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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去与道别之间-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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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英面露不悦地说:“上次不是说好了骆文那里由我去解释,怎么你又擅自去同他提了呢?”
她的语气,加上她用的“擅自”两字,一下子就把如真放在下属的位置。于是,她的气也来了:“咦,上次也是你要求我去同骆文与密契之两人说项的,不是吗?你说我同他们较熟……”
“但你拒绝了,说这是我的方案,应该由我去向他们解释,怎么你出尔反尔,又去对骆文提了呢?”
如真看她脸面绷得铁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她,她忽然想起若愚对她的警告,心里寒了一寒。先不回答,只顾把摊在桌上的学生作业收集起来,放在大书包里,这样勉强捺住了自己胸膛里一窜一窜的火气,才说:“抱歉,因为骆文问我,我没细想,顺口说了。但没细讲,只说好像院长有个名单。这样好了,我今晚在家给他打个电话,说我实在不清楚,要他直接来问你就是。”她把书包拎在手里,眼看门外,问:“还有什么事吗?”声音尽量放平,没泄一粒火星,但是冰冰冷的。
次英大概觉察出自己刚刚的态度太严峻了,但一时又软不下来,只好站起身说:“时间不早,我也该回去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讲吧。”
“明天星期五,我没课,不来学校。”
“明天下午两点那个来申请秘书职位的女士来同我面谈,希望你能来参加。”
如真倒有点为难了。照理,她是半时的,系里雇用秘书,与她无干,次英要她来参加,正是她间接表示并不把她当半时看待,算是看重她的意见,尊重她。她如说不来,那倒表示她自己的不领情了,正踌躇间,次英又说了:“如果你可以,希望你能来,系里请秘书,当然要我们两人都满意才用。你不参加,我也不好决定。”
如真说:“好,我尽量来,明天见。”
七
学期快结束时,有一天在学校,如真忽然接到尚必宏的电话。自从次英搬到柏斯之后,尚必宏来参加过一次聚会,那以后如真去过几次曼哈顿,都是一家人开车下去,不是买中国食品,就是探友,她独自去过一两次,也都是到次英的公寓,帮忙办理有关系里的事务,例如安排学生去中国城参观,或接洽杂技团来表演等等,忙得都没机会给尚打电话。偶尔想起,觉得该与他联系,但身边事情多,天天拖延,倒已快一年了。
她当然有点意外,也有点高兴,说:“呀!好久不见,你都好吧?”
“如真,怎么一点信息都没有?我有时不免后悔,把次英介绍到你们学校去,这下子有个谈得来的同事,把我都忘掉了吧,次英也没同我联络,她有事有人,无事无人,我真想打电话去说她一顿。”
如真扑哧一声笑起来:“哎唷,原来是把我们的尚大教授冷落了!罪该万死!说真的,次英来了之后,系里十分热闹,增加了不少活动,比以前忙多了。但我们时常谈到你,说哪天要去看你,或是天气较暖一点的话,请你上来玩。”
“听你的口气,好像你们合作颇愉快,我也高兴。段次英是个能干人,只要她把心思放下去,她是可以做得很出色的。但能干的人有个通病,对人的要求也比较高,你在学界,是客串性质,与她不同。我一直担心如次英对你要求过高,你会应付不了。你们之间,没什么事吧?”
通电话的一大缺点,是无法看到对方的表情。有时可以从说话语调中揣摸对方没有表达出来的意思,但到底无法洞悉。尚必宏最后两句话,如真不知它带多少好奇,还是纯是关心,所以她稍一思索,才说:“到现在为止,好像还不错。但凡两人之间,没有利害关系的,应该可以相安无事吧。你怎么样,还是写不完的推荐信,推不掉的许多演讲约,应酬不完的刚进学界的年轻人的来访吗?有没有才气特高相貌特好的女学生来见你呀?”
“嗳,你又来了。”虽见不着脸,但他声调的得意她是听出来了。“刚结婚时如意还宽容,现在醋劲愈来愈大,有几分姿色的女子来看我,她就像尊菩萨一样坐在那里。假如人家要请我出去吃饭什么的,她大衣一披,先到门口等着,真拿她没办法!”
如真不禁讶然地问:“不是说你太太贤淑温柔,你是家里的大主宰吗?”
“谁说的?!”他在电话里大叫,如真不得不把话筒拿得远远的。“我一直怕丢她的脸,所以忍着忍着,现在实在忍不住了,一定要找个人说说,一定要找你诉一下苦,你几时来?”
在交往之后(15)
如真看了下案头的日历,说:“这个周末,我很可能会同次英下来,因为要安排三年级的学生到博物馆去看玉器的事。我会在她公寓过夜,等我问问她,如果可以,你周六晚上过来一起聚聚。”
“不,不,我不要向她诉苦,如意还是她介绍给我的,她总是帮着她说话。我要单独见你。”
如真犹疑了一下:“不知我有没有时间,星期日我得赶回家。这样吧,有什么事你写信吧,寄到学校,好吗?”
“不,我还有别的事要当面同你谈。如真,怎么了,难道李若愚对我还是不信任吗?”
“啊哎,怎么会?!”她思忖了一下,事实上她也有些牢骚想向他发,于是她说:“这样吧,星期日十点,我们在你学校附近那家大伟咖啡馆碰面,十点,可以吗?”
大伟咖啡馆是他们以前时常碰面的地方,那地方是典型的,为做大学生生意的,带点六十年代嬉皮气息的咖啡室。光秃秃的木桌木凳,大号的粗磁咖啡杯,柜台一长溜,排着五六只大号咖啡壶,各取所要,注满一杯,前去付钱。贪食的,可挑玻璃柜里的各色甜饼,甜得腻人,正好用浓郁的咖啡送下肚去。嘴不馋的,端了咖啡,拿了报纸,打开书本,可以在店里呆上几小时。没人催你,也没人理你,实在是个最自在的地方。
如真到时,尚必宏已在,他站起来,擒住她,紧拽住她的胳膊:“啊,你来了!我真怕你改变主意直接开回家了哩!好吗?”
“这里还是老样子,你拿了咖啡吗?”
“有了,也替你拿了,是榛子香的,对吧?”他拉着她到靠墙角的小方桌,把她放在面前倚墙的座上,才放了她胳膊:“讲讲你们系里的大事我听,上次我在一个聚会中碰到黄立言,他说你们有计划同大陆的大学办交流。段次英在信义时,就建立了交流计划,那时她立了大功,我还以为她的永久聘书是拿稳了的呢!”
如真把计划大略讲了点,“黄立言没同你说,完全是靠他的关系,我们才得到邀请的?”
“那天人多,我们没机会多讲话,况且,你是知道的,我们互不欣赏,不可能多谈。”
如真一面搅动刚放了糖的咖啡,一面瞄了他一眼,问:“你还记得吗,当初你极力要我帮次英的忙,我问过你,为什么你那么积极,那么尽力,你说你欠了她一个人情债,以后会告诉我。事情倒已过了一年,我还在等哪!”她一面喝,一面瞄着他;“难道是因为她介绍了如意给你的事?不会是那么简单吧?”
星期日早上,学生们多半还在睡懒觉,成|人呢,也多半去教堂忏悔过去一周自己行为上的污点。所以平时总是很拥挤的咖啡店显得空落落的,除了他们二人,有个满脸胡子的中年人一面翻开一大摞的纽约时报,一面喝咖啡。另一个秃了顶的老先生戴了老花镜在写信,另外一桌是两个身体肥硕的中年妇女,一个手势夸张地讲,一个不停地喝。
尚必宏朝室内几个人巡视了一眼,才说:“说来话长,那年我离婚后心情非常坏,”他意味深长地对她看了一眼,她装着没看见,低头喝她的咖啡,“家里呆不住,常各处去演讲,恰好段次英在罗德岛大学教书,那是她毕业后第一个执教的学校,系不大,经费倒蛮充裕,她把我请去给历史系讲‘三国的历史与三国演义小说’,我出足了风头。她有个硕士班的学生,台湾来的,人生得十分秀气,次英派她来照顾我,帮我印东西,发文稿什么的,女孩子年轻,十分仰慕我的名气,日夜粘住我,临走那晚有一宴会,我喝多了酒,她开车送我回旅馆,不知怎么的,我就把她留了下来。”
如真微微摇了下头,他看到了,说:“还不是你!如果你……”
“不是说好了,再也不提我们的事?你提,我就回去了!”她还没站起来,他已把她按住了,而且用手盖住她的手背。
“好,不提,不提。”见她平静了,他才继续:“反正,事情就发生了。大概一个多月之后,她来找我,说要嫁给我。我固然蛮喜欢她,但怎么也没想到要同她结婚,她比我小二三十岁,做我的女儿都足足有余,怎么可以?我带她到小状元去吃了顿饭,劝解了半天才把她送走。她走了没几天,次英打电话给我,责问我为什么,始乱后弃,害得人家割腕自杀,几乎送命,骂我真不是人!”
如真皱起眉说:“她真的这样骂你?”
“你大概还没看见过次英发脾气,或同她丈夫吵架时的样子吧?她什么粗话,什么诅咒都说得出口,中英文里的三字经四字经她说得比一般男人都流利。这两句话乃是她的原文,我一字未改。”
如真想起次英两次提到汪疆时的口语,也就不做声了。停了一下,才说:“后来呢?”
“我听了当然吓了一大跳,心里暗叫糟糕,嘴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就在电话里把我训了一大顿,才说,看在我同她多年交情上,她只好出来帮忙,她说她找到了一个心理医生,她会陪那女孩去看他,我要负责一切费用。我当然一口答应,并向她保证,如果需要,我可以去罗德岛照顾她,她说算了吧,不必这副虚情假意,你们男人都是一样货色,不把女人当人!我自己做错了事,只好由她去骂,不敢做声。后来她离开罗德岛大学……。”
“为什么?”
在交往之后(16)
“还不是同人家搞不来,详情我也不清楚。总之,她要我写推荐信进信义,我大力地写了封,不是我吹牛,如没我那封信,她才进不了信义呢!来了曼哈顿之后,我们来往才勤,她也不再提那件事,不过她告诉过我,那女孩后来心情一直不好,没读到硕士即回台湾了。这件事就成了我心上一个疙瘩,每次见到次英,都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
“我说呢,我心里一直在纳闷,怎么你对她如此巴结!倒看你不出来,口这么紧,从来没有向我漏一个字!”
“这种丑事,怎么能让你知道!”
如真起身去洗手间,回来时加了半杯咖啡,坐下说:“次英也怪,还肯给你介绍如意。”
“啊,这你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是如意粘着她介绍给我的!她们是研究院同学,次英闹婚变时,把女儿妞妞放在她处,衣食住行,一切由她照料。次英再婚后,生活安定下来了,如意仍是小姑独处,眼看就要做老Chu女了,别处还好,在美国做老Chu女是最凄惨的,所以她厚着脸皮叫次英拉线,我正好也急着把空档填起来,好安心做我的研究。在次英家吃了几顿饭,对如意的印象很好,同次英那股盛气凌人的样子一对照,她显得分外温存可亲。从认识到结婚,一年不到,不算不快。还不是次英不停地打边鼓,其实,比如意好看的,脾气好的,对我更加欣赏的女的,大有人在。”
如真睃了他一眼,撇一下嘴,“三句话中必有一句是吹你自己的,好意思吗?我劝你呀,不要吹毛求疵,如意别的不讲,对你的生活,真是照顾周全的了,你看像黄立言,三天两头都得在外面吃饭,周末还得开两个小时的车去柏斯。次英一不高兴,还给他脸色看。为了我们组团去中国的事,他不知花了多少精力及时间,一点小节没办妥,次英绷起脸,数落他一顿。有次我在场,真把我窘死。”说了一大顿,把咖啡喝了。看了表,说:“我该走了!天气预报说也许下午会落雪。你找我,就是向我发发如意的牢骚,对吧?”
“是,也不是。好久没见你,有点想念。也有点挂念你同次英处得怎么样。”
“还可以。我在学界没有野心,不会给她威胁。她也不用防着我。到现在为止,蛮好。”
他们一起走出咖啡室,一起到如真停车的地方,两人立在车旁又聊了一阵,尚必宏说:“我告诉你那件事,不要去问次英,我受不了你们两人在背后指摘我。”
如真睨了他一眼,摇了一下头说:“你呀,你真是应了一句上海话,当自己‘像煞有介事’,自以为了不起,大家没事干,就谈论到你!”她开了车门,坐进去,再伸出头来说:“各人有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谁有闲工夫谈论别人的闲事?事实上,我一星期才去学校两次,也很少碰到她。最近她交了个协助课外活动组工作的任务给我,倒要常去学校,减少了很多我写作的时间,但看她忙得七荤八素的,又不好意思不帮忙,只好希望这学期快点过去!”
“你心太软,这是你的大毛病。”他帮她关了车门,“如果你们去大陆,几时动身?”
“她是计划一放暑假,不过我看时间上太紧迫,怕要到九月或明年了。”
“李若愚会同你一起去吗?”
“他当然想,但我作不了主,连次英都没法决定,经费是院长室筹备的,谁能去谁不能去,当然由他决定。其实我也很想若愚能去,上次我们去,他根本没有机会回家乡找找亲人什么的。何况,他也想看看大陆的学界。”
他连连摇头:“真没道理,大家都是一窝蜂。现在是中国热,我对共产主义没兴趣,我对现在的政权也不存幻想。即使他们来请我去,我都不会接受的。”
尚必宏在学界里是出名的反共人士,而且顽固得不能接受任何现实,如真对他摆摆手说:“我走了。次英好像有意请你上来与三年级的学生谈谈五四运动,她会打电话给你的,日期是四月底,希望你能来。”她摇上车窗,看他走到人行道上,才发动车子,往哈得逊北线快速开去。
八
学期快结束时,东亚系接到史巴利秘书芭芭拉的通知,要次英如真于第二天,星期五,下午四点一起到墨院长的会议室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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