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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灭-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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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们!亲爱的!……”被捉来的人用狗一般的驯服的目光一会儿望着农民们,一会儿望着莱奋生,哭喊道,“我哪里是心甘情愿的呢?……我的上帝……同志们,亲爱的……”

没有人听他。农民们都转过脸去。

“不用说啦:在大会上,全村都看见你怎样逼着牧童来的,”一个人向他投来冷淡的一瞥,严峻地说。

“只能怨你自己……”另一个证实说,这人有些不好意思,缩起了脑袋。

“枪毙他,”莱奋生冷冷他说。“可是带远些。”

“牧师怎么处理?”库勃拉克问。“也不是个好东西。……招待那些军官住在他家里。”

“把他放了,去他妈的!”

库勃拉克拖着穿背心的汉子就走,人季和夹在里面的许多游击队员都一拥而上,跟在后面。那人赖在地上,两脚乱蹬,哭着,下巴直哆嗦。

“黄雀”戴着被什么脏东西弄得邋里邋遢的帽子,脸上却带着一副掩盖不住的得意洋洋的神气,走到密契克跟前。

“原来你在这里!”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和骄傲。“瞧你这副样子可真够漂亮的!我们到什么地方去搞点吃的。……现在他们要干掉他……”他意义深长地拖长声音说,又打了个唿哨。

他们进去吃饭的那所小屋里,又脏又闷,涝屋子都是面包和切碎的卷心菜的气味。灶旁的屋角里放着一大堆肮脏的卷心菜。“黄雀”一面狼吞虎咽地吃着面包和菜汤,一面大讲自己的勇敢行为,有时还要偷眼去看给他们端菜的姑娘。那姑娘身材苗条,打着两条长辫子,被他看得又羞又喜。密契克虽然用心在听“黄雀”讲话,但却时刻警惕着,听到一点声响就发抖。

“……忽然他猛地转过身来--一直冲着我……”;黄雀”一面吧哒着嘴狼吞虎咽,一面吱吱喳喳说个没完。“这时我就给他一枪!……”

这时候远远传来一排齐射声,震得窗玻璃哗哗地响。密契克打了个哆嗦,失手把汤勺落下,面色刷的变白。

“这一切到底多咱才有个完哪!”他绝望地叫了起来,两手捂着脸,走出小屋。

“……他们把他、把那个穿背心的人杀了,”他躺在一个稻木丛里,把险埋在外套领子里,想道,他甚至记不得他是怎样钻到这儿来的。“他们迟早也会把我杀掉。……但是现在我活着也等于死了一样:我再也见不到我的亲人,见不到那个有淡色发卷的可爱的姑娘了,可我竟把人家的照片给撕得粉碎。……那个可怜的穿背心的家伙,他一定哭了。……天哪,我为什么要撕了她的照片?我当真就没有回到她那里去的一天了吗?我是多么不幸啊!……”

他两眼发干,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走出灌木丛的时候,已经是暮色苍茫了。近处有人在拉手风琴,有人拉开醉醺醺的嗓子唱着。走到门口,他遇到那个打着两条长辫的身材苗条的姑娘。她在用扁担挑水,腰肢象柳条似的弯着。

“嘿,你们有一位跟我们的小伙子们玩得可乐啦,”她抬起黑睫毛一笑,“他真……您听见吗?”说着,她就随着从街角传来的热情奔放的音乐的拍子晃动着可爱的小脑袋。水桶也晃动了,水溅了出来,姑娘害羞了,一溜烟钻进门去。

我们自己就是囚犯,

等待到这……

一个醉醺醺的嗓音响亮地唱着,密契克觉得非常耳熟,他往街角一看,看见是莫罗兹卡在拉手风琴。莫罗兹卡的一绺凌乱的头发一直挂到眼睛上,粘在流汗的红红的脸上。

莫罗兹卡把手风琴拿得离身子老远地拉着,在街心东倒西歪,简直不成体统。脸上的表情好象是说了下流话,可是此刻又“真心诚意”地感到后悔似的。一群腰里不束腰带、头上不戴帽子、醉得跟他不相上下的小伙子跟在他后面起哄,还有一群小鬼似的无情而机灵的赤脚男孩,在两旁边喊边跑,弄得尘土飞扬。

“啊一啊……我亲爱的朋友!”莫罗兹卡看到密契克,就带着酒意,带着虚假的喜悦叫起来。“你到哪儿去呀?到哪儿去?别怕--我们又不揍你。……来跟我们喝酒吧……啊,这该死的--咱们是要一块完蛋的!”

他们这一群人把密契克团团围住,拥抱他,把他们的亲切的、酒气熏人的脸俯向他。还有一个人把一个酒瓶和咬过的黄瓜硬塞在他手里。

“不,不,我不会喝酒,”密契克挣扎着说,“我不会喝……”

“喝吧,你这个该死的!”莫罗兹卡叫道,他欣喜欲狂,差点哭出来,“啊,开追悼会……流血……鬼把你捉去!……咱们一块完蛋吧!”

“可是请你们少来些,我实在不会喝,”密契克让步说。

他喝了几口。莫罗兹卡拚开手风琴,用沙哑的嗓音唱着,小伙子们也跟着唱起来。

“跟我们来,”一个人挽着密契克的胳膊,说。“我家住在那一厢……”他瓮着鼻子说了一句胡诌出来的诗,还把满是胡茬的面颊向密契克贴过来。

他们继续踉踉跄跄地沿街走过去,开着玩笑,把狗吓得乱跑,诅咒着一切,--连他们自己、他们的亲友、这个多难的动荡不定的大地、一直到象一个昏暗的圆拱笼罩着他们的无星的穹苍,都被他们诅咒到了。

16 沼泽

瓦丽亚没有参加进攻,--她和辎重一同留在原始森林里。等她来到村里的时候,大伙已经分别住进农民家里。她发现,大伙乱七八糟地占据了住房,随心所欲:这一排跟那一排混在一起,谁也不知道谁在哪里,大伙又不听指挥员的命令,--部队变得七零八落,互不相关。

在到村里来的路上,她看到莫罗兹卡的死马的尸体;但是没有人能够肯定地对她说,莫罗兹卡出了什么事。有的说,他被打死了,这是他们亲眼目睹的;有的说,他只是受了伤;还有的对莫罗兹卡的情况一无所知,一开口就庆幸自己的运气好,能留下一一条命。瓦丽亚自从打算与密契克和解不成以来,就情绪低落,万念俱灰,现在这一切合在一起,更加剧了那种心情。

无休无尽的纠缠、饥饿和身心方面的痛苦的熬煎,使她疲惫不堪,几乎没有气力再骑在马上,她差不多要哭出来,最后总算找到了杜鲍夫--这是第一个真正高兴看见她、用严峻而又同情的微笑迎接她的人。

当她看到他那变得苍老阴郁的脸和丙撇下垂的肮脏的黑胡子,看到其他一些围着她的、也是发灰的、永远粘着煤末的、熟悉的、亲切而粗旷的脸,她的心就由于一阵甜蜜而辛酸的悲伤,由于对他们的爱和对自己的怜悯而颤抖起来:他们勾起她对于自己青春岁月的回忆,那时埃永恒真理具有绝对终极意义的、一成不变的真理。哲学,她还是个漂亮天真的姑娘,梳着两条大辫子,生着上双忧气的大眼睛,白天在黑暗的、滴水的平巷里推手车,晚上跟大伙跳舞,那时候,这些非常可笑的、有所企求的脸也是同样地围着她。

自从她跟莫罗兹卡吵嘴之后,妓以乎同他们完全隔绝了,其实唯有这些曾经同她生活在一起、劳动在一起、并且追求过她的地道的矿工们,才是她的亲人。“我有多么久没有看见他们了啊,我完全把他们忘了。……啊,我亲爱的朋友们!……”她怀着热爱和悔恨想道,她感到太阳穴里一阵愉快的疼痛,使她差点忍不住流下眼泪。

这一次,唯有杜鲍夫做到了把他的一排人秩序井然地安排在互相毗连着的农舍里,他的人在村外放哨,帮莱奋生储备粮食,以前,大家普遍地情绪很高,日常生活对于大伙都是一样,在那时不为人们发现的情况,这一天似乎一下子就显露出来了:那就是,整个部队主要是靠杜鲍夫的排。

瓦丽亚听伙伴们说,莫罗兹卡并没有死,甚至没有受伤。他们让她看了他的从白军那里夺来的那匹新马。这是一匹高大细腿的枣红色公马,鬃毛剪得短短的,颈脖细瘦的东西。既包括物质的东西,也包括精神的东西。,因此样子显得极不可靠,好象会做奸细,大伙已经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犹大”。

“这末说,他还活着……”瓦丽亚迷惘地望着那匹公马,想道。“那也好,我高兴……”

饭后她钻进干草房,独自躺在芬芳的干草上,在朦胧的睡意中倾听着,会不会有“老相好”悄悄地来找她,这时候,她又迷迷糊糊地怀着温情想起了莫罗兹卡还在人世,便带着这个念头入了梦乡。

她忽然在极废的惊慌中醒来,两手冰冷。无边的夜色在黑暗中移动着,从屋顶下面向内窥视。寒风萧萧,吹动了干草,吹得园里的树枝噼啪相击学园派“柏拉图学派”的别称。因创始人柏拉图所创建,吹得树叶籁籁作声……

“我的天哪,莫罗兹卡到底在哪里?其余的人都在哪里?”瓦丽亚战栗着想道。“难道又要剩下我象一棵小草似的,孤孤单单地待在这个黑窟窿里吗?……”她象生热病似地一边发抖,一边急忙彼上外套,胳膊伸不进衣袖,就慌慌忙忙地从干草房里爬下来。

门边隐约砚出侦夜人的侧影。

“是谁在他夜?”她一面走近,一边问道。“是柯斯嘉?……莫罗兹卡回来了,你知不知道?…”

“原来是你睡在干草房里吗?”柯斯嘉又是懊丧又是失望他说。“可我一点都不知道!莫罗兹卡你别等他啦他玩得可起劲啦;他在给他的马办丧事呐。……很冷,是吗?给我火柴……”

她摸出火柴盒给他,他用两只大手遮着火,点上烟,然后照了照她:

“你瘦了,年轻的姑娘……”接着就笑了笑。

“火柴你拿去吧……”她翻起外套的领子,走出了大门。

“你到哪儿去?”

“去找他去!”

“去找莫罗兹卡?……真有你的!……让我来代替他行吗?”

“不,恐怕不行……”

“这倒是新鲜事。”

她没有回答。“嘿,这姑娘倒是挺规矩的,”侦夜人说道。

夜是那么黑,瓦丽亚勉强能看得淌道路。开始下起了蒙蒙纫雨。园子里的声响愈来愈低沉,愈令人心慌愈乱。在一个地方的栅栏下面,有一只冻得发抖的小狗在哀叫。瓦丽亚摸到了它,把它塞进外套,揣在怀里,小狗拼命哆唬,用脸乱拱乱撞。她在一所小屋旁边遇到库勃拉克的值夜人,便问他知不知道莫罗兹卡在什么地方作乐。他夜人指点她到教堂那边去。她走遍半个村子也不见他的踪影,只好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她不断从这条巷子拐进另一条,到后来连路也摸不着了,只好信步走去,几乎不去想她的目的地,只是把怀里得到暖气的小狗搂得更紧,。她可能走了一小时才走上回去的那条路。她拐到那条路上,用一只空着的手抓着篱笆以免摔倒,可是走不几步,就差点踩在莫罗兹卡身上。

他伏卧在地上,头冲着篱笆,两手垫着脑袋,发出微微的呻吟,显然是刚呕吐过。瓦丽亚并不是认出了他,而是感到了这就是他,她并不是第一次看到他这副样子。

“万尼亚!”她蹲下来,把一只善良柔软的手放在他们膀上,唤道。“你干吗躺在这儿?你不舒服吗?”

他微微抬起头来,她看到他的脸是疲惫的,苍白而浮肿。他显得是那样地弱小,使她不禁动了怜惜之情。他认出是她,似笑非笑地笑了一笑,注意控制着自己的举动,靠着篱笆坐起来,伸直了腿。

“啊一啊……是您吗?……我向您致敬……”他用少气无力的声音嘟嘟哝哝地说,但是竭力要使它变成象平时那样十分随便的口吻。“我向您致敬啦,莫罗淑娃……同志……”

“跟我来吧,万尼亚,”她拉着他的手。“也许你是走不动啦?……等一下,咱们马上就能安排妥当,让我去敲人家的门……”她毅然跳了起来,打算到邻近的人家去敲门借宿。她丝毫没有考虑,深更半夜到素不相识的人家去敲门好不好;她带着一个醉汉闯到人家去,人家对她会怎么想,她对这一类的事,一向是不注意的。

但是莫罗兹卡忽然惊骇地摇着头,嘎声说:

“不一不一不……不许去敲门!……小声些!……”说时便捏紧两个拳头在鬓边晃动。她甚至觉得,这一吓竟把他吓得清醒了一些。“冈恰连柯住在这儿,你难道不一不一知道?……这怎么一行……”

“冈恰连柯又怎么样?好象是位了不起的大老爷……”

“不一不,你不知道,”他难受地皱起眉头,’抱住了头,‘你一点都不懂这是为什么?……因为他把我当人看待,可是我……唉,又是怎样呢?……不一不,这怎么行……”

“你在胡说些什么呀,我的好人,”她又在他旁边蹲下来,说。“你看在下小雨,地上又湿,明天还要出发,咱们走吧,亲爱的……”

“不,我是完蛋了,”他说。他似乎已经十分清醒,非常难受。“唉,现在我算什么,我算是什么人,是为了什么生活的,--诸位,你们想想吧?……”说着,他忽然用他那眼泡浮肿、满含泪水的眼睛悲切地环顾四周。

这时候,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搂着他,嘴唇几乎触到他的睫毛,温存地、象哄孩子似地轻声对他说:

“暖,你伤心什么呀?你于吗要这么难受?……是舍不得那匹马吗?他们不是又给你弄了一匹吗,一匹性子挺温和的马。……来吧,别难受啦,亲爱的,别哭啦,你来看看我捡来的这个小狗,你瞧,这狗息子多好玩!”说着,她就翻开外套的衣领,让他看那只耷拉着耳朵的瞌睡的小狗。她是那样真情流露,仿佛不仅是她的声音,连她的整个身心都在隅隅低语,吐诉着她的满腔热爱。

“啮一吻,小东西!”莫罗兹卡带着醉意温柔他说,一边还去拧它的耳朵。“你是在哪里捡来的?……坏东西,你还想咬人哪……”

“是啊,这样才对啊!……走吧,亲爱的……”

她总算搀他站了起来,就这样,一边规劝他不要去胡思乱想,一边领他往住处走去。他已经不再倔强,并且相信她了。

一路上他一次也没有向她提起密契克,她对他也是绝口不提,仿佛他们中间根本没有夹进过密契克这个人。过了一会,莫罗兹卡变得没精打采,连口也不开:他显然是清醒了。

他们就这样走到杜鲍夫住的那所小屋前面。

莫罗兹卡抓住梯瞪,要爬上干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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