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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魂-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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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发地照。领头人姓符名安,约莫有四十来岁。老金终归见过世面,他说官府猛如虎,草头百姓的除了孝敬别指望别的,叮嘱家人务必伺候好官家的人。心里畏惧,人就不免围前围后大献殷勤,还特意安排女婿干些喂马烧炕的活计。总之,全家与放荒人员相处得较为融洽。
二伏天的夜晚,天幕低矮得几乎触手可及。天空澄澈湛蓝,如水一般明净,浩瀚的银河在头顶弯过。河边婆娑的垂柳只是轮廓模糊的影子,传来阵阵蛙鸣。嗡嗡的蚊虫叮咬得人心烦意乱,符安和手下人核对数目,别别扭扭的帐目却怎么也拢不平。符安焦躁,气得胡子上翘,连声斥责:“瞎鸡巴整乱鸡巴整,整鸡巴坏了还鸡巴整!”正发着脾气,见赵前端着一筐洗净的香瓜送进门,细心地捎上了一块土布手巾。金家的姑爷干净利落,身体壮实,符安颇有好感。
“小伙子,先别走。”符安开了腔:“我的人手不够,点灯熬油地也忙不开,明个儿你就跟着打地亩子吧。”
符安虽是旗人,在官场混了多年,却连个七品芝麻官也没混上,这是心头永远的痛,但是他的派头还在。见赵前迟疑,符安又说:“跟我做事,亏不了你的。”
话说到了这一步,岂有不遵之理?赵前年轻聪明,鞍前马后跑得勤快,很会讨放荒委员喜欢,精明能干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许多年以后,富甲一方的赵东家教训子孙,总是举例说自己当年如何如何,年轻人不弯腰做事哪成?不长时间,赵前就成了放荒委员的得力助手,让符安等感到惊奇的是他还能写写算算,于是核对地亩的活计一股脑地都推给了赵前,其他人抽烟喝水闲扯淡,乐享其成。都说纱帽底下无穷汉,为官当差理所当然地要收受银两。也有庄户人家不知好歹,硬是不去孝敬,放荒人员遇上了也没辙,正应了句俗语:狗咬刺猬,无处下口。西沟李三子便是此类人物,死脑瓜骨不开窍儿。李三子开垦了几垧荒地,因死活不肯缴纳荒银,被没收了土地。要不是赵前解围,还有他的好果子吃?
丈量西沟王德发的土地时,发生了点儿不愉快。赵前和几个人拉着绳子左量右量忙得正欢,抬头见到王德发正虎着脸来了,大嫂手牵着儿子大猫跟在后面。赵前迎上前解释说:“王大哥,俺心里有数。”
“可别乱叫哥,你是官家的人哩,咱是草民一个,不敢当啊。”王德发话里有话。
赵前笑了笑,抬眼向远处看。田野氤氲着庄稼的清新,大树用簇簇的浓荫遮挡了远眺的视线。河边的柳树丛依然茂盛,不远处有白鹤起落。
见赵前不再吱声,王德发就问:“官家给你多钱啊?干得多欢实啊。”
“大哥,俺可是白干的。”
王德发怒气冲冲,用脚去踢一块石子,那石子在垄台之间跳了又跳,不见了。河滩地里的卵石总也清不净,多的是。他回过脸来,倏尔一笑,说:“阔小姐开窑子——不图钱,只图快活?”
话没好话,赵前浑身不自在,恨不得马上逃走。他也发现了块石子,片儿状的,忍住没踢,而是弯腰捡起来,振臂挥向河面。柳津河水熠熠生辉,石片儿擦着水面蹦跳着飞出了老远。赵前回过头来,保持着谦和的笑容,语气极其和缓,说:“王大哥,咱们事儿上见吧。”
傍黑的时候,打地亩子的一班人围着炕桌吃饭。泥瓦盆装着粘饽饽、高粱米水饭,这是夏天里铲地干重活的饭食。招待官家人,总得弄几样佐饭的菜肴才是,老金女人很伤脑筋。桌面上很丰盛:咸鸭蛋、小葱蘸酱、鸡蛋炒黄瓜、红烧哈什蚂①、泥鳅炖豆腐。众人的胃口都好,个个狼吞虎咽。赵前在一旁殷勤舀汤添饭,心中暗想:简直是个马厩,像八匹马挤在槽里抢吃草料。符爷也觉得手下人太不斯文,最先吃完,轻咳一声便离了饭桌。赵前悄悄地跟出门外,在身后叫:“符爷。”
“嗯?啥事体?”
“西沟王德发叫我捎来孝敬您老的。”说着就将二两银子塞到符安的衣袋里去。
“啊呵,这是干嘛?”符安打个哼哼,背着手就回房去了。其实,王德发为人耿直,哪里会想到向放荒委员行贿,赵前在替王德发解围。借放荒之机,海莲府衙门来的人个个搂得沟满壕平,没人提起却个个心知肚明。有了这一过节,王德发的地契执照上面的土地的实际数目没多,土地等级写得低了,上缴的荒银自然要少了许多。赵前拿得是翠儿的私房钱,偷偷拿走的。翠儿佯装不知,过了很久才在枕边感慨:“你这个人啊,嘴忒严,主意正!”
第二章(2)
王家知道结果不知道过程,王德发对赵前已无话可说。那天赵前路过到了王家,两口子非拽他吃了饭再走,王德发一个劲儿地赔不是。酒至酣处,红着眼睛说:“兄弟你人好,要不嫌弃,你丫头和俺家大猫订个亲吧。”
赵前随口应承:“中,我看中。”
山山岭岭的柞树枫树染成了金黄火红,放荒的官老爷们要走了。老金全家都松了口气,表面上却摆出依依不舍的神情。临别的饭食尽其可能的丰盛,还弄来了一坛子烧酒。众人喝得开心,符安没醉,话有些多了:“赵小子啊,我的官太小了,要不我就带你走,谋个好前程。”
“符爷可别这样说,小的跟您学了不少本事呢。”赵前说的是实话。
“我想批你个地号,不知中不中?”
赵前心头涌过一阵慌乱,不知说啥是好。他飞快地和岳父对了下眼神,口中喏声:“谢大人。”
符安摆摆手:“南沟那十来方的荒地就留给你了。”
金家翁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一起张大了嘴巴。那是一块一直没人敢打主意的土地,并非土质不好,而是那里竖立着皇家阅兵台。风雨侵蚀,土台掩没于蒿草丛中,但是毕竟是皇上……赵前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不想让符安等人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他总想把自己隐藏得很深,这是与生俱来的本能。赵前的脑子里飞快地盘算:好家伙,一方地二十五垧,一垧十五亩,天哪!十方地就是三千七百多亩啊。
符安左手习惯性地捻着胡子,眼神有些漫不经心,说:“你们咋也得交点儿荒银,我也好能交上差。”
“那,那是那是。”老金紧张得结结巴巴。
符安很关照,轻轻敲了下筷子,说:“本来嘛,人字号②地每方荒价银七十八两,一共十方多地,八百两银子。”他停顿了一下,又说:“看在你们鞍前马后的份上,就按一百两的价核吧,买得起吗?”符安有些担心,加重语气道:“得交现钱啊。”
事情急得来不及商议,老金想了想,冲女婿点点头。赵前心里有底了,大声说:“中,现钱就现钱!”
见头儿送了人情,手下人一起起哄:“现在就批地画押哩。”意思是立马就办手续,他们真实的意图不过是顺水推舟,现成的人情谁不会送?他们觉得搞不好只是空头人情呢。即便是假戏也要真做,顷刻就有人找来纸笔,伏在炕上写起地照来,其他人鼓噪:“这可是天大的便宜啊。”
当赵前拿来一根金条时,灿灿的光芒霎时使众人的神态变得异样。油灯如豆,忽闪忽闪,众人的表情随即因意外而扭曲变形,连空气都充满了懊悔的味道。符安万万没料到,荒村野店会如此出手不凡,他感到了震惊,他后悔了,后悔之余还是后悔。可是地契已经写完画押,只好沮丧地舔了舔嘴唇。一干人都显得有些迟钝,面面相觑,一动不动,像在思索深奥的问题。那种惊呆了的神情,叫赵前终身难忘,一种难以形容的感受从聚拢的目光里膨胀起来。从这一刻起,赵前体会到有钱的滋味。不过,他很知趣地说:“剩下的就别找了,俺们要孝敬孝敬符爷和各位兄长。”
次日早,金家翁婿送放荒官员上路,一直送出好远。心情复杂的符安忽然勒住马缰,用皮鞭点着赵前说:“我说小伙子啊,你就偷着乐吧。”
赵前和老婆盘腿坐在油灯前,油灯是翠儿用泥碗倒了点儿豆油点着的。平常庄户人家晚上不点灯,今天是个例外。秋天的夜幕里,不知从哪里飞来几只蛾儿,有大有小,忽扇着翅膀围着油灯打转,如豆的火苗儿被扑得明一下暗一下地闪动。翠儿不忍心蛾儿被烧死,不断地用手去轰那蛾子。小两口好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了,翠儿的眼睛格外明亮,氤氲着清新的潮气,柔顺如溪,清澈如潭,女人心里隐隐有点儿那个了。赵前心上着急,不住地侧起耳朵去听东屋,岳父屋里咳嗽声不断,就知道还没歇下。梁上悬挂的摇车里孩子翻了下身,撇撇嘴哭了出声,翠儿赶紧抱孩子出来,一边摇晃一边解开带襟的布衫,将奶子塞进孩子口中,孩子立刻含混不清地唔咽起来。奶水很充沛,在孩子的嘴里涓涓地响,从嘴角淌下来,打湿了母亲的胸膛。翠儿身子一摇一摆的,嘴里哼哼呀呀,白皙的乳房在赵前的眼前晃来晃去。
重新把孩子放进摇车时,赵前的手已经是湿漉漉一片。
“给闺女起个名吧?”翠儿低眉顺眼,想扣上衣襟纽绊。
赵前伸手制止了老婆的举动,说:“别。”
“噗”地一声,一只蛾子的翅膀被灯火燎着了,曳着黑烟栽了下来,剩下的几只仍围着灯花旋转。翠儿的奶水简直是喷薄而出,弄了赵前一脸,奇异的奶香让他感觉快要窒息了。又一只蛾子烧焦了,扑腾着烧秃了的翅膀跌落在炕上,肚皮朝天蹬腿,就是翻不过身来。赵前侧耳听了听,这时东屋里已没了声息,便伸脖吹灭了油灯。清冽的月光透了进来,奇异的烤肉香袅袅,摇车钟摆似的荡来荡去,呓语般的声音渐渐飘浮上来。翠儿光滑的双腿紧紧夹住了他,叫他挣脱叫他咬牙叫他挺进。伏在柔软温润之上,赵前想起儿时的泥塘,夏天的水是那么的温热,挥臂划开了好看的波痕。女人的呻吟柔柔的,恍如水中的气泡,一串又一串地升腾变幻。他感觉自己赤脚走在泥滩上,全身心酥痒痒的,噗叽噗叽的泥水泡沫涌了出来……岔路口的夜晚没有灯火,只有不能自持的芬芳,小夫妻贪婪地沉浸在对方的肉体里,激情飞扬,畅快淋漓,欲死欲仙……
第二章(3)
早饭的时候,赵前埋头呼呼地喝着高粱米粥。黑泥陶碗的边缘挂上了一层绛红色的稠膜,他小心翼翼地用舌尖去舔,胃里舒坦,心里感慨:有饭吃的日子真好。老金看着姑爷一头油亮亮的浓发,心想到底是后生啊。翁婿两个嚼着咸芥菜疙瘩和炒盐豆,嘴里发出咯蹦咯蹦的响声,不约而同又有滋有味。
老金女人过来说:“得给孩子起个名了。”
“啥时节都有你的?”老金狠狠地剜了女人一眼。
赵前抬起头,说:“爹,还是你定吧。”
老金眼睛一竖:“那怎么成?你是孩子爹。”
“闺女叫花花草草好哩。”翠儿在帮腔,她面若桃花,气色很好。
“那就叫玫瑰吧。”赵前想到闺女儿出生时,后院窗下一丛刺玫正开的绚烂,红红粉粉的娇艳欲滴。赵前喜欢所有的花草,一瞬间他有了个计划,要用花草给未来的闺女们起名。岳父不置可否,老女人撇了撇嘴,转身去外屋地盛粥去了,她不大满意外孙女的名字,觉得闺女家该叫芝呀凤呀才对。老金搁下碗筷,趿拉上鞋来到院子里,霍霍霍地磨起镰刀来,瞥见姑爷跟来,说:“要收哩。”
“要收。”赵前应了一声。
岳父心思重重,女婿感到了压力。赵前明白,准是为十方地的事儿,想想又无从说起。两个都默不出声地忙了一个上午,磨好了刀具整束好了花轱辘车③。秋收指日可待,赵前想象到了满院子的高粱苞米大豆,红的黄的一股脑地堆在心里面,涨得慌。晌午头上,艳阳当空,翁婿俩在避荫处歇了。老金端着烟袋吸了一气儿,问:“南沟的地咋整?”他终于摆出了问题,脱下鞋使劲地在石头上磕打着,好像在掩饰什么。
“爹,你定。”
老金挥挥手,“你自个儿拿主意吧,我老了。”
赵前想给岳丈宽心丸吃,陪着笑说:“这地号是您老的,还是您定吧。”
老金说:“哼!我定个屁?!”一寻思赵前拿金条买地不要零的事儿,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赵前说:“这地号算首志的,俺不要。”这话对准岳丈的心思了,老金惦念的还是儿子,说:“翠儿也怎么想?女生向外啊,你们两口亏不着。”
老金女人圆场道:“这是姑爷的功劳呢,你有金山就能买来便宜?”
老金想了想,像是下了决心,说:“这么着吧,这里边有首志五方地。”
老金女人赞成:“对对,有首志的一半。”
老金叫道:“口说无凭,立个字据!”
翠儿扑哧笑了,说:“你瞧瞧咱爹。”
老金脖子一梗,说:“官凭文书私凭印,黑纸白字才是真!”
字据不难写,老金看了又看,全然不顾女儿女婿的感受,非叫女婿画押。赵前摇摇头,摁上了手印。老金将字据小心叠好,揣进怀里,仿佛安顿好了未来。还说:“从今往后,这个家还你是当,我只给你们掂量掂量。”
到了这步,赵前并不谦让,说:“俺想在南沟盖几间房子。”
女婿打算在南沟盖房,意味着岔路口的煎饼铺难以为继,老金不痛快了多日。最终还是看开了,闺女有房子有地终归是好事。事到如今,与吕家的关系再拖无益,何况女方那边不断催促。他拎着礼物去了吕家,正式提出解除婚约。老金灰溜溜的,除了道歉还是道歉,连哭的心都有了。媒人觉得丢面子,噼里啪啦地数落了一通,连讥讽带挖苦的啥话都来了,说天底下哪有你们这样的人家,办的是啥事?吕家觉得委屈,嘴上也就不客气,说俺们等了就等了,只怪自己老实,傻透腔了,怪不得别人,再说咱们都不是啥名门大户礼法世家,你犯不上赔罪。理亏在男方这边,吕家根本就没有退还聘礼的意思,老金并无异议,婚约就此终止。
老虎窝新来了个先生,识文断字懂风水。赵前便拴了马车去请,口口声声说最佩服有才学的人,先生您准保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哩。先生大名牟清惠,身着长袍马褂,处处与众不同。为了显示自己的学问,牟先生用诗一样的语言来评价老虎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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