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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诀-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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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他倘若从后院悄悄逃走,宝象定然不会知觉,但丁典的尸身是在神坛底下,决计不
能舍之而去,一搬动立时便惊动了恶僧。耳听得庭中雨水点点滴滴地响个不住,心下彷徨无
计,只盼明晨雨止,宝象离此他去。但听来这雨显是不会便歇。到得天明,宝象如不肯冒雨
出庙,自会在庙中东寻西找,非给他见到尸体不可。虽是如此,心中还是存了侥幸之想:
“说不定这雨到天亮时便止了,这恶僧急于追我,匆匆便出庙去。”
忽然间想起一事:“他进来时破口大骂,说不知那‘老贼’逃到了哪里。我年纪又不
老,为什么叫我‘老贼’?难道他又在另外追赶一个老人?”想了一会,猛然省悟:“啊,
是了,我满头长发,满脸长须,数年不剃,旁人瞧来自然是个老人了。他骂我是‘老贼’,
嘿嘿,骂我是‘老贼’!”想到了这里,伸手去摸了摸腮边乱草般的胡子。
忽听得拍的一声响,宝象翻了个身。他睡梦中一脚踢到神坛底下,正好踢中丁典的尸
身。他一觉情势有异,立即醒觉,只道神坛底下伏有敌人,黑暗中也不知庙中有多少人埋
伏,抢起身旁单刀,前后左右连砍六刀,教敌人欺不近身来,喝道:“是谁?妈巴羔子的,
贼王八蛋!”连骂数声,不听有人答应,屏息不语,仍是不听见有人。
宝象黑暗中连砍十五六刀,四面八方都砍遍了,正是“夜战八方式”,飞起一足,砰的
一声,将神坛踢倒,挥刀砍落,拍的一声轻响,混有骨骼碎裂之声,已砍中了丁典尸体。
狄云听得清清楚楚,宝象是在刀砍丁典。虽然丁典已死,早已无知无觉,但在狄云心
中,那仍是他至敬至爱的义兄,这一刀便如是砍在自己身上一般,立时便想冲出去拚命,但
这五年的牢狱折磨,已将这朴实卤莽的少年变成个遇事想上几想的青年。刚一动念,跟着便
想:“我冲出去和他厮拚,除了送掉自己性命,更无别样结果。丁大哥和凌小姐合葬的心愿
便不能达成。那如何对得起他?”
宝象一刀砍中丁典的尸身,不闻再有动静,黑暗之中瞧不透半点端倪。他身边所携的火
纸早在大雨中浸湿了,无法点火来瞧个明白,他慢慢一步一步的倒退,背心靠上了墙壁,以
防敌人自后偷袭,然后凝神倾听。
这时两人之间隔了一道墙壁,除了雨声淅沥,更无别样声息。
狄云知道只要自己呼吸之声稍重,立时便送了性命,只有将气息收得极为微细,缓缓吸
进,缓缓呼出,脑子中却飞快的转着念头:“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明了。这恶僧见到丁大
哥的尸体,必定大加糟蹋,那便如何是好?”
他脑子本就算不得灵活,而要设法在宝象手下保全丁典的尸体,更是一个极大的难题。
他苦苦思索,当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半点主意,心中焦急万分,自怨自艾:“狄云啊狄
云,你这笨家伙,自然是想不出主意。倘若丁大哥不死,他自有法子。”惶急之下,伸手抓
着头发,用力一扯,登时便扯下了六七根下来。
突然之间,脑子中出现了一个念头:“这恶僧叫我‘老贼’。他见我满脸胡子,只道我
是个老人,我若将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他岂非就认不出我了?只是身边没有剃刀,怎能剃去
这满脸胡子?哼,我死也不怕,难道还怕痛?用手一根根拔去,也就是了。”
想到便做,摸到一根根胡子,一根根地轻轻拔去,唯恐发出半点声息,心想:“就算那
恶僧认我不出,也不过不来杀我而已,我又有什么法子保护丁大哥周全?嗯,行一步,算一
步,我只须暂且保得性命,能走近恶僧身旁,乘他不备,便可想法杀他。”
待得胡子拔了一大半,忽又想起:“就算我没了胡须,这满头长发,还是泄露了我的本
来面目。这恶僧在长江边上追我,自然将我这披头散发的模样瞧得清清楚楚了。”一不做,
二不休,伸手扯住两根头发,轻轻一抖,便即拔了下来。
拔胡子还不算痛,那一根根头发要拔个精光,可当真痛得厉害。一面拔着,心中只想:
“别说只是拔须拔发这等小事,只要是为了丁大哥,便是要我砍去自己手足,也是不会皱一
皱眉头。”又想:“我这法子真笨,丁大哥的鬼魂定在笑我。可是……可是……他再也不能
教我一个巧妙的法子了。”
耳听宝象又已睡倒,唯恐给这恶僧听到自己声息,于是拔一些头发胡子,便极慢极慢的
退出一步,直花了半个时辰,才退到天井之中,又过良久,慢慢出了土地庙的后门,大雨点
点滴滴的打在脸上,方始轻轻舒了口气。
在庙外不用担心给宝象听见,拔须拔发时就快得多了,终于将满头长发、满腮胡子拔了
个干干净净。他将拔下的头发胡须都埋在烂泥之中,以防宝象发现后起疑,摸摸自己光秃秃
的脑袋和下巴,不但已非“老贼”,而且成了个“贼秃”,悲愤之下,终于也忍不住好笑,
寻思:“我这么乱拔一阵,头顶和下巴势必是血迹斑斑,须得好好冲洗,以免露出痕迹。”
于是抬起了头,让雨水淋去脸上污秽。
又想:“我脸上是没破绽了,这身衣服若给恶僧认了出来,终究还是糟糕。嗯,没衣衫
好换,我便学那恶僧的样,脱得赤条条的,却又怎地?”于是将衣衫裤子都脱了下来。乌蚕
衣可不能脱,变成了只有内衣、却无裤子的局面,当下将外衣撕开,围在腰间,又恐宝象识
得乌蚕衣的来历,便在烂泥中打了个滚,全身涂满污泥。
这时便是丁典复生,只恐一时之间也认他不出。狄云摸索到一株大树之下,用手指在烂
泥中挖了个洞,将小包袱埋在其中,暗想:“若能逃脱恶僧的毒手,获得丁大哥平安,日后
必当报答位替我裹伤、赠我银两首饰之人的大恩大德。可是他究竟是谁?”
忙到这时,天色已微微明亮。狄云悄悄向南行去,折而向西,行出里许,天已大明,眼
见大雨兀自未止,料想宝象不会离庙他去,要想找一件武器,荒野中却到哪里找去?只得拾
了一块尖锐的石片,藏在腰间,心想若能在这恶僧的要害处戮上一下,说不定也能要了他的
性命。最好这恶僧已离庙他去,那是上上大吉。
在积水坑中一照,见到自己古怪的模样,忍不住好笑,但随即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凄苦。
心中记挂着丁典,等不得另找更合用的武器,便向东朝土地庙行去,心想:“我须得疯
疯颠颠,装做是本地的一个无赖汉子。”将近土地庙时,放开喉咙,大声唱起山歌来:
“对山的妹妹,听我唱啊,
你嫁人莫嫁富家郎,
王孙公子良心坏!
要嫁我癞痢头阿三,顶上光!”
他当年在湖南乡间,本就擅唱山歌,湖畔田间,溪前山后,和戚芳俩不知已唱过几千几
万首山歌。湖南乡间风俗,山歌都是应景即兴之作,随口而出,押以粗浅韵脚,与日常说话
并无多大差别。他歌声一出口,胸间不禁一酸,自从那一年和戚芳携手同游以来,这山歌已
五年多没有出过他的喉头,这时旧调重歌,眼前情景却是希奇古怪之极。听歌者不再是那个
俏美的小师妹,而是一个赤条条、恶狠狠的大和尚。
他慢慢走近土地庙,逼紧了喉咙,模拟着女声又唱了起来:
“你癞痢头阿三有啥香?
想娶我如花如玉小娇娘?
贪图你头上无毛不用梳?
贪图你……”
下面句“贪图你”还没唱完,宝象已从土地庙中走了出来。他将上衣围在腰间,向外一
张,要瞧瞧是谁来了,只见狄云口唱山歌而来,头顶光秃秃的,还道他真是个癞痢头秃子,
山歌中却是满口自嘲,不由得好笑,叫道:“喂,秃子,你过来!”
狄云唱道:
“大师父叫我有啥事?
要送我金子和银子?
癞痢头阿三运气好,
大师父要请我吃肥猪。”
他一面唱,一面走向宝象跟前,虽是勉力装作神色自若,但一颗心忍不住剧烈异常的跳
动,脸上也已变色。但宝象哪里察觉,笑嘻嘻地道:“癞痢头阿三,你去给我找些吃的东西
来,大师父重重有赏,有没有肥猪?”
狄云摇摇头,唱道:
“荒山野岭没肥猪……”
宝象喝道:“好好说话,不许唱啊唱的。”
狄云伸了伸舌头,勉力想装出一副油腔滑调的神气,说道:“癞痢头阿三唱惯了山歌,
讲话没那么顺当。大师父,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十里之内,没有人烟。你别说想吃肥
猪,便青菜白饭也是难找。这里西去十五里,有好大一座市镇,有酒有肉,有鸡有鱼,大师
父想吃什么有什么,不妨便去。”他自知无力杀得宝象,报他刀砍丁典之仇,只盼他信得自
己言语,向西去寻饮食,自己便可抱了丁典尸身逃走。
可是大雨始终不止,刷刷刷地落在两人身上。
宝象道:“你去给我找些吃的来,有酒有肉最好,否则杀只鸡杀只鸭也成。”
狄云只挂念着丁典,嘴里“哦哦”答应,走进殿中,只见丁典的尸身已从神坛下被拖了
出来,衣衫尽数撕烂,显是曾被宝象仔细搜查过。狄云心中悲恨,再也掩饰不住,说道:
“这……这里有个死人……是……是你打死的么?”
他脸色大变,宝象只道他是见到死人害怕,狞笑道:“不是我打死的。你来认认,这人
是谁?你认得他么?”狄云吃了一惊,一时心虚,还道他已识破自己行藏,若不是决意保护
丁典,已然发足便逃,当下强自镇定,说道:“这人相貌很古怪,不是本村里的。”
宝象笑道:“他自然不是你村里的人。”突然厉声道:“去找些吃的东西来。你不听
话,瞧佛爷不要了你的狗命?”
狄云见丁典尸身暂且无恙,稍觉放心,应道:“是,是!”转身出庙,心想:“我且避
他一避,只须半天不回来,他耐不住饥饿,自会去寻食物。他终不成带了丁大哥走。他已搜
查过丁大哥身边,找不到什么,自也可死心了。”不料只行得两步,宝象厉声喝道:“站
住!你到哪里去?”狄云道:“我去给你买吃的啊。”宝象道:“很好!你过多久回来?”
狄云道:“很快的,一会儿工夫就回来了。”宝象道:“去吧!”
狄云回头向丁典的尸身望了一眼,向庙外走去。突然背后风声微动,拍拍两响,左右双
颊上各吃了一记耳光。幸好宝象只道他是个不会丝毫武功的乡下汉子,下手不重;又幸好宝
象身法奇快,一出手便即打中,否则狄云脑筋并不灵敏,遇到背后有人来袭,自然而然的会
闪身躲避,决计来不及想到要装作不会武功。
狄云吃了一惊,道:“你……你……”心想:“他既识破了,那只有拚命了。”只听宝
象道:“你身上有多少银子,拿出来给我瞧瞧!”狄云道:“我……我……”宝象怒道:
“你身上光溜溜的,谅你这穷汉也没银子,凭你的臭面子,又能赊得到、欠得着了?哼,你
说去给我买吃的,不是存心想溜么?”狄云听他这么说,反而宽心:“原来他只瞧破我去买
东西是假,那倒不要紧。”宝象又道:“你这秃头说十里之内并无人烟,又怎能去买了吃
的,即刻便回?这不是明明骗我么?哼,你给我说老实的,到底想什么?”狄云结结巴巴地
道:“我……我……见了大师父害怕,想逃回家去。”
宝象哈哈大笑,拍了拍长满黑毛的胸口,说道:“怕什么?怕我吃了你么?”一提到这
“吃”字,登时腹中咕咕直响,更饿得难受。天亮之后,他早已在庙中到处寻过了,半点可
吃之物也没有。他喃喃地连声说了几句:“怕我吃了你么?怕我吃了你么?”这般说着,眼
中忽然露出凶光,向狄云上上下下地打量。
狄云给这眼光只瞧得满身发毛,已猜到恶僧心中在打什么主意。宝象果然正在想:“人
肉滋味本来不错,人心人肝更加好吃,眼前现成有一口猪在这里,干么不宰了吃?”
狄云心下不住叫苦:“我给他杀了,倒也没什么。瞧这恶僧的模样,显是要将我煮来吃
了,这可冤得狠了。我跟你拼了。”可是,拼命一定被杀,杀了之后,仍是给他吃下肚中,
那又有什么分别?只见宝象双眼中凶光大炽,嘿嘿狞笑,迈步走来。
狄云见他一步步逼来,一张丑脸越发显得狰狞可怖,也是一步步退缩。宝象笑道:“嘿
嘿,你这瘦鬼,吃起来滋味一定不好。这死尸还比你肥胖些,只可惜死尸有毒,吃不得。没
法子,没肥猪,瘦猪也只好将就着对付。”一伸手,抓住了狄云左臂。
狄云奋力挣扎,却哪里挣扎得开?心中焦急恐惧,真是难以形容。经过这几年来的惨受
折磨,早已并不如何怕死,但想到要给这恶僧活生生地吃下肚去,实是不寒而栗。
宝象眼见狄云无法逃脱,心想不如先叫他烧好汤水,然后再行下手宰杀,只可惜这人不
会自己宰杀自己,再将自己烧成一大碗红烧人肉,双手恭恭敬敬的端将上来,便道:“我杀
了你来吃,有两个法子。一是生割你腿上肌肉,随割随烤,那么你就要受零碎苦头。第二个
法子是一刀将你杀了,煮肉羹吃。你说哪个法子好?”
狄云咬牙道:“你要……将我杀了,你……你……你这恶和尚……”欲待破口大骂,却
怕他一怒之下,更让自己惨受凌迟之苦,骂人的话到得口边,终于忍住。
宝象笑道:“不错,你知道就好,越是听话,越死得爽快。你倔强挣扎,这苦头可就大
了。喂,癞痢头阿三,我说啊,你去厨房里把那只铁镬拿来,满满的烧上一镬水。”
狄云明知他是要用来烹食自己,还是忍不住问:“干什么?”
宝象笑道:“这个就不用多问了。快去!”狄云道:“要烧水,在厨房里烧好了,拿铁
镬出来不方便。”宝象道:“厨房里满是灰尘、蜘蛛网,老佛爷一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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