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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岛渔夫-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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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茅屋显得更加凄凉,贫穷更加严酷,人世也更加空虚,——她怀着死的愿望垂下了头。

十四

冬天渐渐降临,像摊开的裹尸布一样听其自然地慢慢落下。灰色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而扬恩一直没有再露面,——两个女人冷清清地生活着。

因为天气冷,生活费更加昂贵,日子也更难熬了。

而且伊芙娜奶奶也变得很难照料。她的头脑不管用了,现在动不动要生气,说些伤人和骂人的话;每星期总有一次到两次,她会像小孩子一样无缘无故发起火来。

叮怜的老奶奶!……在她头脑清楚的时候还是那么温柔,所以歌持依旧尊重她,爱她。她一直十分和善,最后却变得脾气很坏;一个人在生命将尽的时候,忽然表现出沉睡了一生的全部恶意,一直隐藏着的说粗话的全部本领,这对人类灵魂是何等样的嘲弄,又是何等嘲弄人的奥秘啊!

她还开始唱歌,这比她发脾气更加不堪入耳;这都是她偶然想起的一些东西,有时是一段弥撒经文,有时是过去在码头上常听水手们唱的十分粗俗的小调。她有时唱起“班保尔的小姑娘们”,或者摇晃着脑袋,用脚踏着拍子,唱道;

我的丈夫刚刚出发,

到冰岛捕鱼去了,我的丈夫刚刚出发,

他没有给我留下一个子儿,

但是……嘿嘿,啦啦……

我挣到了钱!

我挣到了钱!……

每次,唱着唱着便突然停住,同时茫然地睁着大眼,完全失去了生命的表情,——好像燃尽的火焰忽然旺一旺,随即熄灭一样。然后,她垂下头,下巴像死人一般松垂着,久久地处于一种衰竭状态。

她现在也不怎么爱清洁了,这又是歌特所没有预料到的另一种考验。

有一天,她甚至连她的孙儿也记不起来了。

“西尔维斯特?西尔维斯特?……”她对歌特说,样子像是在探究这人到底是谁:“唉!我的好孩子,我年轻的时候有过那么多的孩子,那么多的男孩和女孩,所以现在,我的天哪!……”

她一边说着,用一种几乎有点放纵的、无忧无虑的姿势,朝空中挥了挥她满是皱纹的可怜的手。……

第二天,也许她又清楚地忆起了他;又提起无数他曾做过的或说过的种种琐事,一整天都为他哭泣。

啊!这冬季的夜晚,在没有树枝生火的时候!挨着冻工作,为了活命而工作,一针针缝着,干完每晚从班保尔带回的活计以后才上床睡觉。

伊芙娜老奶奶静静地坐在壁炉边,双脚挨着最后的余烬,两手缩在围裙底下。但晚上开始的时候,总得和她闲聊一会儿。

“你怎么不跟我说话呢,我的好女儿?我年轻的时候,认识好些你这个岁数的姑娘,都很会聊天的。如果你能说点什么,我想,咱俩就不会显得这么凄惨了。”

于是歌特讲起她在城里听到的一些新闻,或者她在路上遇见的人的姓名,谈着那些和现在世上的一切同样与她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然后,当她看见那可怜的老奶奶睡着了,便中途停住,不再讲下去。

正当青春妙龄需要青春作伴的时候,在她周围却没有丝毫年轻的、有活力的东西。她的美貌会在孤独和贫瘠中枯萎……

从四面八方灌进来的海风,把灯吹得摇摇晃晃;浪涛声不绝于耳,使人听了感到像是处身在船上。这声音又使她想起了那永远撇不开的、令人苦恼的扬恩,因为风浪正是与他那个行业密切相关的。每当可怕的暴风雨之夜,外面漆黑一片、狂风大作时,她就愈加焦虑地想到了他。

然后她孤零零地,总是孤零零地和这熟睡的老祖母在一起,有时她瞧着那些黑暗的角落,想到曾在那些分层柜床里生活过,在类似的一些夜晚在海上丧生的先辈渔民们的灵魂可能会回到这儿,便感到毛骨悚然;她并不觉得有这位几乎已成为死者中的一份子的老奶奶在场,就可以保护自己不受那些归魂的伤害……

突然她听见从壁炉的一角发出一丝细小的、如笛声般颤抖的、好像窒闷在地底下的声音,不觉从头到脚战栗起来。那声音以一种令人心里发冷的轻松调门唱道:

到冰岛捕鱼去了,我的丈夫刚刚出发,

他没有给我留下一个子儿,

但是……嘿嘿,啦啦……

于是她感受到与疯人作伴时那种特殊的恐惧。

落雨了,伴着泉水般连续不断的细小声音往下落着,她听见雨水在外面墙上不断地流淌、在那长满苔藓的老旧屋顶上,一些漏处总是在老地方发出不倦的、单调的、同样哀怨的淅沥声;它们使屋里用石块、砂砾、贝壳混着土铺压成的地面到处都是泥泞。

她感到自己周围全是水,寒冷的、无边无际的一大片水包围着她:这翻腾着,抽打着,又在空中散开的水,使黑夜显得更黑,使分散在普鲁巴拉内的茅屋彼此更显孤立。

星期天的夜晚,由于给其他人带来某种快乐,对歌特便显得格外凄凉:即使在这些沿海的偏僻村落,这种夜晚也是快活的;这儿那儿,总有那么一个关门闭户的茅屋,被黑夜的雨水浇打着,从里面传出阵阵重浊的歌声。里面,排列着为酒客准备的桌子;水手们傍着冒烟的炉火烘烤身上的衣服;老年人啜着烧酒便心满意足了,年轻人则还要和姑娘们调笑;所有的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唱着歌自得其乐。在他们旁边,将成为他们明日坟墓的大海,也在唱着,使这黑夜充满了它巨大的声音……

有些星期天,一群群从酒店出来或从班保尔回村的青年,打莫昂家门前的路上经过;这都是住在陆地尽头、靠近波尔—爱旺村的人。他们刚从姑娘们的怀抱中挣脱,很晚才从这儿路过,因为已经习惯于风浪,所以毫不在乎被雨淋湿。歌特张着耳朵倾听他们那很快就被狂风巨浪的喧嚣所吞没的歌声和喊声,想从中分辨出扬恩的嗓音,当她自以为能识别时,便感到浑身战栗起来。

扬恩没再来看她们,这从他那一方面说是不好的;西尔维斯特死了还没多久,就只顾去过快活日子——所有这些可不像是他的行为!她确实不再理解他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忘不了他,不相信他是个没良心的人。

事实上,自他回来以后,生活的确十分放荡。

首先是十月份照例的加斯科涅湾之行——这对冰岛人而言,一直是个消遣的时期,一个钱袋里有点钱(这是船长们从冬季才能分配的报酬中预支给他们玩乐用的一小笔款项)可以随便花一花的时刻。

他们和往年一样,到加斯科涅湾的岛屿上去购盐,于是扬恩在圣马丁一德一雷重又爱上他去秋的情妇,一个棕色头发的姑娘。他们在最后的悦人的阳光下,一道在叶子已经发黄的葡萄园里散步,园里充满云雀的歌声,充满成熟的葡萄、沙滩上石竹花的香气和海滩上海水的气息:他们一道在收获葡萄的夜晚唱歌和跳轮舞,在这种日子,人们都喝着葡萄甜酒,陶然于轻松而温情的醉意。

随后,玛丽号一直开到博尔多,他在一家金碧辉煌的大咖啡馆里再度遇见那送表给他的漂亮歌女,于是漫不经心地又让她爱了一个星期。

十一月他们回到布列塔尼,他作为傧相参加了好几次朋友的婚礼,他老是穿着他那节日的漂亮衣衫,经常在半夜以后舞会结束时喝得酩酊大醉。每个星期他总会有点什么新的艳遇,姑娘们便连忙夸大了讲给歌特听。

有三、四次,她远远看见他在普鲁巴拉内的路上向她迎面走来,但总是及时避开了他;他也一样,遇到这种情况,便横穿着旷野走去。他俩现在互相逃避着,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

十五

班保尔有个名叫特雷索勒太大的胖女人,在通往码头的一条路上开着一家酒店,这酒店在冰岛人中名气很大,船长和船主们都到那儿去招募水手,一边和他们喝酒,一边从中挑选最强壮的。

从前相当漂亮,至今在渔夫们面前还颇为风骚的老板娘,现在已经长了胡须,有男人一般的宽肩和大胆的谈吐。她虽在修女式的白色大纱巾下露出一副厨娘的面容,然而由于她是布列塔尼人,仍具有一种说不出的宗教气质。她的头脑好比一本登记簿,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地所有水手的姓名;她知道谁好谁坏,准确地知道他们本身的价值和他们挣了多少。

一月的一天,歌特被请往她家去为她缝一件衣服,在酒厅后面一个房间里工作着……

特雷索勒太太家的大门,在那旧式房屋二楼下面笨重的花岗岩石柱后面凹了进去;开门的时候,几乎总要灌进一股街上的风,推顶着门,来客便像被一个浪头打进来一般,猛地冲进门来。酒厅又深又矮,粉刷成白色,还挂着一些镀金画框,上面画着船舶靠岸或遇难之类的景象。在一个角落,供着一尊安放在托座上的陶制圣母像,周围还有几束假花。

这几面古老的墙壁听惯了水手们强有力的歌声,见惯了笨拙粗野的快乐的发泄,——从班保尔的遥远年代,经过海盗骚扰的时期,直至今日这些与他们的祖先无甚差别的冰岛人。在这些橡木桌子上,在两次醺醉之间,不知有多少人的生命被拿来冒险,被典当抵押。

歌特一面缝着那件长裙,一面侧耳倾听板壁另一面特雷索勒太太和两位坐着饮酒的退休渔民谈论冰岛的事情。

他们对某只漂亮的新船有些争论,这条船正在码头上配备帆缆索具,两个老头认为这莱奥波丁娜号不可能在最近的渔季以前装备妥当。

“哎!才不呢,”老板娘反驳,“它肯定可以装备好!我呀,我告诉你,昨天它就雇好船员了:盖尔默的老玛丽号的全班人马,玛丽号要去卖掉拆毁了;五个年轻人,就在这张桌子上,当着我的面,用我的笔签了名,就这么回事!都是些棒小伙子,错不了:洛麦克、蒂格迪亚·加洛夫、伊翁·迪夫、特雷基耶的儿子克哈兹,还有那一个顶仁的,波尔—爱旺村的大个子扬恩!”

莱奥波丁娜号!这将要载走扬恩的船的名字,歌特刚刚听见就一下子深深印入记忆,像是有人用锤子钉进去,使它更难忘却一样。

晚上,她回到普鲁巴拉内,坐在那小小的灯前,就着灯光赶她的活计。她发现这名字一直萦回在脑际,单是它的音韵便像一种凄惨的东西使她的感受极为强烈。人名或船名都具有自己的面貌,甚至一种涵义。莱奥波丁娜号,这个罕见的新词,以一种反常的固执紧追着她,变成一种不祥的困扰。不,她本来以为会看到扬恩再次随她从前参观过的、已经熟悉的玛丽号出发,多少年来,在危险的旅途中,它一直受着圣母的保护;而这次变化,这莱奥波丁娜号,却增加了她的忧虑。

但是她立刻想到,这些于她其实毫不相于,凡涉及他的一切都永远不应再与她有什么联系。的确,他在这儿或在别处,在这条船或另一条船上,动身或是回来,能关她什么事呢?……当他在冰岛的时候,当温暖的夏季又来到这些偏僻的茅屋,来到这些寂寞不安的女人们身边;或者当又一个秋季重新开始,又一次把渔夫们送回来,这能使她的不幸增多或减少一些吗?……所有这些于她都无关紧要,都没什么两样,她横竖是没有快乐也没有希望。在他俩之间已没有任何联系,没有任何接近的理由,既然他连可怜的小西尔维斯特都忘掉了;——要知道,他们的接近是西尔维斯特毕生唯一的梦想和愿望啊。她理当忘掉扬恩,忘掉与他有关的一切,甚至忘掉那由于他至今听来还带有如此痛苦的魅力的冰岛的名字;应该彻底驱除这些思想,清扫干净,应当意识到这事已经完了,永远完了……

她温柔地瞧着那睡着的可怜的老妇人,现在她还需要她,但她不久会死去。那么,以后呢?她还何必活着,何必工作,还有什么可做呢?……

外面又刮起了西风,随着远方强烈的悲呜,屋顶的漏处又开始它那静静的、如玩具铃铛般轻微的滴水声。她的眼泪也在开始往下淌,这孤女和被遗弃者的眼泪,稍稍带着苦味流经她的嘴唇,默默地落到她的活计上,犹如并非由风带来的夏季的雨,急促地、沉重地从那过分饱满的云层突然落下来;于是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觉筋疲力尽,面对生命的一片空虚,感到一阵晕眩,她叠起特雷索勒太太肥大的短上衣,试着去睡觉。

她躺进她那可怜的小姐用的漂亮床铺时,不禁哆嗦起来:这床一天天变得愈潮愈冷,正如这茅屋里所有的东西一样。但她毕竟很年轻,一面继续哭着,却也终于暖和过来,睡着了。

十六

几周阴暗的日子又过去了,已经到了二月初,天气相当温和晴朗。

扬恩刚领到去年夏天打渔分得的一千五百法郎从船主家出来,准备接家里的习惯,把钱带回去交给妈妈。这年收入不错,他满心高兴地回家去。

快到普鲁巴拉内的时候,他看见一群人聚在路旁:一个老妇人胡乱挥着拐杖,一群嘻嘻哈哈的顽童围着她……莫昂奶奶!……西尔维斯特所疼爱的和善的老祖母,邋邋遢遢,破衣烂衫,现在简直变成蹲在路边的那种呆傻的穷老婆子了!……这情形使他十分痛心。

普鲁巴拉内的这伙顽童弄死了她的猫,她异常生气和绝望,便用拐杖吓唬他们:

“啊!如果他,我那可怜的孙儿还在,你们肯定不敢,你们这些下流坯!……

看来她是追过去要打他们时跌了一跤;她的头巾歪到一边,衣裙上满是泥土,而他们还说她喝醉了(因为布列塔尼一些遭到不幸的老人常有这种情况)。

扬恩知道这不是真的,她是个从来不喝酒的可敬的老太太。

“你们不害臊吗?”他非常生气,便以威严的声音和语气对顽童们说。

在高大的扬恩面前,小家伙们羞惭而尴尬,全都一溜烟逃掉了。

歌特这时正好带着晚间要干的活计从班保尔回来。远远看见这个情况,认出她的老奶奶在人群里,她吃了一惊,赶紧跑过来看个究竟,看她于了些什么,人家又把她怎样了,——看见被弄死的那只猫,她便全明白了。

她向扬恩抬起她坦率的眼睛,他没有把自己的眼睛移开;这次他们不想互相逃避了,只是两个人都变得满脸通红,他的血也和她一样快地涌上了双颊,他们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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