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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姨-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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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等地方,到晚上那条小街变了杀人越货的场所,巴黎的罪恶一披上黑夜的外衣而大肆活动的时候,该有什么事情发生。这个本身已经可怕的问题,还有更骇人的方面:因为把这些徒有其名的屋子环绕如带的,是黎塞留街那边的死水洼,是杜伊勒里花园那边汪洋一片的乱石堆,是长廊那边的小园子和阴惨惨的木屋,是老殿那边一望无际的铺路用的石块,和拆下来的瓦砾。亨利三世和他那些丢了官职的宠臣,玛格丽特的那些丢了脑袋的情人①,大可在月光之下到这儿来跳舞;俯瞰着这片荒地的,还有一座教堂的圆顶,仿佛惟有在法国声势最盛的基督旧教才能巍然独存。借着墙上的窟洞,破烂的窗洞,卢浮宫四十年来叫着:“替我把脸上的疮疤挖掉呀!”大概人家觉得这个杀人越货的场所自有它的用处,在巴黎的心脏需要有一个象征,说明这座上国首都的特点,在于豪华与苦难的相反相成。①亨利三世是被刺死的,格丽特为亨利三世之妹,以情人众多闻名于世。为了这个缘故,那些曾经目睹正统派的《法兰西新闻》①由盛而衰的冰冷的废墟瓦砾,博物馆街上那些丑恶的木屋,小贩摆摊的场所,或许比三个朝代的寿命更长久,更繁荣!这些早晚总得拆毁的屋子,租金很便宜,所以从一八二三起贝姨就住在这儿,虽然周围的环境使她必须在天光未黑之前赶回家。并且这一点也跟她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乡下习惯很合适,农家便是这样的在灯火与炉子上面省掉一大笔开支的。康巴塞雷斯②那座有名的宅子拆毁之后,有些屋子的视线扩大了,贝特便是住的这样一所屋子。①长老街十二号曾经是《法兰西新闻》旧址。该报一八三一年发行一万一千二百份,但至一八四五年已减至三千三百三十份,终因无法支持而停办。②康巴塞雷斯(1753—1824),法国政治家兼法学家,执政府时期(1799—1804)的第二执政,后成为帝国大法官,地位仅次于拿仑。正当于洛男爵把小姨送到门口,说着“再会,小姨!”的时候,一个少妇从马车与墙壁之间穿过,也预备进屋子。她矮小、苗条、漂亮、穿扮很讲究,身上发出一阵阵的幽香。她为了瞧瞧邻居的姊夫,顺便和男爵打了一个照面。可是那个风流人物,象巴黎人一朝碰上了想望已久而从未遇见的标准美人,正如一位昆虫学家遇见难得的标本一样,立刻为之精神一振。他上车之前,故意慢条斯理的戴着手套,好借此偷偷的用眼睛钉着她。她的衣角,并非由于蹩脚的粗呢衬裙,而是由于另外的一点儿什么,摆动得怪有意思。“这可爱的小女人倒大可以抬举一下,她不会白受我的。”他心里想。陌生女子走到楼梯头,靠近临街的公寓门口,并没完全转过身来,只用眼梢向大门瞟了一眼,看见男爵站在那里出神,一副馋痨与好奇的神气。对于所有的巴黎女子,这有如无意之中遇到了一朵鲜花,她们都要不胜欣喜的拿来闻一下的。有些安分守己的漂亮妇人,在街头散步而没有碰上这一类的鲜花,回到家里就会无精打采。年轻妇人急匆匆的走上楼梯。不一会,三楼公寓的窗子打开了,她和一个男人同时探出身来。秃顶的脑袋和并不怎么生气的眼神,表明那男人是她的丈夫。“这些娘儿们多精灵!”男爵暗忖道,“她这是告诉我住址。可是太露骨了一点,尤其在这个区域。倒是不可不防。”男爵踏上爵爷的时候抬了抬头,夫妇俩马上缩进身子,仿佛男爵的脸是什么鬼怪似的。“他们象是认得我,怪不得有这种举动了。”男爵想。果然,车子往上走到博物馆街,他又探出头去瞧瞧那个陌生女子,发觉她又回到了窗口。一经撞见,她又羞得赶紧倒退。男爵想:“我可以从山羊那里把她打听出来。”参议官的出现,对这对夫妇是一个大大的刺激。丈夫从窗口回进去时说:“唔,那是于洛男爵,我们的署长哟!”“这么说来,玛奈弗,那个住在院子底里四层楼上,跟一个年轻人同居的老姑娘,便是他的小姨了?真怪,咱们直到今天才知道,还是碰的巧!”“斐歇尔小姐跟一个年轻人同居!……”公务员重复了一遍,“那是看门的造谣言。咱们不能随便乱说一个参议官的小姨,部里的大权都操在他手里呢。喂,来吃饭罢。我等了你四个钟点了!”非常漂亮的玛奈弗太太,是蒙柯奈伯爵的私生女儿。伯爵是拿破仑手下的一员名将,在故世之前六个月晋升为法兰西元帅的。她拿了两万法郎,嫁给一个陆军部里的小职员。在有名的将军庇护之下,吃公事饭的小家伙,居然意想不到的升做了一级办事员;但正要升做到科长的时候,元帅死了,把玛奈弗夫妇俩的希望连根斩断。玛奈弗老爷本来没有什么财产,瓦莱丽·福尔坦小姐的陪嫁也花光了,一部分是还了公务员的债,一部分做了单身汉成家的开办费。因为手头不宽,尤其因为漂亮太太定要象在娘家一样的享用,他们只能在房租上划算。长老街的地位,跟陆军部和巴黎闹市都离得不远,所以玛奈弗先生和太太都看中了,在这所斐歇尔小姐的屋子里已经住了四年光景。冉-保尔-斯塔尼斯拉斯·玛奈弗那一类公务员,只有吃喝玩乐的精力,在别的事情上差不多是一个白痴。又矮又瘦的男人,头发胡子都是细长的,憔悴苍白的脸,皱纹不算太多,可是疲倦得厉害,眼皮红红的,架着眼镜,走路的样子鬼鬼祟祟,姿态举动更鬼鬼祟祟,总而言之,他的模样,只要想象一下为了风化案件上法庭的角色就行。这对夫妇的公寓,是多数巴黎人家的典型,室内是一派冒充奢华的排场。客厅里:家具上包的是棉料的假丝绒;石膏的小人像充作佛罗伦萨的钢雕;粗制滥造的吊烛台,烛盘是假水晶的;地毯里夹着大量的棉纱,连肉眼都能看见,说明它为什么价钱便宜;呢料的窗帘,没有三年的光鲜好维持;样样东西都显得寒酸,好似站在教堂门口的衣衫褴褛的穷人。独一无二的女仆招呼不过来的饭厅,令人作呕的景象有如外省旅馆的餐室:到处乌七八糟,堆满了油腻。先生的卧房颇象大学生的屋子,一星期只打扫一次;一张单人床,一些单身汉的家具,同他本人一样黯淡,破落。室内到处杂乱无章,旧袜子挂在马鬃坐垫的椅背上,灰尘把椅子上的花纹重新描过了一道:这间不可向迩的卧房,说明主人对家庭生活满不在乎,而是在赌场、咖啡店、或是什么旁的地方过日子的。每间屋的窗帘都是给烟和灰熏黑了的,无人照顾的孩子随处扔着玩具:在几间邋遢得丢人的正屋中间,唯一的例外是太太的卧房。临街的一边,和院子底上紧靠邻屋的一进之间,只有一边有屋子连着,这个厢房的地位,便是瓦莱丽的卧房和盥洗室。壁上很体面的糊着波斯绸,紫檀家具,羊毛地毯,那气派表明住的人是个漂亮女人,竟可以说是人家的外室。铺着丝绒罩的壁炉架上,摆着一架时式座钟。一个陈设得还算体面的古董架,几只中国瓷器的花盆,种着些名贵的花草。床铺、梳妆台、嵌有镜子的衣柜、一些应有的小玩意儿,统统是时新的款式。虽然以富丽与风雅而论,这是第三等的排场,而且已经是三年以前的,但一个花花公子也挑剔不出什么来,除非说它奢华得有点俗气。所谓艺术,一桌一椅之间所能流露的雅人深致,这儿是完全没有的。研究社会的专家,很可能从无聊的摆设上面意味到情人的流品,因为那些珍玩只能是情人送的,而在一个少妇的闺房内,永不露面的情人永远有他的影子。丈夫、妻子、孩子、三个人用的晚饭,这顿迟开了四小时的晚饭,很可说明这个家庭的窘况。饭食是测量巴黎人家的财富最可靠的气温表。缺口的盘子碟子,锌制的刀叉既不铿锵又不光亮;一盘豆汁香菜汤、一盘番芋煨小牛肉、好些半红不红的汤水算是肉汁,一盘青豆、一些起码樱桃:这样的饭菜配得上这个漂亮女人吗?男爵看到了是会伤心的。在街口酒店里零沽的酒,污浊的颜色连灰暗不明的玻璃壶也遮掩不了。饭巾已经用过一星期。一切都显出屈辱、贫穷、夫妻俩对家庭的不关心。即是最普通的旁观者,一眼之间也会猜到他们业已到了一个悲惨的境地,生活的压迫使他们非玩一套骗局不可了。瓦莱丽对丈夫一开口,我们就可明白晚饭迟开的原因;而且这顿饭居然能开出,还是靠了厨娘别有用心的好意。“萨玛农不肯收你的借据,除非你出五分利,把你的薪水做抵押。”署长的穷还瞒着人,除了公费之外,有两万四千法郎的官俸撑门面;小公务员的穷却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田地。“你把我的署长勾上了,”丈夫望着妻子说。“我想是吧,”她并没觉得那句戏院后台的俗语有什么难堪。“咱们怎么办?”玛奈弗说,“明儿房东就要来封门。你父亲遗嘱都不留一张,竟自顾自的死了!真是!这些帝政时代的家伙,个个自以为长生不死,象他们的皇帝一样。”“可怜的父亲只生我一个,”她说,“他多喜欢我!一定是伯爵夫人把遗嘱烧了的。他怎么会忘掉我呢,平时对我们一出手就是三千四千的!”“咱们房租已经欠了四期,一千五百法郎!咱们的家具抵得了抵不了呢?莎士比亚说得好,这才是问题!”“欧,再见,亲爱的,”瓦莱丽只吃了几口小牛肉,其中的原汁已经由厨娘孝敬给一个刚从阿尔及尔①回来的大兵享受去了。“重病要用重药医!”“瓦莱丽!你上哪儿?”玛奈弗拦着大门的去路。“看房东去,”她说着,理了理帽子底下的头发卷,“你呢,你该想法联络一下那个老姑娘,倘使她真是署长的小姨的话。”同一所屋子的房客不知道彼此的身分,在巴黎是常事,也最能够说明巴黎生活的忙乱。一个公务员每天清早就上班,回家吃过夜饭就上街,妻子又是一个爱繁华的女人,这样一对夫妻自然不会知道一个住在后进四层楼上的老姑娘,尤其那老姑娘有斐歇尔小姐那样的习惯。整幢屋子内,李斯贝特是第一个起身;她下楼拿她的牛奶、面包、炭,不跟任何人搭讪;太阳落下,她就跟着睡觉;她没有信札,没有客人,从来不到邻居那里串门。她过的是那种无名的、昆虫一般的生活;在某些屋子内,有过了四年才发现四层楼上的一位老先生是认识伏尔泰,皮拉特·德·罗齐埃,博戎,马塞尔,莫莱,莎菲·阿尔努,富兰克林,罗伯斯比尔②的。玛奈弗夫妇能够知道一点贝特的事,是因为区域荒僻,也因为跟看门的有来往,那是他们为了境况关系不得不巴结的。至于老姑娘,以她的高傲、缄默、矜持,使看门的对她敬而远之,冷淡得很,表示那种下人们的反感。并且当门房的,认为租金二百五十法郎的房客,并不比他们地位高。贝特告诉甥女的心腹话既有事实根据,无怪看门的女人跟玛奈弗夫妇说体己话时,要把斐歇尔小姐毁谤一阵,以为这样便是造她的谣言了。①阿尔及尔,阿尔及利亚的首府。②以上提到的名字均为法国十八世纪或当时的名人。老姑娘从看门的奥利维埃太太手里接过烛台,走前一步,瞧瞧她上层的阁楼有没有灯光。在七月里这个时间,院子底上已经昏黑,老姑娘再不能不点灯睡觉了。“噢,你放心,斯坦卜克先生没有出去,他在家呢。”奥利维埃太太话中带刺的说。老姑娘一声不响。在这一点上她还是乡下人脾气,凡是与她不相干的人的舆论,她一概不理;而且,正如乡下人眼里只看见村子,她所关心的只有几个贴身的人的意见。因此,她照样一股劲儿上楼,不是到自己屋里,而是走上阁楼。饭后上甜点心的时候,她藏起几个水果和一些糖食在手提包里,此刻要拿去给他,跟一个老处女带些好东西给她的狗吃一样。房里点着一盏小灯,前面放着一个满贮清水的玻璃球,扩大灯光。奥棠丝梦里的英雄,一个皮肤苍白、头发淡黄的青年,靠着一张工作台坐着。台上放满雕塑的工具:红土、扦子、座子、熔在模子内的黄铜等等。他穿着工衣,拿了一组泥塑的小人像在那里出神,好似一个寻章摘句的诗人。“喂,文赛斯拉,我替你捎些儿东西来啦,”她说着把手帕放在工作台的一角,然后小心的从手提包中掏出糖食水果。“你太好了,小姐,”可怜的亡命者声音很凄凉的回答。“这是吃了清凉的,可怜的孩子。你这样的工作要动肝火啦。你不是干粗活儿的人……”文赛斯拉不胜惊奇的瞧着老姑娘。“你吃呀,”她又急躁的说,“别老瞪着我,把我当做你喜欢的雕像似的。”听到这几句埋怨,青年人才认出他监护人的面目;他挨骂成了习惯,偶然的温柔反而使他受宠若惊。斯坦卜克虽是二十九岁,却象有些淡黄头发的人一样,看上去只有二十二、三。这种青春气象——流亡生活的辛苦已经减少了它的鲜嫩——跟那张干枯板滞的脸放在一起,仿佛上帝错给了他们性别。他站起来,去坐在一张黄丝绒面子的,路易十五式的旧沙发上,预备休息一下。老姑娘捡起一颗大枣子,温温柔柔的递给她的朋友。“谢谢,”他接了果子。“你累吗?”她说着又递给他一个。“不是工作的累,而是生活的累!”“哎哎,又在胡思乱想啦!”她带着气恼的口吻说,“你不是有一个善神守护着你吗?”她又拿些糖食给他,很高兴的看他一样一样的吃。“你瞧,我在姊姊家吃饭,又想到了你……”“我知道,”他用着又温柔又可怜的目光望着她,“没有你,我早已不在世界上了;可是小姐,艺术家得有点儿消遣……”“呕!又来了!……”她打断了他的话,把拳头望腰间一插,眼睛里冒着火,“你想在巴黎胡闹,糟蹋身体,学那些工人的样去死在救济院里!不成,不成,你先得挣一份家私,孩子,等你有了存款,才能作乐,才有钱请医生,有钱去玩儿,你这个好色鬼!”这一串连珠炮似的训话,电火一般的目光,吓得文赛斯拉把头低了下去。哪怕嘴巴最刻毒的人,看到这一幕的开场,也会觉得奥利维埃夫妇说的斐歇尔小姐的坏话全无根据。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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