽亚般在我头顶洒了一道忧郁而意味深长的光束,一张棱角毫不分明的脸正陷在沙发里。在我进入的一刹那,那张脸摁灭了手中的烟,朝我轻快地扬了扬下巴:“就知道你会回来。”
我说先把批捕令拿出来。
他轻微地哼笑了一声:“臣哥,我给你面子,你也给我个面子。”这张脸支着沙发扶手站了起来,朝身边两个便衣道,“带回局里。”接着他便迈出了无情的步子,将要跨出大门的时候又回头叮嘱了一句:“贾律师,自己人,就别上铐了。”
55、寡人
惊喜是什么?惊喜就是在不对的时间,发生了不对的事情。在坏的时间发生了好的事情,是一种,而在好的时间发生了坏的事情,正是我目前的写照——我想我人生几乎没有哪一刻比当下更坦荡,更正义,更觉得踏实,也因此这个时间好得不能再好了。
作为无神论者,我虽一直不相信因果相报,但也不是没有过这方面的假设,以前激流勇进的时候,每每荡至某个顶端,我都会生出些许担忧来,内容俗套的很,倒没什么悲观主义的认知,只觉得站得高不过摔一屁股的疼,揉揉还能爬得起来。然而下面万一不是平地而是炼狱怎么办?那就提前织张网,用料得扎实,还得有弹性,如此一来,就可保全。
这张无形的网常常等同于人际网。我并不着急,因为我知道有人会比我更急。我曾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失身下水,那么肯定会有人十倍着急地站在岸上捞,但这人不会是我的兄弟,因为友谊总是值得怀疑;这人只能是我的利益共同体。法官们,在我的记事本上添上了一行行数字;同行们,在我的心中留下了一个个秘密。他们从未对我用过真心,甚至恨不能将我消灭于无形,但真正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肯定会上演一幕“拯救律师贾臣”,还是3D豪华,打算来年开春进军金乌鸦奖。
虽然还不能确定就是公权力在作祟,但要对付我这样一根油条并非易事——除非你将我关在精神病院一辈子,那地方真是个无底洞——法律说起来不过是张网,光天化日之下总有机会,即便无人搭救,也还能撞个鱼死网破,谁都没好下场。
临时工邓建国在佟帅案一审结束之后出乎意料而又在意料之中的向公安检举揭发了我,义正言辞地批判了我用三万块教唆他做伪证的曲折经过,末了大概还高举着他平生第一张支票,热泪盈眶地对照着那张摁着他手印的半张收据——圈圈绕绕的指纹被从中划开,留了一纸血与泪的控诉。
李刚坐在一张毫无结构美的办公桌后面,咗了口烟,又灌了口茶,末尾还咂咂嘴,他不说话,像诗人一样看着头顶一把吊扇,像被什么意识形态附了体。而边上的小警察已经很不耐烦,他不停地说劝说,内容只有一句:贾律师,你配合我们一下,我们也是工作。我说那你就好好工作,先调查清楚再来问我。他终于丧失耐心,撕开脸皮猛拍桌子大吼我们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证据,你不要以为负隅顽抗就能逃脱法律的制裁!末了还加了句威胁:像你这样的律师我们一年要办上好几打,个个油腔滑调……最后结果还不是一样?他朝身旁看一眼,正看见李刚皱着眉头咳了一声。
我没说话,心里默默盘算,想自己不能开口,还太早。大概是我的不配合又惹他多增几分不满,连那灯泡都似乎亮了几千瓦,笔直地射在我脸上,四处一片白茫茫。我只能低下头,避开光亮,忽而听见李刚神游回来,问了一句:“抽烟吗?”烟瘾恰好被勾上来,我正要点头,却见那黄白色的细长条已经飞来,赶紧伸手去接。
“烟不好,你抽的惯吗?”他问道。我说不讲究那么多,有什么抽什么。这小子走过来给我点着,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话:“臣哥,我也学过法律。”我有些错愕,却不知他什么意思,正抬头看他,他转头对他那同事说:“让他见完律师再审吧,今天先这样。”那人不明所以,很是愣了一会儿,想问些什么,但也极想逃离这拉锯战,几番思想斗争,最后还是收拾了东西,继而摊开一脸的放松。李刚又看向我:“今晚就委屈你待这凑合一下了。”我没说话,他又想起什么:“嫌不嫌冷?”我说夜里要冷的吧,你要不照顾照顾我。他点点头,说没问题,应该的,随手便打开了电暖气片。
我刚想说声谢谢,没想到他却转身过来将我的双手拧到背后,继而铐在了暖气片上。“好好想想吧臣哥。”他依旧没什么表情,说这话时有一股平淡无奇的阴冷,“其实也没多大事,硬扛反而吃亏。年底了,大家都没耐心,理解万岁吧。”
我被铐成这副难堪至极的样子,实在是吃尽了苦头。那个高度使我膝盖刚刚好能弯下一些,却又无法真正地蹲下,小腿不停地哆嗦;另一方面,站直也是不可能的,手指总是有意无意贴上滚烫的暖气片,那一触就犹如接电,痛不堪忍,苦不堪言。漫漫长夜,每一秒都是折磨,我无事可做,注意力只能集中于这痛苦之上,这样的精神状态反而使痛苦又深了几分。
李刚是何茜的表哥,曾经求我办过事,一来二去我跟他也算熟悉。先前他还在派出所里上班的时候,总是对我客气,追在我屁股后面一口一个臣哥的喊,如今进了市局,便修炼出党政机关的千年神技:脸上层层叠叠,似有无数张面孔。以前我只觉得这人一股市井气,竟稀里糊涂当了警察,好人虽然谈不上,但做坏事的胆量也绝没有,即使前几日关我进精神病院,也还相信他无恶意,不过奉旨行事,谁知今天这一铐,竟铐出种全新的价值观来。
我不断地问自己:这世上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全都乱成一锅粥。张张面孔,声声兄弟,你方唱罢我登场,没人是个角,但每个人都有着无关紧要的剧情,而我的,大概是一部自己毁了自己的无头案,临了了仍旧稀里糊涂,不知来往。
漫长的煎熬即将到达生理极限,如果说有什么支撑了我这一夜的话,那一定是幼时和我爸对抗而生的自尊心。我这十年来,靠着无耻下作换了些许行业地位与灰色收入,到头来这原始的自尊却毁了一切:我竟然奢望起那“站着”的体面来。
一只脚从后面踩在我小腿肚上,手铐的拉力一空,我就势栽倒在地,有差不多十分钟都无法动弹,之后又开始不自由主地抽搐,狼狈不堪。
“辛苦你了小贾。”有人在我身边说,那声音不陌生,“聊聊吧。”
我定了定神,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费尽力气才歪歪扭扭地坐在面前的椅子上,并一刻不敢松懈地攥住把手,否则定会像高位截瘫的病人一样滑落在地。
“聊吧。”我说。
“两件事。”那人亮出两根形似甜不辣的粗短手指,“一件往事,一件将来事,你想先聊哪个?”
我深深地对上他的眼神,十二分温柔地说:“其实吧,但凡不是身后事,都有得聊。”
毕柯当年有个小师妹叫韩元,苦追他好几年都未修成正果,曾经发誓这辈子非斯人不嫁,结果转脸便躲进了中院院长陆长明的小红楼里,愉快地当起二奶,这事听起来蹊跷,却又很符合社会的逻辑。老毕拿自己当佛似的修炼了四年,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好不容易圆满在即,临了却被他心爱的母校一纸休书,弄得魂飞魄散,毕业证打了水漂,还差点连累上一条能吟善对的命。
这事虽然人尽皆知,但到底为的什么,却鲜有人知。真相被捂得严严实实,连我都毫无头绪,那时毕柯不肯说,学校给的理由是他考试作弊,这理由编的太假,即使全法学院的作弊,也有两个人死都不会作弊,一个是诗圣老毕,一个活法典杭志永。
两个月前带左宁去丽江玩时曾在丽江酒店里遇见陆长明,还让他吃了回苍蝇,隔天早饭时他曾问过我,问我是否知道当年老毕被退学的原委。这话似乎问得无心,我听着却不能无意,知道他话里有话。
“说起来,还真是我对不起老毕。”陆长明掏出包小熊猫来,他这么说着,又长叹一口气,才抽出一根点上,“这些年,我老把这些事翻出来想,每句话,每个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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