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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情-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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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值那平头儿烹茶进来,两人桌上各摆了一壶,又焚起一炉好香来,那时,愈觉清幽得紧。正是:
茶熟香清可喜,风声竹韵幽然。
各自倾出佳茗,悠悠自在的吃过几杯,又去埋头芸案一回。觉得天色将暮,昏钟声起,宿鸟争枝的时候了,乃唤平头儿收拾夜膳吃过,点起青灯,吟哦的用功,直到更漏将尽始睡。到得天时起来,依旧是这样矢志下帷,量梁刺股的研究。
光阴迅速,倏焉又是半个多月。一日,卿云归家去了,旭霞独自在此,想起那素琼小姐与张紫阳丹药这两桩事,细细的摹拟了一回,觉得心中焦躁,闷坐无聊,走到外面殿上,正值寂寂无人,在那里踱来踱去,口诵他的芳姿遗照。忽见左厢门内走出一个飘飘拽拽的年少来,旭霞遂停了口,仔细一看。欲要去启齿亲近,又恐怕是个狂妄的人,被他不睬,殊为不雅。但在那里冷眼看他的行动。谁知旭霞不敢去亲近他,倒是这少年一步步的走上殿来,见了旭霞,遂作一揖,乃道:“兄长何处?”
旭霞见他先来施礼,就道是个文人韵士,可亲近的了,答应道:“小弟洞庭长圻人氏,贱姓卫,小字旭霞。”那少年道,“洞庭长圻是个有山有水去处,弟素所慕者,但从未有到,深以为恨。”说罢,又问道:“兄长今日有何贵冗,到这寺来?”旭霞道:“蒙舍亲相挚,在此作伴看书。”年少道:“莫非就是西房用功的两位么?”旭霞道:“正是。”亦问道:“尊姓贵表,家居何处?亦有何事在此?”少年道:“小弟姓吉,字彦霄,舍下就在双塔寺左缘。试期渐近,亦在此寺东房效颦避喧。”旭霞道:“弟处初到,不晓得珠玉在左,有失请教。”吉彦霄道:“小弟亦尚欠拜,容日当竭诚谒寓领诲。”说罢,各自作别。
说那卫旭霞在里边想着了素琼之事,心中焦躁,故尔出来散步遣怀。岂料遇着那洛阳年少,叙谈了这一回,心事都忘却了,急忙忙走到里面,吃过几杯茶,就去攻读书史了。正是:
与君一席话,解却万般愁。
却说杜卿云归去,理了些政事,过宿一夜,即到寺来。旭霞见了,把这殿上遇见吉彦霄之事,在那里述与卿云听。恰好这吉彦霄写了两个社弟的名帖,教平头儿传将进来。两人见了,即忙倒屣迎进,作揖逊坐,唤平头儿点茶吃了。
卿云启口道:“小弟这里尚未进谒,反蒙先施。”彦霄道:“小弟坐在此月余矣。前者住持兰若,谈及两兄在这里下榻用功,日欲识荆请教,又恐进来惊动两兄窗课,故尔延挨至今。偶然昨日在殿廊闲步,得遇令亲卫兄,不弃卑鄙,乃赐叙谈,所以今日敢于轻造。”说罢,又点茶吃过,遂起身别去。到得明日,卿云与旭霞也写了帖子去答拜了。以后你来我往,会文讲究,竟成莫逆。
那吉彦霄独处一室,始初不曾相遇杜、卫二人的时节,倒也不觉冷静;已后来来往往了这几遭,竟自不瞅不睬的难过。一日,走过来与杜、卫二人商量好了,索性把自己的书籍铺盖、日用盘费都搬至卿云寓中来了。三人一同住下,后来竟学刘、关、张桃园故事,同拜鸡坛,结为义社。兄弟胶漆相投的又过了旬余。
岂知杜老在家牵挂儿子、外甥用功辛苦,竟备了些酒食,使老苍头到寺来道:“老相公请两位相公归去一次。”旭霞对卿云道:“母舅唤我们回去怎的呢?”卿云道:“家严自然有什么老诚见识,要教导你我,必非无事。”旭霞道:“自然同兄去走一遭,但是这彦霄兄独自在此怎处?”彦霄道:“卫兄差矣!令母舅相请,为着小弟,违尊长之命,还该就去才是。”旭霞、卿云道:“这便得罪了。”说罢,二人竟同了老苍头,一径出门去了。
却说那吉彦霄送他出门,转身进来,坐于室中,不免去搜今博古一番。到得夜来,平头儿支值停当去睡了。彦霄直坐到更阑人静的时候,偶然翻出旭霞的草课来看,只见一片薛涛笺儿夹在草稿中心。揭开看时,念过一遍,那时心中惊骇不已,更加玩味,知是写着素琼的轻盈态度,切骨切髓的肉麻,乃道:“昆山邬氏素琼是我姑家表妹,难道是同姓同名的?恰好又是个小姐,只恐没有此事。”
细想了一回,乃叹一声道:“决然是我表妹无疑了。我想起来,这都是我们姑娘不是。岂不闻古语有云:慈母之护真女,内言不出于阃,外言不入于阃。居必重闺,衣必,结。不使行路之情得以入之也。而今乃引他出去游玩,被人如此轻薄,真个是‘冶容诲淫’了。更可笑那卫旭霞是个名教中人,岂不闻《诗》之所云‘有女如云,匪我思存’之句?也不该见了人家的闺女,费这样瞎心机,虚空思慕,望风怀想。倘然害出无着落的相思病来,从何处去说苦?真个是轻薄狂妄,可笑之极。我如今欲待袖起了以灭其迹,恐他来时寻觅,必然疑虑着我,致生忿恨。不若原替他藏于故处,只做个不知便了。若是他有心向慕的,不晓得我与他家是亲,少不得还要自露圭角出来,那时我便乘机诮他几句;若不说起,也不必去搜求他的过失,致伤友谊。”想毕,原把这笺夹好,仍旧替他押了;乃剔起孤灯,又看了一回书儿,觉得身子困倦,更有几个蚊虫来缠扰,只得解却轻衫,自去睡了。
明日起来梳洗过,到得饭后,但见那杜、卫二人,一齐步至,彦霄接见了道:“两兄回府,尊大人说些什么来?卿云、旭霞道:“竟没有什么话说,道是我们两个在这里看书辛苦,把些酒食慰劳一番,有偏彦霄兄了。”说罢,各自坐定清谈。旭霞乃道:“如今已是六月中了,到七月初各要归去,收拾进京了,那得还有工夫作文?目下虽处炎夏,喜得此室幽深高敞,绝无暑气相逼。不得悠悠忽忽,蹉跎过了日子,该拟几个题目,大家辛苦做一番,后日入场去,文思熟溜,也是自己得便宜处。”卿云道::“有理。”三人一同拟了几个题目,各自写出,贴于案头壁上。定了一日三篇的课规去做,做完了誊出,互相讲究批点。如此者又将旬余。
忽一日,彦霄同卿云出去闲步。旭霞无意中走到彦霄案头,去翻他的文籍,只见这簿面里夹着一个红单帖儿,仔细一看,见前面写着:“三月十五夜,梦魁星指示乡场题目。”旭霞此时,惊喜无狂;又看到后边,竟是完完全全的三场试题写于这帖上。旭霞遂牢牢记熟了,乃想道:“他毕竟道是‘天机不可泄漏’,故尔藏好在此。平日再不见他说起。岂知今日天使我见了,被我记熟在心,或者也有些际遇亦未可知。我如今也不可说向人知,待早晚乘空把来做就了,细细改好,记着进场去。倘或他的梦儿果然有应,出着了,不费心思的录于卷上,那时,步蟾宫,攀桂枝,十有八九之分矣!”想罢,恰好那两个进来。旭霞悄悄地替他藏好了,急忙走到自己案边坐下,假做埋头看书的模样。彦霄见了乃道:“卫兄这样用功,后日应试,自然是个榜首无疑了。”旭霞道:“小弟如此庸姿,就是夜以继日的用功,怎比得吾兄天才敏捷?独步蟾宫定是吾兄了。”三人仍旧坐了,看书做文,孜孜勤勉。
一日,旭霞想着了这几个题目,欲要做就文字,又道他两个碍眼,难于举笔,踌蹰了半日。恰好是夜卿云与彦霄有兴,猜拳掷色,多吃了几杯酒,先去睡了。那时正中旭霞之意,遂唤平头儿烹了一壶茶来,使他去睡了,独自坐于灯火之下。这时候,觉得四无人声,精神清爽得紧。正是:
更深万籁沉,窗静灯花翠。
旭霞先将这几个《四书》题来,摹拟一番,研墨润笔,手写口吟,准准直做到鸡唱五更,谯楼鼓绝,几篇稿儿竟做完了。将来念过一遍,又改了几句,觉得妥贴了,此时心中暗喜道:“这几篇今夜幸尔凑巧,被我做完。容日再捉个空儿,一发把那经题后场都做完全,将来念熟,岂不快哉?”想罢,把这草稿藏好于护书匣中,也去脱衣睡了。正是:
胸储二酉珠玑足,倚马成文不待思。
到得明日起来,又各自去辛勤肄业。
不道是光阴易掷,倏焉是七月初了。旭霞这几篇经文后场,又捉空做就。那时三人一同择定白门长行吉日,都合在卿云斋头,会集起程。大家收拾了书籍,封些房金,谢了两房住持,你东我西的归去了。正是:
乍结陈雷谊,心同如断金。
互相资丽泽,胶漆订山盟。
但不知那三个宾兴客何日起程到建业去乡试,且听下回分解。
卫与杜是表亲,吉与邬氏又是表亲,随手生波,文心妙绝。
吉翻卫书,寻出素琼诗来;卫翻吉书,寻出魁星题来。通是要紧事,两人何不藏好?
第八回 闹花园蠢奴得佳扇
婢窃扇头佳画,独潜金谷偷瞧。惊疑男子并多娇,生出千般讥诮。正尔踌蹰嗟叹,耳边频唱歌谣。蠢奴忽至恶言调,失却丹青二妙。
右调寄《西江月》
却说这素琼小姐,自那日画完了这把扇儿,不时去取出来细玩一番,想慕卫旭霞风姿,如饥思食,如渴思饮,几乎害出病来。一日,想着了老夫人吩咐,要送这尼庵几幅吊挂,乃道:“向者母亲叫我画,我缘愁情如海,恹恹体倦,所以延至今日尚未曾落墨。前日母亲偶然问及,已自支吾过了;如今还受生的日期渐渐近来,若再蹉跎日子,归去时没有得应付怎处?今日不免熏沐了,打就稿子画去。”正是:
愁心不耐拈针线,勉强研脂写画图。
说罢,对春桃道:“你去取一盆热水来,我要净手。”春桃答应而去,少顷遂捧一盆进来,说道:“小姐,水在此。”素琼取了一丸肥皂,去净了手;又对春桃说:“替我再焚一炉好香,把这些颜色盆儿摆在桌上。”春桃道:“莫非小姐又要画扇子哩?”素琼道:“贱人,胡说!”春桃遂去收拾停当,道:“小姐要画什么画儿?不若画这几幅吊挂罢。后日奶奶要起来没有,得与他烦恼几句,那时就不美了。”素琼道:“我原是为此。”又对春桃道:“替我在护书里拣四幅上号云母单条过来。”春桃听了,忙向匣中翻了一回,准准的择了四幅。见得一把金扇在内,取来揭开看时,竟然画得红红绿绿的。春桃暗想道:“莫非就是前日画的那把?待我悄悄的袖他出去看看,不知他画些什么在上。”
春桃回头一顾,只见素琼背地坐着,竟将这扇子藏于袖中,拿了单条,闭着护书,将来付与素琼道:“小姐,纸在此。”素琼接来,铺于案上,乃对春桃道:“你住在那边与我磨墨研脂。”春桃此时正欲出去细看扇上的画,听见说要他住下服事,心上有些不愿,乃作奸计道:“前日小姐画扇,要打发春桃出去,今日缘何要春桃住下研脂和粉?况且奶奶吩咐,不知要春桃去做什么事来。”素琼道:“你要去就去,谁个毕竟要你?在那里胡言乱语!”说罢,春桃竟自出去了。素琼自去调匀脂粉,润笔构思的画了。正是:
欲图二十诸天像,费尽千金淑媛思。
却说这春桃袖了这把扇子,走到外厢来,一径开了角门到花园里去,坐在太湖石边,便向袖中取出。揭开时,仔细着眼,竟是一对风流俊俏在上。此时春桃见了,乃惊骇暗想道:“这个男子明明像那了凡的弟子,那女人又像小姐的容貌,怎的这样像得十分?这也有些古怪。”春桃乃对着这把扇儿摩拟,又想过一回,乃道:“原来如此。我前日再想不起为什么见了老夫人来,藏过了扇子,只说要画大士像。如今又不见画什么大士像。连我那时也错认了,道是毕竟画些春画消遣,岂知乃是这个缘故。咳,小姐小姐,你是个千金闺秀,怎的这样胡思乱想!那卫生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他乡游子,怎的见了一面,又不曾眉来眼去,言语相亲,这样思慕他,就值得把自己的花容月貌、贵重身躯,画来与他相并?我想小姐痴也不是这样痴。如此看起来,我前日在这里对他说不若央了凡为媒、赘他归来这番说话,岂知小姐此时嗔怒,竟是假意;倒也合他心意的。”
想毕,又道:“今日这柄扇子,喜得是我见了,自然与你包荒。倘然落在老夫人手里,他看见一男一女相并扇头,男人像卫生,女人像小姐,自然道尼庵会过了一次。那时教老夫人好不气死!”想罢,正欲细细再看一番,只听得角门口悠悠扬扬唱歌出来。
春桃袖了扇子,侧耳听着,乃是这瘌痢柳儿。你道他唱的什么山歌?竟是一只旧《挂枝儿》,歌道:
东南风起打斜来,好朵鲜花叶上开。后生娘子弗要嘻嘻笑,多少私情笑里来。
那柳儿唱罢,走进园中一看道:“半个月日不曾进来,一个花园,弄得这样七零八落的光景了。思量我老爷存日,未曾出去做官的时节,日日请了几个朋友坐在亭子上,猜拳行令,吃酒作乐,收拾得园里花锦团生。岂知去做了一任官,不得还乡。而今奶奶日日同这起尼姑、道婆,出去烧香念佛,不管家里。不要说老爷平昔相交朋友,见了这个园里要嗟叹,就是我这样一个瘌痢家奴,蠢然一物,思量着了肚里也觉有些难过。”乃道:“待我走到池边去看,可有荷花了。”
遂走到假山边去。只见春桃坐于太湖石上,劈头撞着,吓得柳儿乱嚷乱跳起来,道:“不好了,青天白日荷花池里狐狸精妖怪出现了。”春桃道:“啐,瘌奴才,眼花了,是我!”柳儿仔细一看,认是春桃,遂走近身去道:“我只认是什么妖怪,把我一吓,却原来是春桃姐姐。为何独自在此?倘然撞着了鬼,被他迷死了怎处?”春桃道:“不要胡说?你方才唱这样山歌,再唱只与我听听。”
柳儿道:“这样山歌,道是好听,又教我唱。但这山歌虽然弗是钱买个,也要工夫去学来。你要我唱,可拿些东西请我请请,还有极好的在这里,唱与你听。”春桃道:“今日不曾带得什么东西。你唱了,待我别日拿些糕饼之类来赏你。”柳儿道:“糕饼我不要吃的,要你下半截这件好东西来尝一尝。”春桃发怒道:“狗奴才,我去对老夫人、小姐说了,打死你这狗头!”柳儿道:“春桃姐,不要气,让我唱好些的与你听罢。”春桃道:“只要唱得好,饶你这次。”柳儿乃把手一拍,遂唱道:
二十去了念一来,弗做得人情也是呆。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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