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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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卒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且夫三代所以亡国者,君专授政,纵酒驰骋
弋猎,不听政事。其所授者,妒贤嫉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为主计,而主
不觉悟,故失其国。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下及王左右,无非相国之人者。见
王独立於朝,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后,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昭王闻之大惧,
曰:“善。”於是废太后,逐穰侯、高陵、华阳、泾阳君於关外。秦王乃拜范睢
为相。收穰侯之印,使归陶,因使县官给车牛以徙,千乘有馀。到关,关阅其宝
器,宝器珍怪多於王室。
秦封范睢以应,号为应侯。当是时,秦昭王四十一年也。
范睢既相秦,秦号曰张禄,而魏不知,以为范睢已死久矣。魏闻秦且东伐韩、
魏,魏使须贾於秦。范睢闻之,为微行,敝衣间步之邸,见须贾。须贾见之而惊
曰:“范叔固无恙乎!”范睢曰:“然。”须贾笑曰:“范叔有说於秦邪?”曰:
“不也。睢前日得过於魏相,故亡逃至此,安敢说乎!”须贾曰:“今叔何事?”
范睢曰“臣为人庸赁。”须贾意哀之,留与坐饮食,曰:“范叔一寒如此哉!”
乃取其一纟弟袍以赐之。须贾因问曰:“秦相张君,公知之乎?吾闻幸於王,天
下之事皆决於相君。今吾事之去留在张君。孺子岂有客习於相君者哉?”范睢曰:
“主人翁习知之。唯睢亦得谒,睢请为见君於张君。”须贾曰:“吾马病,车轴
折,非大车驷马,吾固不出。”范睢曰:“愿为君借大车驷马於主人翁。”
范睢归取大车驷马,为须贾御之,入秦相府。府中望见,有识者皆避匿。须
贾怪之。至相舍门,谓须贾曰:“待我,我为君先入通於相君。”须贾待门下,
持车良久,问门下曰:“范叔不出,何也?”门下曰:“无范叔。”须贾曰:
“乡者与我载而入者。”门下曰:“乃吾相张君也。”须贾大惊,自知见卖,乃
肉袒厀行,因门下人谢罪。於是范睢盛帷帐,待者甚众,见之。须贾顿首言死罪,
曰:“贾不意君能自致於青云之上,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不敢复与天下之事。
贾有汤镬之罪,请自屏於胡貉之地,唯君死生之!”范睢曰:“汝罪有几?”曰:
“擢贾之发以续贾之罪,尚未足。”范睢曰:“汝罪有三耳。昔者楚昭王时而申
包胥为楚卻吴军,楚王封之以荆五千户,包胥辞不受,为丘墓之寄於荆也。今睢
之先人丘墓亦在魏,公前以睢为有外心於齐而恶睢於魏齐,公之罪一也。当魏齐
辱我於厕中,公不止,罪二也。更醉而溺我,公其何忍乎?罪三矣。然公之所以
得无死者,以纟弟袍恋恋,有故人之意,故释公。”乃谢罢。入言之昭王,罢归
须贾。
须贾辞於范睢,范睢大供具,尽请诸侯使,与坐堂上,食饮甚设。而坐须贾
於堂下,置莝豆其前,令两黥徒夹而马食之。数曰:“为我告魏王,急持魏齐头
来!不然者,我且屠大梁。”须贾归,以告魏齐。魏齐恐,亡走赵。匿平原君所。
范睢既相,王稽谓范睢曰:“事有不可知者三,有不柰何者亦三。宫车一日
晏驾,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君卒然捐馆舍,是事之不可知者二也。使臣卒然填
沟壑,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宫车一日晏驾,君虽恨於臣,无可柰何。君卒然捐
馆舍,君虽恨於臣,亦无可柰何。使臣卒然填沟壑,君虽恨於臣,亦无可柰何。”
范睢不怿,乃入言於王曰:“非王稽之忠,莫能内臣於函谷关;非大王之贤圣,
莫能贵臣。今臣官至於相,爵在列侯,王稽之官尚止於谒者,非其内臣之意也。”
昭王召王稽,拜为河东守,三岁不上计。又任郑安平,昭王以为将军。范睢於是
散家财物,尽以报所尝困戹者。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范睢相秦二年,秦昭王之四十二年,东伐韩少曲、高平,拔之。
秦昭王闻魏齐在平原君所,欲为范睢必报其仇,乃详为好书遗平原君曰;
“寡人闻君之高义,愿与君为布衣之友,君幸过寡人,寡人愿与君为十日之饮。”
平原君畏秦,且以为然,而入秦见昭王。昭王与平原君饮数日,昭王谓平原君曰:
“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
范君之仇在君之家,愿使人归取其头来;不然,吾不出君於关。”平原君曰:
“贵而为交者,为贱也;富而为交者,为贫也。夫魏齐者,胜之友也,在,固不
出也,今又不在臣所。”昭王乃遗赵王书曰:“王之弟在秦,范君之仇魏齐在平
原君之家。王使人疾持其头来;不然,吾举兵而伐赵,又不出王之弟於关。”赵
孝成王乃发卒围平原君家,急,魏齐夜亡出,见赵相虞卿。虞卿度赵王终不可说,
乃解其相印,与魏齐亡,间行,念诸侯莫可以急抵者,乃复走大梁,欲因信陵君
以走楚。信陵君闻之,畏秦,犹豫未肯见,曰:“虞卿何如人也?”时侯嬴在旁,
曰:“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夫虞卿蹑屩檐簦,一见赵王,赐白璧一双,
黄金百镒;再见,拜为上卿;三见,卒受相印,封万户侯。当此之时,天下争知
之。夫魏齐穷困过虞卿,虞卿不敢重爵禄之尊,解相印,捐万户侯而间行。急士
之穷而归公子,公子曰‘何如人’。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大惭,
驾如野迎之。魏齐闻信陵君之初难见之,怒而自刭。赵王闻之,卒取其头予秦。
秦昭王乃出平原君归赵。
昭王四十三年,秦攻韩汾陉,拔之,因城河上广武。
后五年,昭王用应侯谋,纵反间卖赵,赵以其故,令马服子代廉颇将。秦大
破赵於长平,遂围邯郸。已而与武安君白起有隙,言而杀之。任郑安平,使击赵。
郑安平为赵所围,急,以兵二万人降赵。应侯席稾请罪。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
善者,各以其罪罪之。於是应侯罪当收三族。秦昭王恐伤应侯之意,乃下令国中:
“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而加赐相国应侯食物日益厚,以顺適其意。
后二岁,王稽为河东守,与诸侯通,坐法诛。而应侯日益以不怿。
昭王临朝叹息,应侯进曰:“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大王中朝而
忧,臣敢请其罪。”昭王曰:“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夫铁剑利则士勇,倡
优拙则思虑远。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吾恐楚之图秦也。夫物不素具,不可以应
卒,今武安君既死,而郑安平等畔,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吾是以忧。”欲以激
励应侯。应侯惧,不知所出。蔡泽闻之,往入秦也。
蔡泽者,燕人也。游学干诸侯小大甚众,不遇。而从唐举相,曰:“吾闻先
生相李兑,曰‘百日之内持国秉’,有之乎?”曰:“有之。”曰:“若臣者何
如?”唐举孰视而笑曰:“先生曷鼻,巨肩,魋颜,蹙齃,膝挛。吾闻圣人
不相,殆先生乎?”蔡泽知唐举戏之,乃曰:“富贵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寿也,
愿闻之。”唐举曰:“先生之寿,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岁。”蔡泽笑谢而去,谓其
御者曰:“吾持粱刺齿肥,跃马疾驱,怀黄金之印,结紫绶於要,揖让人主之前,
食肉富贵,四十三年足矣。”去之赵,见逐。之韩、魏,遇夺釜鬲於涂。闻应侯
任郑安平、王稽皆负重罪於秦,应侯内惭,蔡泽乃西入秦。
将见昭王,使人宣言以感怒应侯曰:“燕客蔡泽,天下雄俊弘辩智士也。彼
一见秦王,秦王必困君而夺君之位。”应侯闻,曰:“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说,
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之,是恶能困我而夺我位乎?”使人召蔡泽。蔡泽
入,则揖应侯。应侯固不快,及见之,又倨,应侯因让之曰:“子尝宣言欲代我
相秦,宁有之乎?”对曰:“然。”应侯曰:“请闻其说。”蔡泽曰:“吁,君
何见之晚也!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夫人生百体坚彊,手足便利,耳目聪明而
心圣智,岂非士之愿与?”应侯曰:“然。”蔡泽曰:“质仁秉义,行道施德,
得志於天下,天下怀乐敬爱而尊慕之,皆愿以为君王,岂不辩智之期与?”应侯
曰:“然。”蔡泽复曰:“富贵显荣,成理万物,使各得其所;性命寿长,终其
天年而不夭伤;天下继其统,守其业,传之无穷;名实纯粹,泽流千里,世世称
之而无绝,与天地终始:岂道德之符而圣人所谓吉祥善事者与?”应侯曰:“然。”
蔡泽曰:“若夫秦之商君,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其卒然亦可愿与?”应
侯知蔡泽之欲困己以说,复谬曰:“何为不可?夫公孙鞅之事孝公也,极身无贰
虑,尽公而不顾私;设刀锯以禁奸邪,信赏罚以致治;披腹心,示情素,蒙怨咎,
欺旧友,夺魏公子卬,安秦社稷,利百姓,卒为秦禽将破敌,攘地千里。吴起之
事悼王也,使私不得害公,谗不得蔽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不为危易行,
行义不辟难,然为霸主强国,不辞祸凶。大夫种之事越王也,主虽困辱,悉忠而
不解,主虽绝亡,尽能而弗离,成功而弗矜,贵富而不骄怠。若此三子者,固义
之至也,忠之节也。是故君子以义死难,视死如归;生而辱不如死而荣。士固有
杀身以成名,唯义之所在,虽死无所恨。何为不可哉?”
蔡泽曰:“主圣臣贤,天下之盛福也;君明臣直,国之福也;父慈子孝,夫
信妻贞,家之福也。故比干忠而不能存殷,子胥智而不能完吴,申生孝而晋国乱。
是皆有忠臣孝子,而国家灭乱者,何也?无明君贤父以听之,故天下以其君父为
僇辱而怜其臣子。今商君、吴起、大夫种之为人臣,是也;其君,非也。故世称
三子致功而不见德,岂慕不遇世死乎?夫待死而后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
孔子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夫人之立功,岂不期於成全邪?身与名俱全者,上
也。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於是应侯称善。
蔡泽少得间,因曰:“夫商君、吴起、大夫种,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愿矣,
闳夭事文王,周公辅成王也,岂不亦忠圣乎?以君臣论之,商君、吴起、大夫种
其可愿孰与闳夭、周公哉?”应侯曰:“商君、吴起、大夫种弗若也。”蔡泽曰:
“然则君之主慈仁任忠,惇厚旧故,其贤智与有道之士为胶漆,义不倍功臣,孰
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乎?”应侯曰:“未知何如也。”蔡泽曰:“今主亲忠
臣,不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君之设智,能为主安危修政,治乱彊兵,批患
折难,广地殖穀,富国足家,彊主,尊社稷,显宗庙,天下莫敢欺犯其主,主之
威盖震海内,功彰万里之外,声名光辉传於千世,君孰与商君、吴起、大夫种?”
应侯曰:“不若。”蔡泽曰:“今主之亲忠臣不忘旧故不若孝公、悼王、句践,
而君之功绩爱信亲幸又不若商君、吴起、大夫种,然而君之禄位贵盛,私家之富
过於三子,而身不退者,恐患之甚於三子,窃为君危之。语曰‘日中则移,月满
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故
‘国有道则仕,国无道则隐’。圣人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不义而富且
贵,於我如浮云’。今君之怨已雠而德已报,意欲至矣,而无变计,窃为君不取
也。且夫翠、鹄、犀、象,其处势非不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於饵也。苏秦、
智伯之智,非不足以辟辱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於贪利不止也。是以圣人制礼
节欲,取於民有度,使之以时,用之有止,故志不溢,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
故天下承而不绝。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至於葵丘之会,有骄矜之志,
畔者九国。吴王夫差兵无敌於天下,勇彊以轻诸侯,陵齐晋,故遂以杀身亡国。
夏育、太史噭叱呼骇三军,然而身死於庸夫。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不居卑
退处俭约之患也。夫商君为秦孝公明法令,禁奸本,尊爵必赏,有罪必罚,平权
衡,正度量,调轻重,决裂阡陌,以静生民之业而一其俗,劝民耕农利土,一室
无二事,力田稸积,习战陈之事,是以兵动而地广,兵休而国富,故秦无敌於
天下,立威诸侯,成秦国之业。功已成矣,而遂以车裂。楚地方数千里,持戟百
万,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一战举鄢郢以烧夷陵,再战南并蜀汉。又越韩、
魏而攻彊赵,北阬马服,诛屠四十馀万之众,尽之于长平之下,流血成川,沸
声若雷,遂入围邯郸,使秦有帝业。楚、赵天下之彊国而秦之仇敌也,自是之后,
楚、赵皆慑伏不敢攻秦者,白起之势也。身所服者七十馀城,功已成矣,而遂赐
剑死於杜邮。吴起为楚悼王立法,卑减大臣之威重,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
官,塞私门之请,一楚国之俗,禁游客之民,精耕战之士,南收杨越,北并陈、
蔡,破横散从,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禁朋党以励百姓,定楚国之政,兵震天
下,威服诸侯。功已成矣,而卒枝解。大夫种为越王深谋远计,免会稽之危,以
亡为存,因辱为荣,垦草入邑,辟地殖穀,率四方之士,专上下之力,辅句践之
贤,报夫差之雠,卒擒劲吴。令越成霸。功已彰而信矣,句践终负而杀之。此四
子者,功成不去,祸至於此。此所谓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返者也。范蠡知之,
超然辟世,长为陶朱公。君独不观夫博者乎?或欲大投,或欲分功,此皆君之所
明知也。今君相秦,计不下席,谋不出廊庙,坐制诸侯,利施三川,以实宜阳,
决羊肠之险,塞太行之道,又斩范、中行之涂,六国不得合从,栈道千里,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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