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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无可恕 何沫书-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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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时候,谷子还没有收好,东面的山峰上早下起雨来了,白茫茫一片。暴雨如万马奔腾,摧枯拉朽地席卷而来,我吓得简直要命,又不敢哭。在大雨来到之前,我要争分夺秒地搏斗。有一次雨特别大,母亲从田里冲回来时,雨已经下了。那真是倾盆大雨啊,泥土和着雨水涌进晒谷场来,和稻谷混在一起,往外冲。我和母亲找来很大的石块,堵住晒谷场的出口,不让稻子冲出去。雨水鞭一般抽打在我的身上,辛辣辣地痛。雨水打得我睁不开眼,鼻子、嘴巴、耳朵都是水。眼前白茫茫一片,耳朵里全是风声、水声、雷声。风狂雨骤,我那么单薄弱小,简直就站立不稳。后来母亲拉着我,站在人家的走廊上。母亲的头发全部湿透,一条条水柱从头发里钻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滑。她的衣服被水泡得皱巴巴的,紧紧地贴在身上。她赤着脚,全身的水,有的顺着脚流到地上,有的滴滴答答地掉到地上。不大一会,她站的地方就积聚了一滩水。母亲又冷、又饿、又累、又气,一言不发地盯着晒场。我知道,对我们来说,每一粒稻子都显得无比珍贵。因为一家九口,都要靠它来养命的。稻子经水一泡,一个晚上就长出白茫茫的芽来。一旦发芽,稻子就废了一半了。原来一百斤稻子可以碾出七十斤白米的,发了芽,顶多能碾出五十斤白米来。而且做出来的饭没有胶质,发苦,没有营养。面对这些天灾人祸,母亲真是一筹莫展!


强烈的阳光掠过高大的山峰,投射到层层叠叠的梯田上来。一田田壮实的熟透的水稻,在微风里轻轻摇晃。碧绿的稻叶像剑一样支开,倒挂着一束束黄净的饱满的稻穗。母亲弯着腰,镰刀“沙沙”地割得飞快。汗水顺着她的脸颊和手臂不断地流下来,滴到田里。水稻像波浪一样倒下去。母亲穿着肥大而陈旧的衣服,膝盖上缀了一大块补丁。小时候,家里永远都有成堆成堆的衣服需要缝补,积累一段时间后,母亲就会抱着一大堆破衣服,到小婶家里去,借她的衣车用。我赤脚穿过阴森潮湿的堂屋,踩过满是鸡粪的冰凉的天井地,小婶的房间像个地窖一样阴暗。爬上笔直的梯子,到小阁楼里,从小窗户看出去,可以看见成片碧绿的菜地、清亮的小河和远处的竹林、稻田和村舍。小婶是一张刀子嘴,热情和慷慨都显得虚假而夸张,她的话总是锋利而玄妙,话里有话。母亲嘴笨,疲于应对。母亲缝一次衣服,她的贫穷、她的苦,里里外外都被小婶涮个遍。母亲其实极不情愿去小婶家里借衣车的。她宁愿用针、用线,慢慢地缝。而我总不肯。因为那样针脚会太疏,太松垮,一点都不美观、结实、耐用。而且用针线缝补的补丁,在学校里是一个贫穷的标识。别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你家里穷,买不起缝纫机。我知道母亲在拼命地收割,想做得多一点,以减轻我和父亲的负担。其实我们俩个也是一样做。这样一来,谁也减不了谁的负担,反而人为地加强了劳动的强度。父母的皮肤晒得乌黑,而且天天都要干这种粗活计,并不碍事。我一身细皮嫩肉,情况就惨多了。稻叶带着锋利的锯齿,往皮上一拉,就是一道血痕。尖细的芒末刺进皮里,又痛又痒。手臂、脸、脖子、手脚,凡是裸露的地方,不到半日就纵横交错,布满一道一道血痕。曝晒、汗水、蚊叮虫咬
,挠着挠着,就浮肿起来,而且越挠越是奇痒难当。锋利的稻草根,甚至要在脚上刺出血来。站在高高的梯田上,看脚下一层层金黄的稻浪在阳光和风中闪闪发光,确也像一幅浓烈华丽的油画,像一首热情滚滚的诗篇。细看稻叶上,蝗虫踢看锯齿一般的后腿起飞;有着细长的腿的黑褐色蜘蛛,人猿泰山一般荡来荡去;青黄色的青蛙,惊慌失措地逃跑。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像田园诗、像牧歌一样清新优美。但这一切假像背后的艰辛,有谁能够体会。我们被晒得头皮开裂,又饥又渴又累。三个人,站在田野里,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要将层层叠叠的稻田收割完毕,简直就是蚂蚁搬泰山,蜉蝣撼大树,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数以亿计的农民,日复一日都是这样过来的。而他们可怜的愿望,就是活下去,仅仅是为了活下去。


我们在烈日的曝晒下,赤脚走过崎岖的、布满砂石的红色的山路,将收割下来的稻子挑回家去。我空有每天跑六七公里的壮腿,空有跳舞的健美身材,但是挑担子确实不是我的强项。七十斤的稻子挑在肩膀上,我的腰就挺得很勉强了。我小心翼翼地走路,总是担心,冷不防“啪”就闪断了腰。扁担压在细皮嫩肉的肩膀上,火烧一般痛。而且压到哪一边,哪一边的血脉就被锁死,血液根本无法流动,一条手臂就麻木、发抖,渐渐失去知觉。换几次肩,扁担就将肩膀的皮肤磨破了,衣服上都沾满的血迹。我看见父亲的肩膀上,结了一层触目惊心的厚茧,汗水顺着他黑瘦的臂膀流下来。三四十年的光阴,他们都不分昼夜地苦干,这样的命运还要持续多久,可否会有终止的一天?我真的不知道。谁能告诉我:山是沉默的,风是静止的,树是无言的,路是冷酷的,铁石心肠地铺在脚下,听任我们走,漫长到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而且明知它不会通向幸福的明天。



第25章童年的回忆:出嫁和电影

大姐和四姐都来过几次。她们四点种才从厂里下班,来到我家里时,都快五点钟了。我的心情非常复杂,非一两句话所可以表达。我想我们同一对父母所生,从小一块长大的,本来应该永远都不要分开。一个家庭,所有的成员就应该永远都在一起,分离只会带来深深的痛楚。我不愿意姐姐们出嫁,她们在我们家生活了二十多年,却要嫁接到另外一个家庭生活。就像长在我们家身上的一截手臂,要割下来移植到另外一个家庭的身上。三方都会痛苦。我们家是分离之痛,他们家是排异之痛,就象珍珠蚌里插入一颗珠核,而姐姐更是痛上加痛。可是我没有办法。贾宝玉也不愿意他的姐妹出嫁,可是他最终也没有办法。我六岁那年,送大姐出嫁。那是一个非常阴冷的冬天。雨停了,地上还很泥泞。家里聚集了很多人喝喜酒。我很好奇,而且兴奋。我们家从来没有聚集过那么多人,厨房从来没有做过那么多饭菜,也从来没有那么多欢声笑语。我兴奋得把大姐忽略了,一天到晚都没有看见过她。大姐崭新的嫁妆,有被褥、有木箱子,都披着鲜红的颜色,描着五彩的龙凤的图案。我记得妈妈在买箱子的时候,两个小贩竞相压价,后来吵起来,差一点就动了手。妈妈是善良的人,觉得惹了祸,十分过意不去。这些崭新的家俱,我们家里从来没有过的,我倒是羡慕起大姐来了。几个能干的妇女主持着一套又一套的礼仪,繁复而琐碎。好像没有标准,也没有权威,为一个仪式,大家各执一词,争吵得面红耳赤的。我知道这些都是极严重的事情,容不得一点疏忽或错失的。多年以后,我长大了,方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庸人自扰、无聊透顶的事情。那些人,平时都很仇恨我们的,为什么会来帮忙。我不明白,在那种饥饿难耐的年代,一顿丰盛的喜宴,可以让仇敌变成朋友的。当然,仅仅是在喜宴上。饭饱酒足之后,拍拍屁股走人,仇恨依旧。我穿着新衣新鞋,夹在迎亲的队伍里,一路小跑。我很佩服那些男人,有那么大的力量,抬着那么大的箱子,竟然走得那么快。媒人拉着我的手,嘱咐我往干爽的地方落脚。怕我踩到泥泞里去,弄脏了鞋子。媒人是村里大地主的女儿,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好心肠。听爸爸说,她的父亲是极威严、极残暴的。他肥头大脑,整天睡在床上抽大烟。长工的活做不好,就没有饭吃;生起气来就打人。他有一栋青砖砌成的小洋楼,极漂亮的。可惜后来被拆掉了,我从来没有见识过。爸爸小时候给他放牛讨生活。他亲眼看见,女人们用洗干净的生菜叶子(叫玻璃生菜,叶子极脆的,像玻璃一样),将饭菜包成一小包一小包,用一根生葱系好,拿青白的瓷盆端进洋楼去。我实在想像不出,一个喜欢吃生菜包子、残暴而威严的地主是什么样子的。后来他死得很惨,被贫下中农拉到操场上,用铁锤打。从后背开始,自上往下,一锤一锤,活活打死了。他的老婆,村里唯一的小脚女人,我懂事的时候,她已经很老了。她独自住在一间老屋子里,幽灵一般。我曾经跟一群小孩去看她的小脚。我们偷偷潜进她的老屋,心里充满极度的恐惧。她坐在堂屋的一张躺椅上,一动也不动。我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一头花白蓬松的头发。她穿着黑的衣服,一动不动,一动不动。我以为她是一个鬼魂,或者一个死人,吓得撒腿就跑,回到家里时,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接着就天天夜里都做恶梦。


大半条村子的人都来围着看新娘吃饭,大姐生性就害羞,在众目睽睽下吃一顿晚饭,而且她的一举一动都是众人目光的焦点,这该有多少难为情!大姐将头埋得很低,只敢夹一点面前的青菜吃。人们哄笑起来,要新郎将扣肉夹到新娘的碗里面去。堂屋里贴着大红双喜,龙凤红烛烧得很旺,香烟萦绕,人声鼎沸,灯火辉煌的。这样的大场合,我又兴奋,又好奇,又胆怯。不过我知道,众人的目光不在我的身上,而是在大姐的身上。晚上,在姐夫家的庭院里映了一场电影,叫《二女争夫》,说的是两姐妹都同时爱上一个男人,最后那男人将两姐妹都娶了。我看得似懂非懂的,只记得电影里面的演员穿着极漂亮的衣服,又跳又跑又唱。我知道我是一个重要人物,所以处处都显出与众不同来。露天电影是我儿时的欢乐。某一天,学校的门口上张贴一张大红纸,用彩色粉笔写着:“今晚上映:××××”,村里就充满了过节的气氛。欢乐,少有的欢乐。这些穷苦而劳累的村民,一场电影就是他们盛大的节日。地里劳动的村民,太阳一下山就往回赶,早早地吃饭、洗澡,入夜时分就往村中央的晒谷场上赶。静谧的群山像漆黑的高墙一样围着村庄,深蓝的夜空中缀满白银一般清亮的繁星。住在山里的村民,
迤逦地翻过山岭,一把一把明灭闪烁的松火,顺着“之”字形的山路,从高高的山腰缓缓下降,叫人疑心是天火飘落人间,这实在是一幅奇异的图画。四面山上流下来的松火,在山脚的路口汇集,河水一般流向村中央。父亲从来不看电影,他总是坐在他黑着灯的房子里抽烟,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他将烟筒一吸一吐,烟头就在黑暗中一明一暗,像一只火红的黑夜的眼睛,似乎在黑暗里隐藏着骇人的危险。姐姐和哥哥们都各自找朋友去了,我只好跟着母亲去。晒谷场上聚满了全村的人,孩子们追逐奔跑,大声欢笑,大人们沸沸扬扬地说话,吆喝着,招呼着,欢笑着。不大有人和母亲说话。母亲找个空位,放下肩头的板凳,早早就坐下。我看到人们拉起一幅带黑框的白布,灯光照着,许多黑色的脑袋在白布上晃动。有人就举起手来,在白布上投一个巨大的黑手掌。放映机的旁边,挂着一盏极耀眼的汽灯,耀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灯下的人一片雪白,连五官都分不清了。放映机上两个轮子,一高一低,一前一后,轮子后面,强烈的白光射出来。喇叭里播放着欢快的歌曲,与正好烘托着这欢乐的气氛。我很想挤到放映机旁边去看个研究,可母亲从来都不允许。我也想和孩子们满场奔跑,母亲更不允许。我从来都只能乖乖地坐在她的身边。放映员是邻村的,不但会放电影,还会开拖拉机,是乡里的名人。他是我童年的偶像。我觉得他无所不能,是比我们更高级的人。那些勇敢的男孩,给他打打下手,递片子,提箱子,递茶递水什么的,他就对他们说,明天去别村放映,也带着他们去。那些男孩立即骄傲起来,在学校里趾高气扬地走路,逢人就说,改天要当放映员了。我十分羡慕,也十分恼怒。我觉得母亲不让我靠近放映员,我就注定永远也当不了放映员了。放映员在喇叭里喊道:“喂喂
,大家坐好,
不要说话,下面开始放影!”人群立即坐下,沸腾的声音压了下去,晒场上鸦雀无声。我紧张地等待。这时白布上出现各种颜色,闪烁一片雪花,出现一颗闪闪发亮的大红五角星,喇叭里面播出音乐来。然后就是白色的字,就放映。
这是我最期待的时刻,因为大家都坐下了,静静地看电影。我就觉得大家都平等了。没有人奔跑,没有人交谈,没有人欢笑,我就不再羡慕别人,不再觉得我和母亲低人一等了。


我究竟和母亲看过多少场电影,如今当然记不清楚了。其实我什么都看不懂,就是觉得好看,好玩。而且坐在一村人中间,我觉得我不再是孤独的,而是安全的,温暖的,受保护的。黑暗里不再伺候着危险恐怖的东西,不再伺候着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恶梦。我看到一半就会睡着。母亲将我抱在怀中,用一件衣服盖住我的头和身体,散场后再将我背回家去。她走过小木桥的时候,一只手托住趴在后背的我,一只手扶住肩膀上的板凳,小心翼翼,在黑暗中摸索。我心都提到嗓子眼里,担心她一脚踩空,我们就会摔到深深的山涧里去了。我搜索我的头脑,如今记得起来的,只有电影里的三个形象。一个叫作“草上飞”,奔跑得非常迅速;一个女特务,她的皮包里总藏着几条毒蛇,而她杀人的手段也特别歹毒凶残;还有一个农村的老妇女,穿着极褴褛的衣服,包着一条白头巾,挎着一篮鸡蛋上城里去找她的儿子。她的儿媳妇十分厌恶她,她最后默默地收拾衣服,挎着一个空篮子离开。她走下一段阴暗的楼梯,转过身,一个声音说:“农村的妇女,回到农村去。”我看见母亲的泪水“哗哗”地流下来,还听到她抽泣的声音。还有一次是映战争片,仗打得很激烈。散场后,小孩子都冲到幕布下,说要捡弹壳。我也要去,母亲说没有的。我强着要去,母亲打了我一巴掌,我委屈地哭了。一路上泪水流个不停,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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