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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魂-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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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4)

揩去汗水,喘息稍定,赵前拄杖步入庭院。他环视天空,感觉有些模糊不清,就问愣愣地赵麻皮:“起雾水了吗,俺咋看不见北山了,咋看不见南山了?”

赵麻皮无比惊讶,说:“没有啊,怎么了爹?”

赵前不住地去揉眼睛,说:“俺啥也看不清了,模模糊糊的。”

这个时候,有种奇怪的气息罩住了老虎窝,有些像干草和骡马牲口的混合味道,这其中还夹杂着类似酒糟的气味。气息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但有理由确信,气味能够随风入云,飘过万水千山。

赵前病重的时候,远在万里之外的二儿子大叫一声,惊醒了过来。赵成国猛地坐起,他梦见自己手捧父亲血淋淋的心脏,那心脏还在一颤一颤地收缩。躲在重庆的防空洞里,赵成国断定父亲要死了。赵成国没有眼泪,只是悲恸地擦擦眼角。他想到,待会儿还要上工去。他又躺了片刻,身体无力地摊开,每个关节都充满着悲伤和落寞。雾都重庆仿佛是水里捞出来的石头,总是湿漉漉的,凝滞沉闷,使人呼吸沉重,从没有过故乡那样清爽透彻的风。工房的四周是一片竹林,隐蔽得很好。竹子是那样的粗,那样的高,而叶子偏偏细碎。沉寂中,浓绿得怕人。战时实行灯火管制,尤其是兵工厂这样的要害部位。随着夜幕的来临,透过竹林,依稀可见微弱的灯火晃动,释放着淡蓝或者昏黄的亮点,每一颗都像遥远的小星星,赵成国忽然想到了鬼火。

说来话长,赵成国已在外漂泊了十二年之久,十年前与兄长一别再无音信。“七·七”事变之后,他顺平汉路南下,一路颠簸,去过武汉、长沙,最后来到陪都重庆。现在看来,赵成国的实业梦荒唐可笑,吃了不少苦头,人变得现实了许多。赵成国又想回到课堂上去,原打算投奔国立长沙临时大学,不想接洽人不见了踪影,读书梦就此打住。后来听说临时大学改名为西南联大,一路辗转南下香港,取道越南去了昆明。

流浪的日子特别渴望柔情,在雨意不休又彷徨无助的长沙,赵成国遇见了她,一张白皙而羞涩的面孔,还有两泓过目难忘的清泉。赵成国的爱情从一张报纸开始。那天在江边等侯渡船,有位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子拿份报纸,他心里痒痒的,红着脸借来看。一借一还,便攀谈上了。下了船又是同路,顺理成章地送她去了学校。这女子姓罗名鹃,是长沙明宪女校的学生。说实话,赵成国远不够英俊,但是他对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情,对什么都很随意的样子,笑起来很有些阳光的味道。其实这样的青年男子很吸引人,会叫同龄的女孩子感到快活。

如果不是因为战乱,赵成国永远也不会和罗鹃走到一起的。不久,长沙突发大火。日军尚远在百里之外,惊慌失措的国军自行点燃大火,大火焚毁了千年古城。从11月13日凌晨开始,历时数日未熄,火光浓烟之后,繁华市井不复存在,省政府省市党部等机关皆尽焚毁,繁盛之处的八角亭、红牌楼灰飞烟灭,锦绣湘垣被付之一炬。随处可见劫后余生的灾民,冒着滚滚浓烟,扒着炙烫的灰堆,寻觅骨肉亲尸,挖掘或许尚存的物品,更多的人则踟躇于家屋故址和已经不可辨认的街头,这份凄惶难以胜述。

踏着滚烫的瓦砾,赵成国四处寻找,他是那样的焦虑惶恐,为罗鹃牵肠挂肚,为她的安危而揪心,如此强烈的感受是前所未有的。罗鹃就读的明宪女校几乎不存一木,他并不泄气,顽强地穿行于废墟之间,鞋底烧漏了,脚掌也烫出了水泡。赵成国是在浏阳门外寻见罗鹃的,一声呼唤洞穿了她所有的疑虑。在失魂落魄的黄昏里,湘江裹挟着烟雾浩荡北去,罗鹃发现有个细长的影子,斜靠在对面残墙上望她,那黑糊糊的人就是赵成国。他们莫名其妙地战兢着,僵持似的互相凝视着,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甚至心脏的跳动,甚至远处残墙断壁间坠物的簌簌声。人不可能摆脱宿命,本来遥不可及的两朵云彩靠近了。罗鹃本人和她的学友当场就认可了她的爱情,不论贫富贵贱不论生死,值得毕生相随。失魂落魄之际,爱情难以选择,惟有听天由命。罗鹃的同学一下子都有了嫁人的想法,这个时候,随便碰上个什么样的男人,大概都想依着他的肩头靠一靠。焦土上萌生的情爱之花,就像焚城的烈焰一样,突如其来的璀璨夺目。赵成国和罗鹃紧紧相拥,久久不愿分开。

实际上,爱情往往并没有太多的前提条件,爱情只是一朵朴素的花朵,起码是真实的,顺其自然的。应该爱情理解成田埂边的小花,开在心灵底片上最朴素的花朵,戴上它就可以浪迹天涯。罗鹃老家在常德,他们在那里草草成了家。罗家人认为,兵慌马乱的年月,能有人真心待她就足够了,天涯海角悉听尊便。罗鹃身材娇小却勤俭能干,她的体贴给了赵成国孤苦岁月里不能替代的慰籍,患难相扶温情无限。赵成国的心宇晴朗,浑然不觉车船舟旅之劳顿,全神贯注地在凝视、聆听和触摸幸福的每一个片段。

逆流而上的轮船停在了宜昌,三千吨以上的船舶无法再向前一步。半年多来,小城宜昌被滚滚而来的难民和物资撑得爆满,秩序大乱,为了等船,有人一等就是一个月。赵成国和他新婚妻子正好赶上宜昌大撤退的尾声。等待了四天之后,换了条小轮船西进。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但是没有妨碍恩爱节节升温,波涛的晃动下,人却难入梦乡。轮船逆流而上,三峡航段不能夜航。一路夜宿晓行,走走停停,头上经常是敌机的袭扰,船仓里满载难民的泣号。走奉节,过巫山,赴云阳,时间仿佛被拉长了。长江流动着无尽的离愁,而三峡注定是诗之旅,望不断两岸的峰峦叠嶂,听不完滚滚的涛声。与悲怆的难民相比,他们的柔情太不合时宜了。傍晚船靠岸时,他们总是兴奋地跳上岸去,徜徉在夜幕里,看灯火寥落的码头,看黑黝黝模糊不清的峰峦。脚下江涛激荡,有一种奇怪的安谧,有一种清风明月的情调,似乎战乱和饥寒都不曾存在。赵成国为心爱的妻讲故事,讲陌生的东北风情,赵成国压低嗓音说:“有个公子逛庙会时遇见一位小姐,那小姐貌若天仙,公子惊为天人,嘿嘿就好比我刚见到你的时候。”

第四十章(5)

“可是你并不是公子呀。”罗鹃一本正经地纠正他。

赵成国呵呵一笑,绘声绘色道:“对呀。这位公子跟着小姐后面,甩也甩不掉,他还没话找话套近乎,可人家小姐紧走慢走就不搭理他。后来丫鬟说:喂!公子你别跟了。可是公子还是跟个不休,嘴里头嘟嘟囔囔的念念有词。这可咋办呢?小姐就和丫鬟耳语嘀咕了几句。丫鬟心神领会拦住了公子,说你要是真的看上了小姐,就大大方方上门求亲。公子高兴得

一蹦八个高:请问你家小姐贵姓?丫鬟答:姓西北风。公子问:小姐贵庚几何?丫鬟说:小姐能耕田。公子不甘心又问:家住何方?丫鬟说:早晨面向太阳走,晌午顶着太阳走,下晌背着太阳走。公子想了想又问:家有多远?丫鬟回答:门楼外有个磕米虫。分别以后不几天,公子顺顺当当地找到了小姐家求亲,最后娶了个俊俏媳妇。嘿嘿。”

赵成国的故事说完了,他用肘部碰碰罗鹃:“哎,咋样?你说这个公子是咋找到小姐家的?”

“你是瞎编的吧?”罗鹃对故事的真实性表示质疑。

“不是,小时候听姥姥讲的。”赵成国据实回答。

罗鹃说:“我觉得那个丫鬟挺聪明的。”脚下是江水的波动,她静静地想了好半天,而后摇晃着赵成国的胳膊撒娇:“不知道嘛,还是你告诉我吧。”

“小姐她是韩员外家的,属牛的。”

“我属猪。”罗鹃认真起来,“哎,那个小姐家到底在哪儿呀?”

“家住在东边,还有她家大门楼外有盘石碾子。”赵成国道开了谜底。

停滞了片刻,罗鹃笑出了声,咯咯的娇声简直要把他淹没掉。他感到热血一股脑地涌上头顶,扑猎般拥她在怀,听她奇异的喘息。胸腔里巨大的幸福感完全可以稀释掉所有的焦虑,他将鼻子插入她发间,贪婪地嗅着馥郁的发香。峡谷长风阵阵,狭窄的天幕上星光点点,桅杆给人以特别的眩晕感。他们彼此用手掌温存着,相依相偎乃至狠狠摩蹭。当赵成国的手探进她怀里时,彼此都有了飘悠悠的感觉。爱情的力量无与伦比,一切都不值得深究,包括这个东北人的一无所有。赵成国发誓:“等收复了东北失地,我就领你回家。”

罗鹃问:“老虎窝,真的有老虎?”

赵成国说:“有啊,过去有。”

罗鹃又问:“家里有好吃的么?”

赵成国说:“正月初八,吃火锅啊。”

民国军政府迁渝,重庆人满为患,赵成国夫妻生计无着,甚为艰难。一年以后孩子出生了,生活愈发拮据。靠着东北同乡会的介绍,赵成国谋得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内地迁川的兵工厂做质检工。赵成国毕竟有工科的基础,渐露头角,一年后被聘为总装车间工长。薪水多了,家居也就安顿下来。

岁月哼着歌儿远去了,不觉中赵成国喜欢上重庆的老街了。老街是城市残留的回忆,记载着曾经的芳华,宛如一堵青幽幽的照壁,任光阴在墙角的青苔上潜移。拥挤而破烂的码头、集市,沉静石板路以及阁楼,处处显现出脉脉温情。孩子们在青石板路上玩耍,童年如同烂漫的春花;垂暮的老人,在椅榻上安详地享受静谧的黄昏;房客们在忙碌一天之后,从屋子里搬出板凳一溜儿坐在屋檐下,在昏暗的光里、在缠人臭豆腐的气味里说话,大摆龙门阵,说当今世界格局,说苏德战争,他们谈资大抵来自报纸。

但是陪都重庆无法宁静,在呼啸的炸弹之下,许多房屋变成了废墟,积淀着数百年乃至更长历史的古街巷消失了,灰尘遮蔽了天空,可新的灰色的砖楼和水泥房子仍在崛起。日军的空袭愈演愈烈,轰炸旷日持久,也漫无目标,高潮时不分昼夜,叫人毫无喘息之机,陪都简直要成了人间地狱。如果不是亲身经历,真难想象炸弹与空气摩擦出来的凄厉声响,那份恐惧直透灵魂深处,一刹那间思考已无意义,只有闭眼等待,也许下一个瞬间就是自己的生命消逝。惊天动地一声巨响,玻璃破碎屋倒墙塌,石砾泥土和火药气冲天而起,这瞬间有人像蝼蚁一样的消失。重庆的繁华地段几乎全变成瓦砾堆了,房屋焚毁甚重,校场口等地到处是残墙垣壁,随处可见炸成碎片的肢体和紫黑的血。在猛烈的轰炸下,赵成国往往会出奇的镇静,在决定生命或断或续的瞬间,内心竟有种听天由命的安然。有几次来不及进防空洞,就匍匐在地,鼻子尖触地,近距离地凝视从前从未留意过的小虫,比如蚂蚁,它们依旧忙忙碌碌,对人间的惨景视而不见。同大多数百姓一样,在家带孩子的罗鹃在惊恐中度日,时间久了,对血肉横飞的场景有些麻痹,对日复一日的空袭安之若泰。城市里随处可见悬挂于木杆上的警球,当警球提示敌机来袭时,人们蜂拥躲进防空洞。两只红色的休息球升起,即为告之警报解除,人们纷纷走出洞穴,一切照常。赵成国一家也不例外。

这年的六月五日夜晚,赵成国在厂未归,天亮时得知发生了大隧道惨剧,近万人窒息于地下工事之中,赵成国的妻小也在其中。敌机惯常白日轰炸,不料这天夜里来袭,分三批盘桓市区上空。大隧道防护人员将洞口门关闭,通风不畅且历时过久,导致惨祸发生。那时,罗鹃正怀着第二胎,同时也满怀对胜利那天的憧憬和子孙绕膝的渴望,她曾和丈夫开玩笑说,等到战争结束,她也要像婆母那样,一气生十个儿女。在赤裸枕籍的尸堆中找到僵硬的妻儿之前,赵成国不相信他会家破人忘,他欲哭无泪,几次想到了投江自尽。战争让人失去理智,战争更让人冷酷无情,兵工厂的定单源源不断,厂方对员工约束得紧,赵成国只有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把满腔的痛苦都化做了金灿灿黄澄澄的炮弹。两年过去了,赵成国始终在怀念中度日,痛苦得无力自拔。好几次想仰天长啸,但是他又不知道该喊什么是好,心头闪过两句古诗:“此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第四十章(6)

赵成国最后一次走进总装车间,一本正经地告诉门卫,说他要回东北老家了。见门卫诧异,他说现在想爹妈想得厉害,这番话无论是语气还是神色都不像是玩笑,颇有毅然决然的意味。门卫感到莫名其妙,呆呆地看他消失于厂区。总装车间是要命的地方,要求工人要小心谨慎,所有的动作都要按规范操作,丝毫大意不得。但是,被认为万无一失的兵工厂遭到了猛烈的轰炸。翌日,重庆的主要报纸刊发消息,说某兵工厂遇灭顶之灾,工长赵某等三十人不幸殉国。

冥冥中似有某种安排。时空阻隔不断亲情,赵成国化做一缕烟霞消遁,在遥远的天国与家小团聚了,他在静候父亲的到来。

①电道:系三合土修筑的公路。

第四十一章(1)

佳木斯第七军管区下辖的富锦驻军忙乱起来,靖安军军官频繁开会。秦营长回来讲,上面的大官要来基地视察,可能是要去武顶山要塞。马大吉知道营长的话的份量,他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师长山崎积了,这次新京来人,级别必定高于师长。

军营内外气氛紧张起来,各部队在搞卫生大扫除,平整道路,翻修厕所,油饰门窗,营区所有的树木被修剪一新,就连装饰花池的鹅卵石也被涂上了白灰。安全部门一遍遍核查枪

支弹药,按枪弹分离的原则,军官一律不得佩带手枪,士兵不许携带子弹。连排班层层加紧训练,兵们泥猴样地操演,马大吉紧跟在营长屁股后面,去各训练场巡视。警务兵需要有眼力,必须手脚勤快,马大吉的工作做得很到位,给营长洗衣服洗袜子洗裤头洗脚丫,叠被子挤牙膏打水端饭,刷马遛马牵马坠蹬,里里外外伺候个周全。随着原来的秦连长的荣升为副营长、营长,大吉和顶头上司的感情越来越铁。当警务兵的好处多着呢,最大的好处是免去了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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