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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乱之年-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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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处的工作作风存在严重的弊病,有些同志倚老卖老,开会时间有本事玩失踪,让全处的同志,甚至局长,一起等他一个人!我想提醒这些同志,不要以为工龄长、年纪大,就可以为所欲为。老不是什么本钱,不是什么借口——何况也才四十多岁的同志,怎么搞得像根老油条似的?无组织无纪律,以为手里端的饭碗是金刚不坏之身。我他妈就不信邪!如果再有类似今天的情况发生,我倒要看一看,你这只饭碗到底摔不摔得破……”
26岁的副处长双目如炬,声如洪钟,有排山倒海之势。作为仅有的靶子,满城承受不住,脑子里嗡嗡乱响,眼前发黑。他觉得呼吸急迫,心跳加快,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那个遭受奇耻大辱的上午,满城是一分一秒挨过去的。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纹丝不动,脑中空空如也。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下班,他拖着软塌塌的步子回了家。他很困,唯一的念头就是睡觉。爬楼梯的时候,他疲倦得恨不能蜷缩在楼道里蒙头大睡。
然而一进家门,他就蒙了。客厅里挤满了人,细一打量,全是清川娘家的人。清川父母都是本地人,舅舅姑妈多得很,但清川的家族比较奇怪,亲戚之间相交淡如水,除了每年清明祭扫祖坟,抑或是婚丧嫁娶的大事,大家素无来往。在一个平常的中午,七大姑八大姨汇聚一堂,着实让满城吃惊。他怔了怔,第一个想法就是,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岳母升天了。
“满城!”清川从人丛中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哀哀地说,“妈不见了。”
“小舅舅和表哥、表姐夫他们都找去了,满城你也快出去找找看……”
满城蹙眉。妈的!老太太走丢了,可真够麻烦的。满城在电视新闻里见到过兴师动众寻亲未遂的人们,他们蓬头垢面,呼天抢地,痛不欲生。丢失的亲人是一个巨大的悬疑,比死亡本身更寒冷。
清川泪流满面地告诉他,一大早她领着老太太外出买菜,一眨眼工夫,老太太就不见了。寻遍了整个菜市场和附近的街巷,都找不到她的踪影。三个多钟头过去了,假设老太太须臾不停地朝前走,这时候应该已经出了城。出了城,进入面积广阔的郊县,基本上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了。
满城心里咯噔一下,清川提供的买菜时段,恰恰与他和桃暧昧会面的时间相吻合,桃的眉目传情,白痴都能看出因由。至于老婆和情妇为什么没有在人事局门口撞车,当场上演一出六国大封相的闹剧,这倒是个谜题。
满城怀着侥幸的快慰,安慰了清川两句,然后就答应着出门找寻可怜的岳母。惊魂甫定之际,他表现得十分木然,忘记了周到地向清川的亲戚们打声招呼。他前脚跨出房门,就听见清川的姑妈迫不及待地贬损他。清川的姑妈是话剧团的退休演员,自诩为人民艺术家,一生以说话为业,有“话”家的美誉,言辞很是犀利玲珑。
“小花人倒老实,可惜呆气十足。满腹经纶的人,却不会为人处世,好似揣着一袋黄金上街,反而没有打电话的零钱——人生还是需要一点俗智慧……”
满城体内潜藏的蚂蚁在此刻接到了出兵的指令,刹那间,万箭齐发,疯狂袭击满城身体的每一个零件。满城捂住痉挛的内脏,靠住墙角,情不自禁地呻吟出声。
冰淇淋和狗屎(1)
满城在做梦一般的恍惚和慌乱中软软躺在了墙边,路过的邻居发现了他,高声叫喊起来。清川的亲戚闻讯奔出,七手八脚把他扶回屋,拨打了120急救电话。救护车红灯闪耀笛声尖锐地赶到时,满城已经陷入了极端惊恐,产生了奄奄一息的幻觉。他感觉不到心脏的搏动,他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一声声恐惧地尖叫起来。
清川的表现,令满城失望到了极点。照理,在这种生离死别的关头,清川应当扑上前来,握住满城的手,哀哀哭泣,企求他挺住,为了家人,绝对不能轻易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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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清川收起了因母亲走失而淌下的眼泪,明察秋毫地向医生介绍着满城过往的胃病史、失眠史,从容不迫地收拾几件满城的换洗衣物,把满城的医保卡装进皮包。直到坐进飞速行驶的救护车,她都对躺在担架上的满城不理不睬。她的目光偶尔掠过他惊惶的面孔,竟然无动于衷。
这个蠢女人,她不知道,她的丈夫就快以终极的方式与她诀别。即使他背着她有了情妇,即使她被人揭发跟其他男人私通,但毕竟,他们肌肤相亲,共同生育了女儿,度过了如此悠长的婚姻生活——活着,已是这般孤单迷离,通往黑暗永恒的死亡之路,肯定更为惊悚。
满城害怕得想哭。
他被送进了急诊室,医生开列出了各项检查单。清川缴了费,扶着他,进出于迷宫似的检测大楼,傻傻地被态度倨傲的医生摆弄着。整个下午,他都在冰冷的仪器前折腾。清川尽管陪伴在侧,但每隔三分钟就打电话回家,查问母亲的音讯,似乎走丢的老母亲比垂危的丈夫重要得多。
报告单显示,满城的身体并无大碍,可他痛楚万状的面部表情又不能让人轻视。医生征询清川的意见,建议先让满城回家观察,如果病情不妥,再返回医院。清川表示赞同,她风轻云淡地说:
“我丈夫的健康一向没什么大问题,估计是天气骤热,加上我母亲失踪,他太着急,才会引起不舒服……”
医生不同意清川的说法。医生很负责任地提醒清川,超过了四十岁,应当格外重视心脑血管疾病,尤其是平素强壮的人,更加不可掉以轻心。
“……发生猝死的,往往是从不生病吃药的人……”
医生的话,犹如一柄尖锐的匕首,呼呼生风,生硬残酷地一把戳进满城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整个人被汹涌的惊恐所包围。
清川漫不经心的态度伤害了满城,他急了,他不能再让她随意摆布了。他强烈要求医生为他重新做一遍全身检验,他怀疑体内某处正有一个无人察觉的致命伤口,汩汩流出血液。他盼望尽快查明它的踪迹,堵住喷涌不息的鲜血。
医生尊重了满城的意见,清川也没有反对。当然了,他们显然是被满城惊悸的眼神吓坏了。清川停止了不断朝家中打电话的行为,寸步不离地陪着他,观察他青白的脸色。
尽管第二次检查依然没有发现疑点,但毕竟满城面色惨白、体态衰弱,医生不敢大意,接受了让他留院治疗的请求,为他开了两瓶补充营养的液体。
于是满城就在急诊观察室里度过了一夜。由于病床有限,他被安排躺在临时搭起的狭窄的木板上。清川留守医院,她是那样疲惫,趴在满城身旁沉沉睡去。满城望着她熟睡的脸,感到一种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苍凉。他没有想到,在这繁华拥挤的人世间,到了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与凶恶的死神抗争。
这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啊。
急诊室很热闹,医生护士川流不息。救护车呼啸来去,一会儿抬下发灰发黑的心肌梗死病人,一会儿又抬下血流成河的车祸伤者。临近午夜,有人死去,走廊上传来呼天抢地的号哭声。
满城心口紧缩,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地狱之门豁然洞开,下一个走进去的,说不定就是他花满城。他被悬案揭晓前的倒计时蹂躏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英文中的死,是一个刹那完成的词语,没有进行时态。其实死亡是有过程的,悠长而寂寥。在满城的体味中,死比生更冗长。他恨不得自己跳过那个过程,已然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无痛无忧。
清川丢失的母亲在第二天被找了回来。老太太并未走远,她就蹲在菜市场附近的一间公厕旁,玩弄着地上的蚂蚁,边玩边吃,连蚂蚁带泥土,一道塞入口中。满城听闻,神色漠然地唔了一声。他已经病入膏肓,不必在意繁文缛节,不必伪装孝顺。
在满城的坚持下,他在急诊室里住了两天两夜,进行了三次全身检查,输入了八瓶无关紧要的葡萄糖。病情没有加重,亦没有减轻,他依然脸色煞白、六神无主。
其间,档案处的处长代表全处同志前来探望他。处长宦海沉浮多年,练就了刀枪不入之身,在档案处处长这个闲职上,充当着一位不惹是非的老好人,行止慢条斯理,做事中庸平缓,从来不得罪任何人,包括满城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满城握着处长温暖的手,不禁心潮翻滚,充满即将挥手告别人世的悲壮与抉择。他躺在急诊室简陋的木板上,向着处长,说起毕生的不得志,说起局长的狭隘,说起副处长的仗势欺人。说着说着,泪如雨下。
“其实呢,领导也有领导的难处。有人说,领导的工作很像守墓人,下面虽然有很多人,却没人听他的。哈哈!”处长故作幽默地笑道。
冰淇淋和狗屎(2)
满城厌恶地别过脸去。他沉默下来。他决定从这一刻开始,保持缄默。他有权利这么做。在这短暂失意的一生中,他所受到的戏弄与欺辱,难道还不够多吗?
屠秋莎也赶来探望他了,带着花卉和奶粉。屠秋莎一如既往地妖冶,妖冶而冷寂。她穿着一件淡色T恤,一条质地上佳的阔脚牛仔裤,一根有流苏的金色腰带,一双KICKERS球鞋。
屠秋莎的母亲死于心脏病,她懂得一点相关的知识,拿过满城的心电图报告,一项一项与清川分析。她漆黑的长发垂在一边,双目有光,一双手在薄薄的报告单上指指点点,手指修长,线条有些倔强,可是非常地美。
这是一个会让男人发疯的女人。满城从前是这样看待的。但是此刻,他命悬一线、朝不保夕。他看了看屠秋莎,别过头去。
“他的症状,有走火入魔的嫌疑,是不是装的?”屠秋莎对清川耳语。
“连医生都查不出是什么毛病!”清川叹息。
“对了,我已经办好护照,下礼拜就出发,到老挝旅行,假如顺利,我希望在金边住一段日子。”屠秋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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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并不热衷旅游的,”清川说道,“为什么异想天开?”
“我想忘记一些人,忘记一些事。”屠秋莎淡然说,“旅行是灵魂的指南针,当你的灵魂迷路时,旅行可以帮它找到回家的路。”
“在路上,我将彻底忘掉他带给我的伤害。”她肯定地道。
清川黯然。她明白,屠秋莎是副市长的情人。那是屠秋莎生命里的一根刺,根深蒂固,血肉相连。表面上,屠秋莎是朝三暮四、收放自如的女人,其实她无法剔除他留下的暗影,毕竟她曾爱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
“他还去找你?看看报纸、喝喝茶而已?”
“是啊,坐半个钟头就走。”
“道不同,不相为谋,”清川不理解,“分开了,虽不至于势同水火,但也该形同路人啊。”
“也许他还有些微眷恋吧,没那么容易一刀两断的,十来年的感情,不是结束一篇文章那么干脆。”屠秋莎凄凉道。
“你呢?你是怎么想的?”清川温言道。
“我只求迅速完结,不想再拖延。你知道,一个基本常识是,你把一份冰淇淋和一份狗屎混在一起,它的味道一定更像后者而不是前者。”
清川骇笑。
飞翔在地面(1)
装修工程在磕磕绊绊中结束了,虽然效果差强人意,但清川还是心满意足地料理着搬迁的事宜。她差不多每天都会到新居去一趟,开窗通风,打扫房间。做完清洁,她坐在空荡荡的客厅地板上,忍不住顺势轻轻趴下,四肢舒展。
飞翔的姿势。
浸淫在阳光里的地板暖烘烘的,有淡淡清苦的木头味道。清川选用了实木地板,与宗见的练功房一式一样的颜色跟木质。那是装修过程中,清川仅有的浪漫和奢侈。
倾身贴着木地板的时候,她的肚腹会升起暖暖馥郁的感觉,欲望的感觉。被太阳晒过的地板的温度,犹如宗见的体温,让她的体内潮涌不止。宗见轻吻她胸脯的姿势,她一想起来,就会有快感,甚于真实的交缠。她知道,那是一个中年女人残存的色欲。譬如屠秋莎用的那个词语,回光返照。
清川去找过宗见好几次,练功房的助手告诉她,宗见回来过,可是紧接着到深圳去了,学习新近流行起来的有氧舞蹈、密宗、按摩体操以及日本传过来的一种推拿,以便翻新练功房的服务项目。
清川拨打了宗见的手机,是欠费停机的提示音。忽然间,她疯了一般地想念他。这样的想念,也许是爱情,也许是寂寞,她分不清楚。她从来就不想分得太清楚。
这些天,满城给予她太大的压力。满城已经成为医院急诊室的常客,动辄大汗淋漓地嚷痛,有时是心脏,有时是肝脾,有时是脊背。有一回甚至是那个地方。他解开裤带,嘘嘘呼痛,面如死灰地差点背过气去。清川一次又一次地拨打120,惊心动魄地把他送入急诊室。
满城在急诊室赖上半天一夜的,查无问题,又好端端地被请出医院。逐渐地,连急诊室的值班医生都认熟了满城这个怪异的病人,私下提示清川送他去看精神科的大夫。
“他没有器质性的病变,可能是神经类的疾病,比如癔症,比如抑郁症,等等。”医生说。
清川遵照医嘱,意欲领满城去精神科。此语一出,立刻遭到满城歇斯底里的反抗。满城眼光怨毒地盯着她,一脸的苦大仇深,像是面对着不共戴天的阶级敌人。
“……你一定是打算跟着那个野男人,”他直问到清川眼前,“你污蔑我是精神病患者,迫害我,把我扔进疯人院,而后跟你的情人双宿双飞——这就是你打的如意算盘,对不对?!”
“不可理喻!”清川无名火起,扭头便走。
她不准备勉强他。不去就不去吧,她不愿意自取其辱。他要毁灭,便让他毁灭去。身为妻子,她尽了责任,她提醒过他那是一道悬崖,如果他硬要跳下去,她可不打算陪着,她没有成为祝英台的勇气。况且他根本不具备梁山伯的资质,不值得为他殉葬的。搞不好,蝴蝶没有化成,双双变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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