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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假设-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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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棋相关的诗句来,勉强将场面应付过去,也就是了。
她“哦”了一声,听起来并不如何在意。
“那你打算如何?”她问。
我正要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却忽然听见一把陌生而温柔的声音。有人走上来,跪在我旁边,她身穿一套深紫色的衣裳,大片的深色在她身上依旧不显得喑哑,发髻梳得不算多么整齐,但却很美,长发松松地垂下,且不曾因为动作而紊乱。
我忽而想起,姐姐说过,唯有五官分明而皮肤白皙的人,才能穿得住深紫,这种颜色不比黑色好多少,却又更显高雅。正因如此,这样冷门的颜色在京中从来不曾流行。
她说:“儿请求与这位妹妹一同对下,不知公主可允许?”
我睁大眼睛——我从不曾想过,居然会有人愿意出来帮忙。随即觉得有几分愧疚:难道所有人都看见我的不安了么?
我好像又给姐姐丢脸了……
公主轻轻应了一声,语气中带着笑意:“那你也得问一问,她意下如何。”
我连忙开口:“儿……”因为太不安,所以我说话还有几分犹豫:“儿愿意的。”除了这句,我竟是连一句修饰话,都说不出口来了。
公主满意地点头,不知为何,我竟觉得她松了一口气。
有人摆下棋盘,在见到棋盘的一刻,我才终于镇定下来。因为,这是我最熟悉的东西。那身穿紫衣的少女,坐在对面,垂眼看着棋盘。我们走过对下前的礼仪以后,才执起一子。
我终于不用在意周围的吵闹声了。
屋中像是忽而寂静下来,只剩下棋盘与坐在对面的人。我并不知她的名字,却立刻感觉到威胁。人人都说,棋如其人。我看不出自己的棋风有什么特别,却立刻能意识到对面人的想法。
不顾一切。
一开始的几步,我还可以说是在试探,只因能够放松下来,所以才显得停滞不前。可她不是,她认准了一个目标,就根本不肯后退。我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想要拦住她,可她即使同归于尽,也要继续前行。
完全、不像是一个棋手。我睁大眼。
围棋是一种需要耐心的东西,但她好像根本不耐烦等那么久。她的心情很奇怪,仿佛此刻不是身处于静室之中,而是在边关坚守的孤城,她是唯一的士兵。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仿佛她眼前不是静水山河,而是血染天色,横尸千里的战场。
我抬头望了她一眼,不敢相信她会这样下棋。我还没输,至少现在看起来,局势还不坏——但仅仅是因为,我还能应付而已。我好容易才冷静下来,继续回想自己的走法到底应该如何。
她的棋,并不因此而显得厉害。她不限制于哪个视角,好像她能同时用眼睛看到,一个局势下其他棋子的想法。
是,我咧嘴一笑,围棋没有视角限制,所以乐趣无穷。
她很没有耐心,所以攻势淋漓尽致。她不像一个棋手,因为太急了,她明明在下棋,却又希望马上能破局。
急躁。
这个词猛然掠过像是天空上闪现的流星,她不是主将,只是孤身一人。她可以代入无数棋子不同的处境和角色,所以即使棋子这样多,随手就能再捻起一棋,可因为她能够想到每只棋子的真正处境,假装自己是棋盘上的棋子,而非下棋者,她依旧是只有她自己。
她的棋,给人这样的感觉。我抬头,不禁多看了她一眼,却换来了她一个温柔而耐心的微笑。
眉眼弯起,语笑嫣然。
这根本不是个温柔而有耐心的人啊!——我几乎要这样喊出来了。这个人在骗人!她那是伪装啊,她根本就恨不得下一刻将棋盘掀开,而不掀开只是因为棋盘上的棋足够好玩而已。
但不管怎么抱怨,棋还是得下。
一旦意识到她的急躁,我就想到了一个大约的办法。不,是想象到了一个画面,而我必须想一想,才能将那些画面像针线那样联合起来。她太急躁,那我就利用她的急躁,将她带到我的局里去。
因为想到了要怎么办,所以我下得特别快。一般的棋手都会有他们的套路,而很少有人能当着棋局想象出一个新的套路来,因为那太难了。
我看了一眼白色的棋子,觉得自己还是有希望的。只要将血色洗净,你就会发现一切并非绝望。
直到最后,我成功将她引了进来,然后就是能开杀的时候了。我立刻振奋起来,极快地落子,眼看着黑色的棋子开始减少——即使减少的数量不多,可局势正握在我手上。
我要赢了,这个想法让我兴奋,直到拿着黑棋的少女,对面那个人忽而下得快起来。就在此时,我好像才重新注意到局面,然后惊慌无措。
这不像是我想象出来的画面……它不该是这样的!
我大惊失色,可寻觅了一下记忆中应该有的道路,却发现无从改变。然后,轮到她了。
轮到这个不知名的少女了——我心中惊惶,看着她落子,终于明白了她的打算。接下来的情况,势如破竹,却是她,而非我。我强自镇定下来,追上她的脚步,尽可能地阻止她大杀四方,减轻我自己的损失。
她找到了一处缺口,她刚刚就是打算引着我,走进她的路子里,假装要败,然后她就能更快地进攻了。
不行。我拿着棋子手都在颤。
但没有用。我的阻止和每一步棋都像是无力的挣扎,偶然有几次起色,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我发现我只能延缓或者暂时止住她的脚步,却没办法让她消停。
就在我注意到棋盘上的局势时,我吓得险些丢掉了手里的棋子。
人说下棋,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实际上,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迟钝得下错了好久以后才深深意识到,自己错得多么离谱。然而就在我意识到的同时,我已经不得不应付了。
大雪崩式。
我不喜欢这种定式,太难。它的局势就像它的名字,青天白日的雪山之中,无垢白色忽然裂开滚下,变成一片无法预料的灾祸——既容易死人,还对局势不好。我勉力应付,下得太快,而她对于这种局势,却仿佛如鱼得水。
是,如鱼得水。
几套连环招打下来,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擅长的局面,她根本不介意牺牲,因为在无数死去了的棋子之中,她仍然能够赢。仿佛胜利的欲望,还没有一刻这样明显。我倒抽一口冷气,知道自己是赢不了了。
这天下间,大多数人都在追求安稳。所以大雪崩式,才显得特别危险。
唯有这个深紫衣裙的少女,她追求的反而是这样情况,唯有特别危险时,她才能够勉强抓住一根绳,确保自己活下来。这不是正道,可也只有固执于自己的人,才能如此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它一点都不好,可既然已经练出来了,我无法反驳。最重要的是,我没赢。
她也没有。
我们打成平手,我听见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同样紧张。
这一场棋局,结束了。
我抬眼望向她,看见她笑了一笑,眉眼弯起,蛊惑人的温柔。我微笑着点头,行礼。听完公主的赞赏,一同回到席中时,我低声道:“你不想笑。”
下完一局,没有什么可以遮掩的了。
她也回以一句:“不想,并不代表不能。”
我愣住了,却不说话。我觉得自己好似还是小看了她,或者说,并没有用一场棋局,将她完全看透。——也是,怎么可能啊,是我想岔了。我回到姐姐身边,姐姐悄悄地说了一句:“那是将军家之女,染琅。在京城的时候不多,大多数人都和她不熟。”
染琅……
我愣住了:“姐姐,你认识她?”
“说过一两句话。”姐姐不甚在意,语气里带着满满的嫌弃:“她是个正常人,不像你。”
……她哪里正常了!她如果不是想下棋,她会直接将棋盘掀了的!
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她是将军家之女,和我没有什么关联。但那以后,我却接到了一封请帖。是由她来,她想下棋。当她穿着一身几乎蛊惑人的淡然蓝衣来时,我简直开口就是:“红衣比较适合你。”
她笑笑,并不在意:“我喜欢淡一点的颜色。”
说完以后,她突然将手伸过来。我愣住,立刻看过去,却发现她已经收回手了。
“步摇歪了。”她说。
我诺诺地开口:“多……多谢。”
可是她并没有多管。在室内坐下,她抬头,淡然的眼睛终于认真了一刻:“我是来下棋的,不是来看你穿什么的。”说话直白,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又让人反驳不起来。
这一次,不像上次下得那么快,但也可以看出来,但完全没有上一局的最后,那样认真。在下棋时不认真,简直就是天底下最不可原谅的罪责,可她又不是真的没有用心想,只是懒得下那么快而已。
“你很残忍。”
上一次的局势,简直就是为了求胜不顾一切,如果她自己能丢进去,她会连自己也牺牲了的。
她耸肩:“我本来就是如此。而且,不得不。”
“……不得不?”
她微微笑,狐狸一样狡猾的眼睛,却又温柔得过分,眼神像湖水在晴时悠悠荡开的光。
我不说话,静静落子。
她说:“你总是在想怎么让人不死。”
我的手顿了一下:“是棋子,不是人。”
染琅摇头,笑而不语。
我忽然明白,棋子和人有一定的相似性。它能教会人太多太多的东西,所以,即使它是琴棋书画中最缺乏观赏性的,也能跻身其中。琴是人最容易能懂的,画要难懂一些,书能让识字的人看懂,棋却只有知道规则的人。
我说:“在你看来,我大约很懦弱。”
她垂着眼,不知为何,她的表情像是在怀缅一个人。“不,我很钦佩你。你敢说出口,就已经很了不起。”
本来慢悠悠的落子,此时已经变快了。因为位置的关系,我拿的是白棋。初初学棋的时候,我总是很用心地挑选颜色。因为我以为,这些棋子颜色是有意义的,总觉得有什么不同。后来,我终于不介意颜色了。
因为重要的从来不是运气,而是实力。
棋局在变快,但已经不像上次那样。大雪崩式,很难遇到,上次的情况,大约只是凑巧。这一次我识破了她的诡计,纵然她最后几次变招,可终究是败在了如今铁打不动的局势下。
只要足够情况足够稳定,就很难以奇招取胜。
棋子下完,染琅喝了一口茶。我说:“这是今年的新茶。”
“嗯,梅雨天里剩下的茶叶总也不多”她回答着,真实的答案。
我摇头:“不,是我喜欢喝新茶。”
“你喜欢新的花样?”染琅眨眨眼:“也是。”
我被她的模样气得有点生气:“你不比我大多少。”
染琅笑,“我和你姐姐一个岁数。再说,只有小孩子才会用岁数来衡量差异。”
好吧,她是对的。虽然很多时候,人是因为别人说对了才气结。
于是我说:“所以当一个人懂得用经历来衡量的时候,她就已经老了。”
“嗯,我老了,”染琅说:“喊姐姐。”
染琅这个名字很好听,它总让我想起一个意境:将一块玉石浸在淡绿色的湖水中,慢慢地,坚硬的石头就被染上了颜色。
是什么才能将一个人染上颜色呢?大约是回忆吧。
我只得喊:“姐姐。”喊完以后我又补充道:“让我真正的姐姐听见,她又要闹了。”
听见这话,染琅大笑,像是不顾仪态,却又豁达得美丽。阳光自窗间落下,粗糙的温暖。
那日的棋局我赢了,但如果就一生而言,我输了。
我们成了朋友,更多的是在下棋。我总算懂了为何旁人说,染琅温柔却难以接近,朋友不少却很难交心。因为所有人都以为染琅是个温柔的人——仅仅温柔。我不知自己是否该庆幸,从棋盘中窥探到了那另一面。
染琅会气急败坏,烦躁地说“我要悔棋”——只因为吃的棋子还不够多。
染琅会盯着棋盘,然后终于因为自己的行径后悔了,她说“我不小心就吃了这只棋,完了,走不下去了”。
染琅会在我捧着点心回来时,不小心靠着背后的墙睡着,而棋盘上摆成了她想要的局面。她经常这样做,因为她总能将棋局还原回去,分毫不差。我顺了一下她绑得很松的长发,然后不小心触到她光洁的脸颊。
染琅的脸软软的,我在想。
大多数人都只读懂了染琅名字的前一个字,却不曾读懂后一个。
她会笑着开口,就差没眯起眼睛了:“这次的赌注,由我来决定吧?”
我想反驳,可我只会说“好”。然后就在我心惊胆战地输了棋局后,染琅竟然只是希望我和她到庭院里的亭子里躺一躺。
那亭子是漏光的,因为折射的缘故,阳光落在我们身上,我瑟缩起来——因为亭子打扫得太干净,我不怕脏。我说:“太阳有什么好?”
染琅眯着眼睛去看阳光,半响用一只手遮住白日:“温暖。”她只模模糊糊的回答了两个字,旁人根本听不清。染琅母亲早丧,她说过她只能用旁的东西来模拟那种感觉。然后她就蹭过来,头发散乱了也不管,发出一声猫儿一样的叫喊,仿佛在撒娇。
……我的姐姐们,根本一点也不像姐姐嘛。
我抱怨着。
我喜欢温暖的感觉,所以我一直忘不了染琅。
直到那一日,大雨倾盆。
一切都来得太过於突然,可正因如此,才尤其刻骨铭心。那一日,染琅终于决定了新的套路,说要来下棋,说好了日子。可是那天从早上就开始下雨,我在房中等了半日,听着外间为了防雨匆忙地在屋顶上门槛边加工,连窗都被钉死,根本看不见雨,只听得到外间不断的呼呼声。
我也许早就该意识到的,染琅不会来。
可是她那样固执,她是不会不来的。
我坐在棋盘前,等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时辰都已经过了,而雨还没有停。我觉得自己像个被抛下的人,还在这里等着,明知不会有结果。我看着空白的棋盘,一次又一次地落子,还原我和她的每一场棋局,因为我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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