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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仙外史-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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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子道:“原来如此。据孩儿愚见,莫若明目张胆,当面责以大义,使闾里共见共闻,却不更好?”其母道:“我昨日恼极,想不到此。我料逆兽还不知窍,决然再来。这邻里中,有几位读书的老人家,汝先去说知就里,约他们不期而集,当了正人的面,唾骂他一场!”其子忻然自去。

俄听得有人敲门,其母令婢问时,说是个和尚,带着个小沙弥来认亲,其子也正回来,在门外迎着,随请入小堂,施礼坐定。尚未开言,只见有三、四个白须老者推进门来。道衍问:“是何人?”其子应道:“总是老亲,舅父不妨同坐。”道衍方欲问姓名时,其姊姊已在屏门后步出。但见:头裹着碎花绫一片,手扶的方竹杖一根。眉有寿毫三寸,短短丝垂鹤发,脸分寿瘢数点,深深纹蹙鸡皮。身穿比丘尼布服,多猜栗壳染就;腰系阿罗汉布裙,将疑荷叶裁成。生在蓬茆,偏识儒门礼义;老来疏食,常看佛氏经文。人生七十古来稀,此媪八旬今代少。

道衍一见姊姊铁面霜风,向前下拜,外甥在旁答礼,四位老翁亦皆向上四揖,请母上坐,然后分宾主坐下。其子各手奉粗茶一杯。其母问:“道衍汝大贵人,还来见我恁么?”道衍欠身答道:“弟弟虽位列三公,随身止有一钵,今得藩司送白金五千,特为姊姊称寿,聊表孝心。向因国事烦冗,疏失音问,求姊姊原谅!”其姊勃然而言道:“这都是江南百姓的脂膏,克剥来的,怎拿来送我?”道衍亟接口道:“不是他的私献,原奉太子令旨在库中取的。朝廷尚有养老之礼,何况做兄弟的送与姊姊?”其姊又厉声道:“你说的那个朝廷?我只知道建文皇帝,却不知又有个恁么永乐!伯夷、叔齐耻食周粟,我虽不敢自比古之贤人,也怎肯受此污秽之金钱?列位诸亲长听者,道衍那厮,老身从六岁上抚养他起来,送与先生读书的束修,还是我针黹上来的!夜间点盏孤灯,老身坐着辟绩,课他诵读时,就与我炒闹。到得长大,好学的赌博,输得情极了,愤气走在江湖上,跟随个游方僧落了发,流荡到京中。正值太祖皇帝选取僧人为诸王子替身师,不知他怎样钻谋得了燕府,就该在本分上,做修行出世的事,乃敢结连个相士,哄着燕王说是真命天子,乘着建文皇帝年少登基,他就教唆燕王兴兵造反,违逼京城。圣主不知去向,六宫化为灰烬,皇子、皇弟,尽遭屠戮,而又族灭忠臣数千家。夫人、小姐,囚辱教坊,守节自尽者,不知多少!古人有云:『忠、义为天地之正气。』朝廷以之立国,残坏高皇帝之命脉者”,说到这句,把手中杖指着道衍道:“是此贼也!我知道阎罗老子排下刀锯鼎镬,待汝这个逆贼!我乃清白老寡妇,安肯认逆贼为兄弟么?”言讫,径自进去。

道衍十分羞恚,面色如灰。其外甥起谢道:“家母年迈性拗,幸舅舅勿怪!”道衍不答,即立起身来要走。四位老者皆扶杖迎祝一老举手道:“古来志公禅师,叫做『缁衣宰相』,是个虚衔,今少师实做缁衣相公,岂不强似他?”又一老得道:“鸠摩罗什与佛图澄,皆为国师,行的是佛法,今少师行的是兵法,所以为奇。”又一叟道:“燕王是真命天子,方有真命的军师。若说是篡逆,难道王莽,朱温不算他皇帝不成?”第四个老翁道:“如今太子宽仁大度,我等老朽,不妨做他百姓。

若是燕王,我等亦决不做他百姓,要到首阳山去走遭的!”道衍听了这些冷言讥讽,方悟他设此一局。倒徐步下阶,冷笑道:“这些愚夫、愚妇,那知道宰相肚内好撑船也!”出了大门,手也不恭,头也不回,如飞走到舟中。沈思一会,又冷笑道:“倒是我没见识,觉道十分扫兴,再见不得人!”即连夜开船。

传谕前途文武官员,概不许迎送供给,落得有此五千金为盘费,一路无话。

直到绍兴府之新昌县,雇了四顶竹桥,止带三个从者、随身行李,两日就到天台,去寻石梁。此山高有一万八千丈,周回八百里,其石梁在山之西顶,势若虹影之跨于天半。广不盈尺,长七尺有奇,龙形龟背,上有莓苔斑剥,其滑莫可措足;下临绝涧,瀑水舂击,声若雷霆。过桥有方广圣寺,为五百阿罗汉所居。道衍如何可度?徘徊了半日。正是:咫尺洞天不可到,千秋福地亦空传。

道衍向桥那边盼望,隐隐有玉阙琼楼,并不见有一人来往,废然而返。又诚恐其师在别个胜处,遂欲遍游桐柏九峰,及梁定光师一十八剎。

逍遥数日,在赤城东畔见一樵子,在一株大松树面斲断柘干。时道衍舍舆徒步,听得伐木之声,举头一看,那株松树高有五丈,大可合抱,因叹曰:“可惜栋梁之材,不为庙堂所用!”

樵子在松顶应声曰:“可惜我这利斧,不曾斩得一佞臣头!”道衍遽问:“佞臣为谁,汝可说与我!”樵子道:“汝不过游方和尚,说与你无用。盘问他则甚?”从者喝道:“兀那樵子!休得胡说!这是国师姚少师爷爷!”樵子大喝道:“你就是姚广孝么?我正要砍你的秃颅!”遂把斧子向着顶门上掷下来。道衍亟躲,刚刚差得些须,吃了这一惊,如飞的走回。从者道:“时耐樵子那厮,这等可恶!须送到天台县去处死他!”道衍笑道:“汝等有所不知。这是建文的逃臣,东湖樵夫之类,不怕死的,又不知他名姓,睬他则甚!即使拿住了送官,岂不显扬了他忠义的名目?何苦!何苦!”

道衍寻不着师父,倒遇了个要杀逆臣的樵夫,即于次日要起身了。又想着有个隐身岩,峰峦奇峭,是寒山、拾得二师坐禅之地,因闾丘太守去访他,二师隐身入于岩中,至今崖壁上,宛然留下圣像,为天台第一景致,不可不去游玩,难道又遇着个樵子不成?仍旧带了两三从者,坐顶竹轿,迤逦而行。到一个岩坡平坦之处,道衍下舆小解,缓行数步,转过山麓,有草屋数间在岩坳之内。松竹萧疏,风景幽邃,可爱人也!有诗为证:面面峰峦合,偏容野客巢。

短墙临涧曲,小屋落山坳。

鹤与梅妻伴,松和石丈交。

人间有此境,我亦欲诛茆。

道衍信步之际,见个松颜鹤骨的人在石涧帝边,将锄来垦壁沙土。曲曲折折,引涧水通流,灌入菜畦。道衍自言道:“抱瓮而灌者其拙,桔槔而引者太巧,此可谓得其自然之利!”那人便停了手,支着锄儿问道:“师父,你通文达理的话,山村蠢夫,全不省得。”道衍笑道:“岂是你省得的?”那人道:“救师父讲解讲解,方不虚了话中的妙意。”道衍笑道:“讲来你也不省!然我既赞你,安可不使尔知道?”就把汉阴丈人抱个大翁取水来灌菜圃,子贡见了,说:“老父何不用桔槔为便?”

丈人答道:“人有机心,乃有机事。我深恶桔槔之用机也。”“那桔槔是戽水的车儿,全用着机关运水的。你今垦沙为沟以引水,在乎巧拙之间,我所以说这两句。”那人愕然道:“这样的学问,除非当朝的姚少师,方才省得哩!”从者就卖弄道:“岂不是呢!”

那人忽举铁锄道:“我猜你是姚广孝。原来不错,我正要锄你这个逆秃!”一边说,一边当脑盖锄下来!道衍着急,掣身飞奔,那人从后追赶。一从者抽出舆杆来迎,恰好接住,“刮喇”一声,早被铁锄打折,那竹子虽比不得木梢,一折两段,还是连的,然已用不得力,打不得人了,也就踅身而走。舆夫向前劝住,抬乘空桥而回。道衍这番,以出自意外,隐身岩也游不成了,还只恐深山之内,有人来算计,遂连夜起程而去。正是:命在剎那,幸能逃一斧一锄;祸生肘腋,怎禁当一鞭一杖?不知又遇何人?下回便见。

第八十八回 二十皮鞭了夙缘 一枝禅杖还恶报

这两个樵父、园翁,当日都不知其名姓,道衍在途中踌躇,猜说是建文的逋臣,怎么刚刚凑巧撞着?若说不是,为甚的这样怨恨着我?深山穷谷之中,尚且如此,若到城市,还了得么?

以心问心,他就定个主意,令从者先去前途雇下小船,要离着御船十里之遥,只说天台国清寺的僧人,要往杭州去的。然后回到御船,密嘱众人道:“我要微服私行,察访官员贤否。汝等原照着我在船中行事,不可泄漏机关!”到了夜静时候,带着两个沙弥、随身包裹,径下小船,改名道行僧,与沙弥认做师弟,一路寻山问水,到处盘桓。说也古怪,那江浙的人都知道姚少师南游,三三两两,没有个不唾骂几句。说教导了燕王谋反,又撺掇杀了无数忠臣、义士,真正万恶无道,少不得有日天雷击死的!道衍听了这般话,又惊又笑,说:“就是上天也没奈我何!”

一日,行次绍兴府,顺便到山阴之兰亭,王右军曲水流觞之处,游览而回。中途见一家门首贴着八个大字云:但斋道士,不斋和尚。

道衍暗自…异,叫个沙弥去问那家的姓名,其中是甚缘故。

沙弥再三问了,回复道:“也为着师父。”道衍亟摇手道:“你把问的话说来。”沙弥道:“那家姓姚,叫做姚长者,发愿要斋一藏僧的。只为姚广孝做了燕王军师,夺了建文皇帝的天下,长者就发怒道:『怎这强盗,竟与我同姓?』所以恨到极处,誓不斋僧了。我又问向来可是僧道齐斋的?他说那长者从不喜道教,只因闻得建文皇帝是神乐观道士救去的,他说再想不到道士这样好似和尚,就发愿斋起来。『你们没来由问他则甚?』若到他家门首问时,好落得一顿痛打哩!”道衍又想:“我佐当今而取天下,是顺天之命,何故倒犯了众怒?不要说别个,我的亲姊姊也是这样的心肠。总是愚人不知天道。当时王安石不过行的新法,一朝罢相,竟被贩夫、竖子、村姑、野妪,当面驱逐、唾骂,几至无地可容。我已成骑虎之势,除非死后才下得来,不可以一日无权的了!”回到舟中,解维而行。

不两日,已到杭州地界。天色将晚,要登岸大解,见有好些官员前去迎接御船,直等得过完了,方才上岸。有个极小的官儿,骑着匹马,并无伞扇,马前止有一对竹片,道衍横走过去,刚刚与马头撞个正着。那马吃了一惊,倒跳两步,几乎把这官员掀将下来。那官儿大怒,喝令:“拿下!”拖翻就打。正是大便紧急,谷道内臭粪直喷出来,被竹片带起,径溅到官儿的脸上。越发怒极,喝令:“加力痛打!”把大肠内要解的粪,尽数打出,屁股上又被竹片的棱儿刮碎,一时鲜血淋漓,又沾染了些污泥,那白的是肉,紫的是伤,黄的是粪,红的是血,黑的是泥,竟在少师臀上开了个五色的染坊。打至二十余下,竹片裂开,方才饶了。道衍此时头脑昏晕,疼痛难忍。两个沙弥,都跑向御船上去报信了,无人来扶,倒像袁安卧雪,僵仆在地。船家躲在后艄,直等官员去得远了,慢厮条儿走来搀起道:“你这个师父,不达时务,只道是官急不如屎急,打得好么?”刚扶得下船,只见后面有几个公差打扮的飞马来问道:“姚少师爷爷的小船在那里?”道衍明明听得,便向船家道:“你问他为甚的?”船家道:“师父,你才打得不痛,还要去管闲事?”公差回头望时,各官府都来了,便嚷道:“王巡检这个狗官把姚少师打了,各位老爷都着急,你看这班杀才的船户,怎没一个答应?”就跳下马,屈着身子,向各船内望时,船家笑道:“这里有个受打的和尚,不是个少师,倒是位老师。”

公差道:“好了,好了,寻着了!”早有御船上的从者也来了,径到船中看道衍时,惨痛呻吟,狼狈之极。岸上的官员,文官司、道、府、县各厅,武官副、参、游、守各弁,都来齐齐跪下。已将王巡检跣剥捆绑,两个刽子手押着,专请少师令下即行斩首。但闻一片鼓乐之声,御船已到。沙弥人等伏侍道衍过了御船,三司便来船头跪下请罪,静候发落。道衍想:“这个么麇小吏,便剐了他,不足以偿我之辱,倒不如学个裴晋公、韩魏公的大度罢!”乃取幅笺纸,信笔写下四句云:敕赐南来坐画船,袈裟犹带御炉恩。

无端遇着王巡检,二十皮鞭了夙缘。

道衍递与从者发出,传令各官自回,王巡检免罪。三司看了大骇,传示各官,莫不叹服。三司登岸,巡检向着御船,磕了八个响头。无异对阙谢恩,方才各散。次日,司、道、府又到,亲送医生看视,并人参药物、酒馔珍味,不计其数,都随着御舟渡江,泊在西湖松毛场,等着调理全愈,然后请游两竺、六桥之胜。怎见得景致的好?有《西湖赋》一篇为证:东南胜地,于越灵区,爰有西湖,风光最殊。列树为障,环山作隅。映苍翠以漾碧,湛空明而涵虚。自越王而表着,暨宋帝以嬉娱。鱼跃神僧之井,人游刺史之堤。其东则临安故都,佳气盘旋,金城齿齿,百雉连绵;其北则石甑深幽,秦皇舣舟,孤塔高骞,俯涌长流;南则虎林崔巍,一峰飞来,亭台缥缈,积翠中开,九里松风,无籁悠哉;西则南屏石屋,风篁森肃,葛仙遗踪,烟岚如沐。若夫山色空蒙,水光潋滟,朝夕景殊,阴晴色变。六桥夭矫以虹飞,孤山山乍崿而髻奠。林亭皓鹤兮云骞,岳墓苍柏兮风战。朝暾初霁兮峦烟紫,夕阳将敛兮峰霭绚。湛湛兮光凝,若皎镜之乍洗;融融兮影动,如紫金之在炼。浓抹兮黛色千重,澹汝兮蟾光一片。尔乃莎软沙柔,朱为灶兮绿琼辀;苹鲜荇滑,桂为楫兮彩鹢福王孙杂沓,公子嬉游。燕燕拂吴姬之扇,鱼鱼听越女之讴。草弄猗靡裙带绿,香霏旖旎縠纹流。至右风流太守,妙妓高贤,林逋苏小,东坡乐天,或步袜以凌波,或飞盖而凌烟,或幅巾潇洒,羽氅蹁跹,洒酌湖中之月,醉卧水底之天。嗟人物其异时,或古今有同然。

更有将军挟弹,或士鸣鞭,芳尘扑马,香气熏鞯,玉斝斟酥,银刀割鲜,伊凉一曲风萧萧,落日更拨琵琶弦。桃柳春兮姿娟娟,松竹秋兮声瑟瑟。荷映日兮涟拖锦,梅横雪兮漪凝碧。丝管楼台云澹澹,鼓钟梵宇月溶溶。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与之无穷。斯动夫金海陵之侈心,整旌旗以指东。长对翠屏十二扇,遥忆吴山第一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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