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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骑银瓶-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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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铁芳在此看了半天,觉著还是他的那匹“乌烟豹”强健,别看黑色的马不值钱,但雄健、高大,无论哪一匹马还是都比不上它。旁边有管马的两个人,都笑著问他,一个就说:“大相公您看!乌烟豹那家伙拿头乱顶,就许它吃,不许别个吃,这家伙一天半包料都不够,真是个大饭桶,大相公这几天也不常骑它,要叫它长了膘,可就更跑不动呀!”

韩铁方刚要叫人把乌烟豹牵出去,想绕著村子跑上一回,但这时忽听两个看马的人说:“老员外来啦。”

韩铁芳疾忙将手离开了石桩,回身一看,只见他父亲穿著灰布的夹裤袄,嘴叨著旱烟袋,他肥大的脑袋,宽阔的紫脸,苍白的连鬓胡,又高又肥的身子昂然直立,迈著大脚步,直跟一只巨象似的。而且这几天来他都没有笑容,如今更为可怕。

他不看儿子,却先看那几匹马,就说:“养活这些匹马干吗?有人牵了来就买,买了来又没用,将来越聚越多,又不叫它们下田耕地,岂不是养一大群废物吗?再说,我看这些匹马,没有一个看得过去的,毛三!”他叫著那个管马兼打更的人的名字,就发号令似的说:“明天把这些马挑一挑,留下两匹拉到田里去耕地,其余的一堆都卖了,换来银子我要把城里的财神庙修修呢。”毛三答应著。

韩铁芳却在旁边一声也不言语,脸有些气得变了色。他父亲忽然过来拉了他一下,他觉得他父亲的力量极大,几乎把他摔了一跤,就听他父亲说:“你来!”韩铁芳就随著他父亲由偏门进到正院里,韩家的院落空大,但人口稀少,鸟儿在地下啄著被风摇落的桃花,见了人来都不大躲避。



 第15页

十五

西房是铁芳之妹,玉芳小姐的闺阁,有丫鬟在房裹说笑声,东房是少奶奶的房子,韩铁芳轻易也不到那房裹去。他却随著他父亲进到了北房,北房内供著佛香烟镣绕,而房中的器具陈设都很简单,只有几只锁得很严的大木箱。红木的大靠椅,当然是有的,韩老善人就坐下,又满满装了一锅子烟,打著了火镰,点著了抽,就慢慢地问说:“前天你说你要走,你现在拿定了主意没有?……我的话你可别当作耳边风!走江湖,觅仇家,决不是一件易事,别说你娇生惯养地惯了,连只鹊你也打不过,就说我,我敢说我是川陕甘凉青海新疆闯过了几十年的英雄好汉,手下杀……”

瞪起两只大眼,流露出逼人的凶气,忽然又长叹了一声,脸上现出几条皱纹,竟又跟个老菩萨似的了,他的声音也缓和了,就摆动著肥大的手掌说:“不行呀!黑山熊他神力无敌,武艺没有对手。连当年我正年轻力壮,尚且斗他不过,何况你?”又表示出一种轻视的样子来。

在他眼前站立的韩铁芳却忿忿地说:“儿子虽然不会武艺,但是这个仇,我也是一定要报!我的母亲临死之时曾对我说:你本来不是我生的,我本是一个仆妇,真正的太太方二太太被黑山熊给抢了去了,现在她三分是活著,七分已丧命……”

韩老善人才听儿子说到这里,就又暴跳起来,大声嚷嚷说,“她胡说!我想不到她临死时还背著我,跟你说那些混账话!妈的!……”骂了几句的他可又把声音降低了,站起身探著头,哑著嗓子说:“她不是你的亲娘,那为甚么她是我的老婆?你是我的儿子呢?”

韩铁方说:“据我想,她是我的后母。只可惜她临死时只说了那几句,她后来就不能说了。但爸爸你既不愿意告诉我实情,我也不愿问你。反正我是要往青海去找黑山熊,我要知道我的亲娘到底是生是死?有我那母亲临时给我的表证在此……”说时由身边取出一件柬西来,原是个桑皮纸的包儿,扁扁儿地。

打开了纸包,韩老善人惊奇地瞪直眼睛,一看原来却是个极平凡的东西,是一块三角形的红罗,一边是参差不齐,好像是用剪子匆匆忙忙剪下来的衣服边,却还都镶著窄窄的花边,可见是由女人身上剪下来的,韩老善人就问说:“这东西你是从哪儿得来的?这么一块破烂布,我怎么没见过这东西?……”

韩铁芳有些悲伤地说:“这块红罗,我那母亲收藏不止一日,她临死之时才将这交给了我……”

韩老善人又忿怒地骂著:“妈的!这些年她连我也瞒著,妈的!”

韩铁芳又说:“我那母亲说这是我亲生母亲的东西,她现在如在世间她看见了这东西,就必能认我。”

韩老善人冷笑著说:“那你就把这块破红布,快些缝在你的帽子上吧。不然,你难道见了女人就掀人家的里边衣棠看?妈的,你那个死娘,临死还给你出这坏主意,你也真相信她的话?这几年也真难为你,藏著这块破布没丢,妈的!只不知她临死时告诉过你没有,我是你的亲爸爸不是?”

韩铁芳却摇头说:“她没说,我也不打听这些事,爸爸你既从我小时,就将我养大,即使不是亲的,这种深思也是跟亲的一样。爸爸对待我的深恩我不会忘!我此去只是去访查我的亲娘生死,并去找黑山熊。”说到道里,胸中的怒焰又起,又忿忿地说:“黑山熊掳去我的亲娘整整十九年,并且连爸爸也不敢惹他,近日且听说他要来找爸爸,他来时必定没存著好意,还许想把我也掳走呢!不如我先去找了他去。”

韩老善人却冷笑著,说:“现在我倒不怕黑山熊,他来了,我也不跟他拼斗,我只跟他去打官司。而且当年把好女人归他,烂女人归我,他还有甚么不服气呢?”说到这里,急忙又把话止住,似乎是自悔失言,而且有些歼悔往事。他就长叹了口气,又坐下用力磕了几下烟袋锅儿,又问说:“你知道黑山熊住在其么地方吗?”

韩铁芳说:“最近我听说他仍住在祁连山阳。”

韩老善人又问说:“你是听谁说?”

韩铁芳迟疑了一会,才说:“这是由一个由祁连山来的人说的。”

韩老善人又问说:“可知道祁连山有多么高吗?”

韩铁芳摇摇头。

韩老善人却把烟袋高高举起,说:“祁连山的高啊,令人不敢仰著脸去瞧,你也知道咱们这里望得著的嵩山,人说嵩山是五岳中的中岳,但你不知道,那祁连山比十个嵩山还要高,无冬无夏,那山上永远有雪,山路曲折,连一条宽平的道儿都没有。

“山南就是青海,那裹住著喇嘛和许多蕃人,牛羊成群,咱们说的这种话,到那里无人能懂,咱们这点银钱,到了那裹也算不著数,他们都阔极了,而且个个身强体壮,有的人且会妖术邪法,我的这点武艺拿到那里,一点也施展不开。”

“山阴就是甘凉大道,那所在,在太平的时候也是非常难行,响马成群,武艺高强的人不计其数,你说的那个黑山熊吴钧,就是三十年来祁连山一带第一个大财主,第一位绿林好汉,由秦川、兰州、凉川、甘州起,直到新疆伊犁、迪化,北过长城,南到青海,提起来吴大太爷之名,无人不胆战心寒。

“假若在那里有人敢批评吴大太爷一句,立时这个人就得没命,因为那几千里之内的脚夫、车户、店家、酒保,所有的人全都是黑山熊的手下,黑山熊这个人,家住在哪一县郡没有人晓得,也没有人敢说,不过当年我却见过此人一面,此人的年岁与我相差不多,但论起武艺来……”

说到这里,韩铁芳不由得注意地往下听,韩老善人却脸色变得发惨,摇了摇头,说:“我真不是他的对手!二十年前,那时我尚跟你的二师叔同在一处,我们一同在青海一带做买卖……”

韩铁芳就问:“做其么买卖?”

韩老善人摇手说:“这你不要问,你那二师叔名叫金刚跌赵华升,……”

说到这里,韩老善人的脸忽然发出一阵煞煞的白,白了半天,翻著两只眼睛,把黑眼珠完全翻上去,只露著两颗白眼珠,十分的可怕,他就这样,呆子似的,又像老和尚念经似的,嘴里叨叨念念地说:“他是一条好汉子:武艺超群,生平没做过半件亏心事。他与我,跟你四师叔徐广梁,还有那瘦老鸦,我们不但是师兄弟,还是盟兄弟。可是现在我们三个好歹还都活著,只有他死了,而且死得甚惨!……”

韩铁芳听了,不禁又皱了皱眉,又问说,“他就是被黑山能给杀死的吗?”

韩老善人见问,当时并不答话,脸色变得愈为凄惨,那白眼珠并且滚下几颗豆子一般大的泪水,半天他的黑眼珠方才渐渐地放下,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他死得真是惨!但也不能全怪杀他的那个人。”

韩铁芳却忿忿地说:“我虽没见过我那赵叔父之面,但我真佩服他,他必是一位正人君子侠义英雄,想当年他们三人跟父亲一同结拜,虽不同生愿同死,你们在神前发过誓,他被黑山熊杀死了二十年,你老人家却在这里享福,竟把他忘了。我萧叔父来找你,要请你同去给盟兄报仇,你不但不管,反倒与他翻了脸,把他穷困在此地,几年来他饥寒交迫,你从来不看顾他。……”

韩老善人一听儿子说话袒护瘦老鸦,就勃然大怒,霍然又站起身来,暴躁著说:“休要再提他!我知道他在这里装穷,诚心使我的面子难看。”

韩铁芳急急地说:“他怎么是装穷?他又不会偷盗,他哪里来的钱?”

韩老善人冷笑著说:“他只是不敢来偷盗我家罢了。爽快说一句吧,无论甚么亲故,我早已一概不认了。但是如果有人来求我,不管他是多生疏,我都能好好待承他,花多少钱我也不计。江湖的事儿我早已洗手不干,别说黑山熊只杀过我的盟弟,就是黑山熊曾杀过我的爸爸,我也不管他了。今天我跟你说明白了,我不是不许你走……”

说到这句话时,声如霹雷,又大声嚷嚷著说:“我养你长大成人,为你娶妻纳室,钱由著花,我待你并不错。我,谁不知我柳穿鱼韩文佩,二十年来都在黑山熊的眼前甘心低头,凭你,你连鹅都斗不过的一个文弱书生,你会敢去找黑山熊?”

韩铁芳也忿然说:“我一定要去!不但是为找寻我生身的母亲下落,报十九年来的欺凌侮辱,我还要替我那二师叔报仇。”

韩老善人却冷笑,眼内迸出了凶光,就点点头说:“好!随你去办吧!但是我告诉你,你若是敢走,就不许走出洛阳县,你若身首异处,那时,你可千万不要后悔,你这爸爸可是救不了你!”

韩铁芳一听,不由打了一个冷战,因为他父亲说的这句话,分明是个严重的警告,他的脸色也白了一阵,又把他父亲瞪了一眼,就见韩老善人坐在那把大靠椅上,又装上了满满的一袋烟,闭著眼睛微微地侧著头,韩铁芳觉得非常奇怪,不知他父亲为甚么反倒那样袒护著黑山熊,而且他宁可杀了儿子,也不叫人去见黑山熊的面。然而这样的残忍无情的父亲如何能拦得住自己千里寻母的一片孝心?遂就将那块红罗揣在怀里,扭头就走。

他并不到他妻子的屋中去,却回到小跨院里,这院裹只有三间房屋,这几年来全是他一个人住著。白天有小厮伺候著,一到天黑,他怕有人搅他睡觉,就把小厮也赶出去。他闭上院门,独自在院里,有时听他读书、吟诗、弹琵琶,有时又静静地,一点声音也没有,也不知他整夜在做甚么事。

他的屋中,四壁都是图书,琳琅满目,但也挂著一口宝剑,普通读书的人都要有一口宝剑为的镇邪,也决无人想到他会武艺,剑旁并挂著一只琵琶,他本是个风流公子,声色犬马,无所不好。他又常出入平康,那琵琶巷裹的妓女都会弹、歌、唱,所以他也就请过一位教师,教过他几手儿琵琶,有时他也弹起来,据听过的人说:他比琵琶巷里的姑娘弹得好呢。但近日因为烦闷,此调也久已不弹了。

当下他回到屋中,就叫小厮给他开饭,匆匆地用完了饭,就把小厮赶出去,将门闭好,他在屋中咄咄书空,时而发笑,时而顿脚,时而又把拳头向桌子上擂,如此直到了天黑,他的屋中也不点灯,只焦急地等待著。

等过了初更,又等过了三更,这时外面天色已然漆黑,万点银星在那漆黑的天幕上乱迸,韩铁芳就将长衣换了短衣,扎束利便,将剑抽出插在背后,随后就出屋,从西墙一越而过,其身如燕,其疾如猫。四五年来,无人知道韩大相公竟有这一身本领,但是他一越过了这道墙,墙外就有一个人在那裹等著他,这人就是打更兼管喂马的毛三,这可以说是唯一知晓他家大相公行迹奇秘的人。



 第16页

十六

四五年来,每天是如此,每一到了二更天以后,他就给他家的大相公完全预备好了。当下他见大相公跳过了墙,就悄悄地走过去,低声说了一句话,韩铁芳点了一点头,走到外墙的近而又一纵身,就上了墙头,然后向下一跳,到了庄外,轻轻地跑了十几步,就在一棵桃花树下找著了他的乌烟豹,解将下来,先牵著慢慢地走,走出约半里,道旁已没有甚么人家了,他就跨上了马,只用手向马股骨上一拍,这匹马真好,当时四蹄飞起,得啦的发出清亮而紧快的响声,不用怎样领导它,一口气就跑到了韩铁芳的目的地。

这里原是一片荒地,四周漆黑,连那摇摇如黑浪一般的麦苗在这裹都看不见,只有孤零零的一间小草屋,屋里有一盏豆子大的发著绿色的灯光忽明忽灭地,好像是鬼火一般,这地方原来就是当地人所谓“鬼洞子”。韩铁芳来到这里,就跳下马来,同时把缰绳撒了手,他的这匹“乌烟豹”普噜了两声,转过头来慢慢走了几步,就去吃那地下的草根,韩铁芳却直到草屋前低头进去。

屋里,炕上半蹲半卧著一个饿鬼似的,就是那瘦老鸦,韩铁芳却开口就叫他“师父”,说:“师父,我们真得走了,我想咱们明天晚间就走,马匹一切,到了时候我一定都能给你预备好,咱俩最好能在十天之内,就赶到祁连山。”

瘦老鸦这时就不像白天那样颓靡不振,如同个大烟鬼,又像是个叫化子似的;这时他的头发虽仍蓬松如乱草,但他的神气改变了,睁起两眼来非常有精神、英爽,而且表现他的一种坚忍不移的意志,他说:“我也想要走!五年来我把武艺传授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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