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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春梦-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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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雨点子渐大,只一会工夫,便下起倾盆大雨。湘云笑道:“你们也回不去了,就在这里弄点吃喝,大家过阴天罢。”
宝钗道:“白吃有什么意思,趁三妹妹在这里,不如赏雨联句,还是个新鲜题目。”惜春道:“你们一天到晚拿做诗当正经。一做了诗,话也不说了,雨也不赏了,一个个都变成傻子。连我不做诗的,也只可跟着你们装傻了。”探春道:“这屋里黑得怪沉闷的,既不做诗,咱们索性出去赏雨,总比闷坐着强。”
说着,便拉宝钗湘云同至廊下,见雨势更猛,栏干前两棵芭蕉被雨打得摇摆不定。庵旁土山上急溜飞下,宛然像一道瀑布,流到山下,淙潺有声。”宝钗道:“这里赏雨倒是一景,咱们从来没领略过。今儿若不是被雨截下,还见不到呢。”探春道:“从先妙玉住在这里,那容得咱们常来?这点子也是山子野的经济,他把山上各处的水道,都从此处会齐了下来,所以才有这个样儿。一半也是你们没出过京城,见了这点水法,就觉得希罕。”湘云笑道:“谁都像你,见过天台瀑布,又见过大小龙湫,把眼睛放得太大了。我倒觉得很好。”说得大家都笑了。
忽见庵外一个老婆子,打着青油雨伞,夹着油绸衣包走进来,衣裳都淋得半湿。入画上前一问,原来是怡红院的老婆子,袭人打发他给宝钗送衣服来的。探春道:“到底是袭人想得周到,我带来的那两个丫头婆子,那管这些事呢。”湘云道:“你也怪不得他们,他们只顾哄孩子,就忘了你了。”宝钗此时也觉身上微凉,打开衣包,拣出一件藕灰春绸夹衣自己加上,还多着一件宝蓝贡缎顾绣夹袍,分与探春穿了。刚要打发老婆子回去,湘云道:“等一等,我还有东西带去呢。”欲知所带何物?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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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红毛舰寄什讯琴娘 黄泉路招魂慰湘女
话说史湘云将怡红院婆子叫住,检了一粒白凤丸,交给他带与袭人。宝钗问道:“你带这个给他做什么?”湘云道:“你那里知道,袭人还犯着弱症呢。那天无意中听他说起,还是挨二哥哥赐了一脚受的内伤,这些年一直没好。吃了这个,就省得请大夫吃药了。”宝钗道:“我从来没听他说过,若是这个病,倒别为省事耽误了。我那里还有好药,再不然请个大夫瞧瞧也好。”湘云道:“他那人太心细,怕说出这病来,未必有人肯管他。那些人和他面和心不和的,倒要说他轻狂,所以宁可自己忍着。且看他吃了这药对不对,若不对,再请大夫罢。”
一时老婆子去了,大家仍在廊子上看雨。那一阵雨过,乌云渐散,又是满院子的花影,只竹梢蕉叶还带雨未干。湘云留宝钗、探春吃了饭,又闲谈一回方散。
惜春因夜间缺睡,在自己房中找补了一小觉。刚刚睡醒起来,叫入画添了香,要去拜佛,忽见绣凤匆忙走来道:“北静王妃来了,在荣禧堂候着呢。太太叫请四姑娘就上去。”惜春答应了,将头拢了一拢,忙带着奏表,同绣凤至王夫人处。见北静王妃在炕上坐着,王夫人一旁陪坐,正在寒暄款叙。王妃见惜春上来,忙即离坐见礼。王夫人因要让他们说话,倒借事走开了。北静王妃向来口才好的,先称赞惜春的画法,慢慢说到来意,又说皇上如何爱才,如何仁德。惜春道:“皇上圣明,习闻已久,此番恩意实出意料之外。人非草木,岂不知感?只是我惜春已在佛前断发立誓,若贪荣改节,便是无耻之人,何堪上备六宫之选?皇上若垂谅我,许我守志奉佛,这是格外天恩,也是王爷的恩典。我此生无可报答,只可在佛前虔诵金经,永祝福寿。若加以抗旨之罪,也是应当的。但此事系我惜春一人之意,与我父兄无干,刀锯斧钺愿以一身当之。”
北静王妃笑道:“世妹何出此言,主上圣意,专为渴慕才贤,即有苦衷,尽可上达。就是入宫之后仍旧奉佛,圣上也没有不答应的。府上的元妃娘娘在宫里不是一样奉佛么?”惜春道:“在家持佛本是欺人之谈,不能解脱浮荣,焉能皈依极乐?自古说道:‘心无二用’,又道:‘即心即佛’,若真心入宫,假意奉佛,还奉佛做什么?若真心奉佛,假意入宫,更对不起皇上。还是刚才王妃吩示,将此中委曲苦衷直接上达,是个正理。”说着,便从袖中取出奏表,呈与王妃,请由北静王代奏。王妃见惜春立志甚坚,只得应允。
那天王妃回去,将面谈各节回覆了北静王。北静王见表中措词婉切,书法秀美,也甚为佩服。次日入朝面圣,奏明前后接洽情形,随即将表章呈进。皇上披阅一番,不免叹息道:“此女才品俱在贤德贵妃之上,既他皈依净业,朕亦不夺其志。”
当下降旨,赏给“贞慧真人”法号,并颁给释藏全部,俾资持诵。这道旨意下来,朝野上下无不仰诵圣德。贾政照例入朝谢恩。王夫人听了,倒觉好笑,道:“咱们家单出真人,男的也是真人,女的也是真人,出家的也是真人,在家的也是真人,不知是什么风水。”丫环们听得都笑了。
探春此次归宁,本为在园子里疏散疏散,却因惜春此事也忙了好两天,此时才算一块砖头落了地了。想起上已将临,便和宝钗湘云商量,要约定琴岫烟及纹绮姐妹同来一聚。不料宝琴有事不能来,李绮又因怀妊不便坐车,只得作罢。上巳那天,湘云约了宝钗探春在凹晶馆逛了一回,又同至紫菱洲、藕香榭一带走,也算应了湔裙佳节。
过了两天,天气渐渐暖了,湘云至探春处闲谈,探春道:“你总怪我不肯回来,我这回来了,满抵庄痛痛快快的玩两天,那知也凑不起来。”湘云道:“世间事必得怎么样才乐,做不到那样便不乐了,要随时随地找乐才好。横竖玩的事,又何必要多少人呢。”探春道:“前儿到稻香村,看那杏花已开得快残了,沁芳桥边鸾枝丁香倒开得正好,只没见海棠,咱们到怡红院去看看罢。”湘云正要答言,只见秋纹走来说道:“二奶奶请二位姑奶奶就去,有红毛国美人在我们那里候着呢。”探春道:“这可巧了!盼着他只是不来,索性不等他,他又赶着来了。”湘云对秋纹道:“你先回去,请那位红毛国美人多坐坐,说我们就来。”秋纹答应了,忙回怡红院去回宝钗的话。
此时,邢岫烟、薛宝琴和宝钗都在外间屋坐着,正谈得热闹,岫烟道:“我听说红毛国的风俗,女人尽管在外头交男朋友,他的男人不许干涉。若是逢场宴会,男女搂着跳舞,更不算一件事。这不同苗子跳月一样么?”宝琴道:“他们也有他们的道德,男女尽管交朋友,若不是许婚的,断不许接吻。儿子大了,和老子不在一块儿住,也还时常去看看。还有学他们的,就比他们更不如了。”宝钗道:“他们近来也很看重中国的文化,有些到中国人家,见我们家庭礼法,都赞美的了不得。我看将来中外文化总有一天合拢,只不知何年何月罢了。”
一时,探春湘云从院里看了海堂进来,大家也没瞧见。探春笑问道:“红毛国的美人呢?”宝钗方站起相见,笑道:“既是美人,那能说见就见,人家瞧瞧西施的袜子还得花一个大钱,难道整个的美人就白看了不成?”湘云笑道:“得了罢,那个美人一定是个哑吧,他若能说句话,我给多少钱都肯。”
宝琴笑道:“怎见得不会说话?他还会做诗呢。”说着,便取出一张画片,仿佛是药水画的。那上头画着一个女子,黄晶晶的头发,碧沉沉的眼珠,那桃腮粉面、皓齿朱唇,也有些美人风格,又像从前鼻烟瓶上粘的美人招牌,只短两只肉翅膀儿。
湘云道:“这也不算得十分美,你看那眼睛是洼下去的,鼻梁又太高了。”宝琴笑道:“那可没法子,他们国里的人都是这个样儿。”探春道:“那旁边描了一行像一条小蚰蜒似的是什么玩意?”宝琴道:“那是他们的字,就仿佛是题款,背后还提另有中国字呢。”湘云翻过来一看,果有几行蓝色的字,不像写的,只像是铜丝划的。细看那字,原来是一首五律,写的是:
寒雾接苍溟,寥天隐客星。雁声趋海断,龙气挟涛腥。
自昔劳吟望,无由共醉醒。渡江春又到,为汝感伶俜。
探春在旁同看,笑道:“这女子向来学唐诗的,至今还是这副腔调。”岫烟道:“近来学唐的无非调弄虚腔,他这诗还有些作意,我看比那半瓶醋的诗人还强呢。”宝琴道:“他们的好处就在专心,除非不做,既做了没个不成的。我听我们老爷子说,上科有个红毛国的公子,居然会做八股文章,求着许他捐监应试,偏被礼部议驳了。那八股文章比诗更难,不知他们怎么学的。”探春道:“为什么驳了呢?我若做礼部堂官,必要准他的。从先元朝开科,就有伊里亚的人中了进士,还做官呢,这正显得中国大气。如今比这个重要十倍百倍的都肯给他们,单把这点科举功名看得这般矜贵,真不可解。”湘云笑道:“你们闺阁中人科名无份,所以肯这么说,他们科举出身的,看着八股文章是门市买卖,怎么肯让外人抢了去呢?”
一时宝钗说道:“三妹妹一半天就要家去,难得琴妹妹、邢妹妹都来了,咱们也到园子里逛逛去,尽说那些废话做什么?”探春道:“这里海棠,我刚才看了就不错,你们只迷那西洋美人,倒把西府美人冷落了。”湘云道:“这两天这么暖,红香圃的牡丹也许开了,还是看牡丹去罢。”于是,宝钗和众人先到院里看了一回海棠,果然粉腻脂融,十分酣透。岫烟道:“我们那院里海棠早已开败了,还是这里经久。”宝琴道:“南边的海棠是垂丝的,比这个还要娇艳。”宝钗道:“就这个我还嫌他脂粉气太重呢。”
说着,便同往红香圃。只见紫藤垂垂,绿阴渐展,走到花圃里,牡丹已开了几丛,大家倚栏闲赏,说起那回“牡丹社”来,湘云道:“究竟分色限题,未免落了纤巧,没有什么深意。我只爱邢妹妹那句‘绝艳偏存澹泊风’,真是诗如其人。”宝琴道:“你那首‘绿牡丹’也很有作意,并不嫌纤巧。”探春道:“你们起‘牡丹社’,单把我撇下,我还要罚你们呢。”
湘云道:“那时候你还在家里孵蛋,就请你也来不了哟。”宝钗见山石畔一丛潜溪绯开得正好,笑道:“这正红的倒是贵种,怎么上回没见他?”大家留神看去,那红的颜色胜过天竹子,还带点微紫,一朵朵开得都像佛钵大小,迎面便闻见一种浓香。
湘云道:“我记起来了,那年他刚长朵,翻了心,没有开好。”
邢岫烟道:“那回虽做了‘红牡丹’,这正红的叫做‘一品绯’,应该另做一首‘绯牡丹’才对。”宝钗笑道:“他等到今年才开,是给三妹妹留着的,也只有一品夫人才配赋‘一品绯’呢。”探春道:“我本该补做一首的,倒不拘什么题目,今天可不能交卷。”宝琴道:“那棵藕丝裳近于藕灰色,和别种紫的不同,也该另做一首。”众人又走过去围着同看。
忽见侍书拿着一封信走来,回探春道:“这是亲家老爷给这里老爷的信,姑爷打发长兴送了来的,还问姑娘那天回去,好叫车马来接。”探春接过那封信,并未封口,取出信来,看是:违教滋永。逖闻荣晋冬卿,文孙继美,蜚英枢近,德门积庆。望实俱隆,曷胜忭仰。弟谬执师干,幸平丑慝,叨恩过厚,循分增惭。还镇金陵,珂乡静谧,藉可告慰。小儿深蒙教诲,资历尚浅,遽领京营。惟以陨越为惧,幸扶植之。兹因便带呈《金陵志》一部,土物数事。菲亵可愧,尚希哂存。风便盼赐教益,不尽延仰。存周尚书亲翁阁下。姻弟周琼顿首。
探春看完了,便问侍书道:“那带来的东西呢?”侍书道:“都搁在秋爽斋了,等姑娘看了信,一起再拿上去。”探春道:“信跟东西你就送到太太上房去。还吩咐长兴,叫车马明天午后来接。”侍书刚往回走,探春又叫道:“你回来。”又道:“你吩咐他们不用带那么许多人来。”侍书答应“是”,自去料理。这里宝钗笑道:“三妹夫要催你回去又不敢催,只打发人请示,总算会办内差的了。”湘云笑道:“他家里来接也不中用,这首‘绯牡丹’诗若不做了,我决不放他走!”探春道:“这也难不住人,至迟明天早上一准交卷。”正在说笑,绣鸾来寻探春,说道:“太太请三姑奶奶有话说。”探春答应了,随即上去。
众人又看了一回花,仍回至宝钗处闲话。见暝色渐深,天又阴得很沉的,便各自散了。
到晚上又下起濛濛细雨,宝钗在灯下督着蕙哥儿理书讲书,又要看他的窗课。蕙哥儿从书包中取出竹纸钉成的薄本,呈与宝钗。翻开细看,头一篇题目是“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那文章自“起讲”起,直至“末比”,代儒止改了二三十字,加了无数的浓圈密点,最后两短股是加的夹圈,宝钗看那两股是:资劳之说所以限庸流者,而非以限奇杰。故夫干时之佐,当其事机未属,亦惟是山林伏处,自晦于鱼盐版筑之中。材能之目所以测俗士者,未可以测圣贤。故夫命世之英,即当学养未充,第观其俎豆嬉娱,已具夫天民大人之量。
代儒批的是“实大声宏,必发之作。”宝钗虽不甚懂得八股,只看那批语也自欢喜。接着看那第二篇题目是“上下交争利而国危矣”。宝钗看那“起讲”是:且夫一国之利有数,不损上以益下,则损下以益上,此必然之势也。然使互为损益,其势或犹足以相容。独至以有数者悬其的,以无等者弛其防,以不相容者激其焰,几何不相争相斫以倾覆其邦家?而其患且未有已也!
代儒也是密圈到底,又加的眉批是“笔锋犀利”四字。
正要往下看去,忽听窗外有走路的声音。少时便见秋爽斋的婆子穿着雨衣进来,先给宝钗请了安,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说道:“这是三姑奶奶给二奶奶的,还跟二奶奶要一点上回吃的枫露茶饼,若在手边,就交给我带回去。”宝钗道:“阴天下雨的,叫你跑了这一趟,快到那屋里歇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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