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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井-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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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教室里还是那样枯燥,课堂上还是如此滞闷。课文依然是老三样:毛主席著作,样板戏的剧本,报刊上的社论文章。老师讲课毫无起色,学生们听课也打不起精神。样板戏有什么好讲的呢?舞台上演、广播里唱,各种文艺宣传队也尽情演唱,就连八十岁的老太婆也能哼上两段。孩子们见了也相互打问:“脸怎么黄了?”“防冷涂的蜡!”“怎么又红了?”“精神焕发!”唉,几乎人人都可以充当样板戏的演员了!
而物理和化学课也枯燥无味。有一天物理老师提问我:“这位同学,你站起来说一下,什么叫力的三要素?”我站了起来,茫然四顾,抓耳挠腮。
“喂。”旁边一个同学突然向我打电话:“维生素,四环素,青霉素。”于是,我照这样子回答了。“你回答的什么吗!”物理老师大声斥问:“这是物理课,不是生物课!”实际上,我们并没有生物课。物理老师可能也觉得言过其实,于是一改恼怒为平和:“你坐下吧,今后上课要注意听讲。”
数学课就更加晦涩难懂了。数学教员是一个刚来的年轻女老师。且不说她讲的那些公式定理我们完全听不懂,就是她讲课的方式也颇为怪异。她总是背向我们,对着黑板叽哩哇啦地讲一通,然后回转身来:“听懂了没有?”面对她的,是一双双困惑的眼睛;于是,她又转过身去,对着黑板又讲了一通。“听懂了没有?”下面的情况依然如故。于是她再次转过身去……如此三番后,她看到的不再是沉默了,而是一个个忍俊不禁的面孔,她显得颇为难堪,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任我们嘲笑。
有一天,她突然改变了这种方式,用教鞭不断地敲着桌子说:“往这儿看,往这里看!”实际上,大家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黑板:她不仅讲课方式怪异,就是她的每一个动作也非常有趣,禁不住引起我们各种各样的联想。此刻,她挥舞着教鞭,我觉得颇像钢琴协奏曲《黄河》上那个指挥家手中的指挥棒一样。指挥棒疏密有度、慷慨激昂;而她的“指挥棒”却杂乱无章。
要说大家都关注她也不尽然,有一个同学的眼睛就望着窗外。“王长顺,你总向外边看什么呢?现在又不挖防空洞了,你莫非——”“我看敌机是不是来了。”王长顺以爱撂俏皮话著称,往往使沉闷的空气为之一振。“敌机来了自有防空警报,用得着你操这份闲心吗?”数学老师终于一吐心中的积郁,反唇相讥。
然而有一天,“敌机”却真的来了!
第二十九章
防空洞已经彻底地竣工了,由一色的红砖砌就,那个拱形的洞口半露在那里,仿佛一头巨兽要把我们全吞噬了进去。这天,我们仍然是在那样的一节数学课上,数学老师——现在,她已经是我们的班主任了,大家称其为桂老师——仍然挥舞着教杆,不住地喊:“往这里看,往这里看!”突然,由远及近地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警报声。就像海浪推进似的,一浪高与一浪,一声紧似一声,仿佛“敌机”已铺天盖地而来,我们面临的将是灭顶之灾!一霎间,其余的声音全没有了,唯有这尖利的警报在天空回荡。
桂老师高举的教杆也突然停滞了,像催马上山的扬子荣一样,扮了一个可笑的姿势。爱说俏皮话的王长顺也呆头呆脑、无所适从——大家不知该如何应付目前的场面。
“还呆到这儿干啥,让学生赶快往防空洞疏散!”老陈突然出现在门口,几个月不见,他又胖了,不仅看不出有什么病,也压根儿看不出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情。
王长顺冷不防撂了一句:“这是不是演习呢?”“你这个同学,你怎么知道是演习呢?”老陈突地从门口闯了进来,指着王长顺问:“敌机马上就来了,你却说是演习,你这不是麻痹人的思想吗?你说这话是什么动机?”王长顺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出声了。
“同学们排好队,向防空洞疏散。”我们在桂老师的带领下,列队走出了教室。天还是蔚蓝的天,鸟儿还在天空自由地飞翔,看不出丝毫敌机将临的迹象,可是防空警报还在凄厉地尖叫,仿佛有意要打破这祥和的气氛、给宁静的天空增加一份危险似的。
“同学们往里面走,不要都堵在洞口。”又是老陈!前一个阶段处理胡慧英的事情他回避了,现在事过境迁他又出来了,而且看样子还活跃得很!“梁松山在里面么?”全部人员进洞后,老陈又在上面喊。
梁松山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也是梆子井的居民。学生们都叫他“梁地主”,他父亲曾经是蒲城的大地主。他三十来岁,看上去就像五十岁的样子。他身材颀长,背微微有点驼,走路时总倒袖着手,弓腰缩脖,这和学生们把他押上台批斗的情形一模一样。记得第一次批斗他是三年前吧?那时,“造反有理”的标语才刚刚贴在校门口,他就被学生们五花大绑地押上了台。押他上台的那一天,他的身材似乎就矮了一截儿。可是学生们还是嫌他太高,他们蹦着跳着,要把他的头按下去。“梁松山,你必须向革命小将低头认罪!”于是,他把腰弯到了最大的程度,可是从此,他就永远是这一副模样了。
他总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在街上走过。他在梆子井西头儿住着,几乎每天都回来得很晚。冬天,他的身影总是在上灯的时候出现,踽踽独行,几乎无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可是有一天,他却主动向李翠仙打起了招呼:“你也来梆子井住了?”“你能来,我就不能来了?”“我可是第一回见你。”“见了就见了,有啥说的呢。”李翠仙爱理不理,可他却问:“咱的娃呢?”“娃,跟你有啥关系呢?”“也没啥关系,我就是问问。”“今后少问,你梁家没一个好东西!”
李翠仙的儿子也在我们学校,他表现很突出,刚一入校就入了红卫兵。每次斗梁老师几乎都有他,每次梁老师都恨不得趴下把他叫爷。梁老师爱手背后,他偏不让他背后。“把这桶端上!”梁老师端起塞满砖头的桶,身子第一次挺直了,而且从来也没有这么直,直得都有点向后仰。“梁松山,你这不是接受批斗的样子,必须把头低下来!”梁老师的头低了下去,但这样的姿势他保持不了多久,他的两条腿象筛糠似地乱抖。而他却气定神闲地问他:“梁松山,革命小将对你的批判你有啥意见没有?”梁老师身子摇摇欲坠,无法回答他的问话。“不回答,就是有意见!”他上去踢了两脚:“不许晃,站好!”可是梁老师的腿却晃得更厉害了,最后恳求:“你还是把桶挂到我脖子上,我好回答你的话。”“行,这个建议还好。”他把桶挂到了梁老师的脖子上。“但是头必须低下来!”他把梁老师的头向下一按,又把两臂猛地向后一拉,“哎哟!”梁老师马上保持了一个九十度的低头姿势。“现在你舒服了吧?就保持这姿势。三个小时不能变!”但是梁老师的头越来越低,最后桶挨着了地面。“嗳,你还会钻空子。不行,把腰再直起来!”于是桶和地面就保持着一定距离。“对,就这样子,五个小时都不能变!”但是桶和地面的距离还是在不断缩小,最后他干脆找根绳子把梁老师的头拴在了单杠上,他往桶里不停地加砖,但是桶和地面却始终存在着一定距离!有一天,梁老师逃跑了,听说要到北京去告状。他闻讯后不停地往梁家跑,还不断地问他妈:“你见梁松山了没有?梁松山要是回来了你赶快给我说!”
不久,听说梁老师回来了,他立即带人赶到了梁家。“俺爸还没回来。”是梁老师的小儿子。“有人看见他回来了!”“他爸没回来,真的没回来!”梁老师的老婆也上前说道。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在床下揪出了嗦嗦发抖的梁老师。“你个地主的小崽子,还学会骗人了!”他给了那小儿子一耳光。我总觉得,他和梁老师有点像,和梁老师的儿子也很相像……
梁老师被带进了防空洞,两个红卫兵前后把他夹持着。老陈在洞口说:“一定要看好呢,这个时候让他跑出来可不得了!”梁老师一直被押到了最里面,和我站了个对面。
演习结束后天已经很晚。回到家,张凤莲又在门口喊:“王玉娥,跑警报了!”我放下书包,搀着奶奶就往李玉梅的院子跑。梆子井没有防空警报,张凤莲的喊声就是警报;梆子井也没有挖防空洞,只有钻进李玉梅的地道。
居民们陆续进洞后,张风莲也在上面问:“张子道,吴茂山、王玉娥都在里面没有?”“都在呢!”洞口一个小伙子信口答道。张凤莲转身走了,可是刚走到街上,却碰上慢腾腾赶来的吴茂山。“你咋还不进洞呢?”张风莲的眼睛顿时大了。警报解除后,吴茂山被拉到办事处批斗了半夜,罪名是“企图给敌机打信号!”
有一天,人们进洞后发现里面躺着个人,黑呼呼地也看不清面孔,问是谁也无人答应,于是人们堵在了洞口。张凤莲来了:“咋不往里走呢,都堵在洞口干啥呢?”“里头有个死人。”张凤莲立即叫来了小陈,小陈拿手电筒一照,原来是南油巷牛鬼蛇神谢春山的小儿子。谢春山整天拿面破锣在巷子敲:“我是地富反坏谢春山,我是牛鬼蛇神谢春山……”他的小儿子眼看着他妈跳了井,现在在街上整天捡马粪蛋吃……小陈向他的屁股猛踢了一脚:“你是死人还是活人?”他蠕动了一下,小陈拽着他说:“站起来!”他站了起来,可是小陈却喊着跑到了洞外。后面紧跟着出来了一个人,满脸锅灰,披头散发的,是人是鬼,也实在难分!最后,他被拉到了办事处,谢春山也被遣送回了原籍……
小陈和银子的事也总算有了结果。银子拿着大队证明喜滋滋地回到了家,却见工宣队和派出所的封条贴在门上。“你爷被遣送回山西了!”李翠仙扬了扬脸说:“我都没想到,你爷还是个大反革命……我不知道,你问小陈去!”银子来到工宣队部,小陈冷冰冰地说:“山西来了俩人,说你爷是漏网的反革命,押回山西了,事情就是这样。”银子望着小陈,希望他再说点别的,等了半天,小陈说道:“还有你爸,你爸到现在都没有下落,你要是有了你爸的消息就赶快来报告——”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银子竟把那张大队证明扔到了他脸上!
这件事对银子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她十五岁就参加了红卫兵,斗老师,抄家,到省委门口静坐,进行革命的大串联,上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检阅,一直处在斗争的旋涡里,始终站在革命的最前沿。直到最后,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是按照毛主席的要求做的。她从农村回来,并不是不愿接受再教育,而是那生产队长整天缠着她,还有小会计那一双淫秽的眼睛。现在,正当她要和小陈……唉,这件事情来的太不是时候了!
她又去找了小陈一次——她不可能不去找他。工宣队员们望着她那隆起的肚子窃窃发笑,小陈的态度仍然很冷淡:“事情到这种地步我也没有办法。”“可是,”她望着肚子说:“你总得负点责任。”“我可以陪你到医院做了他。”“呸,臭流氓!”银子甩门而去。
人们很久没有见到她。
再次见到她时已是在护城河里。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六十年代最后的一个冬天。她已被河水泡得肿胀,几乎认不出来了。长长的秀发漂浮在河面上,浑浊的河水在她周围泛着白色的泡沫。警察用一个很长的钩子将她勾到了岸边。她的肚子出奇地大,至少也有五个月了,最早发现她的那个老农说:“我还以为是个老母猪呢。”法医进行了勘检,但无法确定是自杀还是他杀,于是小陈被传唤了。
“你和她谈恋爱有多长时间了?”“半年不到。”“其间发生了哪些事呢?”“就是谈恋爱的那些事情。”“请你说具体点。”于是小陈把他们怎么相识,怎么在城外约会,怎么发生地关系,一五一十全向警察说了。
“你们最后怎么不成了?”“她爷是反革命。”“这件事她知道吗?”“知道。”“你因为她爷是反革命而和她断绝了关系?”“是的。”“此事发生后她找过你吗?”“找了。”“都说了些什么?”于是小陈把那一天的情况也向警察说了。“她走后的去向你知道吗?”“不知道。”“事先她没有向你透露过什么?”“没有,我们已经结束了。”“你从此再没有见过她。”“没有。”“你认为她是自杀还是他杀?”“说不清。”“可以简单谈一下你的看法。”“我确实说不清。”“说说也无妨,你毕竟是当事人。”“我认为她不可能自杀。”“为什么?”“现在的社会不像以前了,她不可能因为我们的关系破裂就自杀。”“那有谁会害她呢?”“不清楚。”“你和她发生关系时她是处女吗?”“不是。”什么,银子竟然不是处女!这一点不仅办案的警察为之惊讶,梆子井的人得知后也颇为震惊。这说明银子在小陈之前还有一个男的,那他又是谁呢?
警察对小陈的话进行了核实,证明所说的基本属实。警察又去了银子所在的大队,负责接待的正是生产队长。他说银子走后就再没有回去,问及银子的表现和为人,他说银子作风上是有问题,但是表现尚可。警察没有问到什么,只得把疑点又聚集到小陈身上,但是既然小陈也怀疑银子是他杀,那么他就不可能作案。看来是自杀还是他杀,只有在得到充分的证据后才能定案,而就目前的刑侦手段似乎还达不到这点。于是只有循着银子的关系去追踪,小陈被反复折腾了几个月,最后总算排除了嫌疑。还有一个人是至关重要的,就是银子的父亲。可是自从那件事后,张凤莲自始至终也没有等到他。而他的单位,也不知道他的去向,于是两案并一案,先找到银子的父亲再说!
学校那件事似乎也没有结束。这天,刚刚放学,胡慧英的母亲就气冲冲地来到学校,直奔校长办公室。
“俺娃是不是有那种事情?”“什么事情?”校长佯装不知。“都说俺娃被一个老流氓奸污了,有没有这回事?”“哎呀,哪有这等子事呢!不要听学生们胡说,现在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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