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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窝-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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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
想不到汪永富却扑通一声跪到了朱益的面前:“朱老老,你救救我吧,你不知
道,我要是被押送回家,会被打死的;不打死也得饿死,我们那里穷得要命,做一
天拿不到一毛钱。”
“胡说,你污蔑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是不会饿死人的。”我继续打官腔,好像
真是从什么上面来的,是有水平的。
朱益老头倒也不习惯有人跪在他的面前,连忙把汪永富拉起来:“起来,起来,
有话站起来说。”
“朱老老,你帮我说句话,我到苏州来时才十一岁,我父亲在老家到底做过什
么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没有罪……”
“那……那……”朱益老头“那”不出来了,说句良心话,汪永富的话是对的,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又有何罪?
“你长期隐瞒家庭出身,这就是大罪!”我经历过各种运动,知道隐瞒家庭出
身在“文化大革命”之前也是不允许的,何况这小子还冒充工人阶级。
“是是,我检讨,这是我的不对。不过,朱老老,你是看着我在前远巷长大了
的,我从小吃苦耐劳,也没有做什么坏事,参加‘文化大革命’,那是响应毛主席
的号召,是革命的行为。”汪永富想用革命的行为来封住我们的嘴。
朱益反驳了:“你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不见得吧,你从小就不规矩,睡了人家
的黄花闺女,有伤风化!”
朱老头到底是老脑筋,有伤风化的事情算不了政治问题,吓不死人的。反而让
汪永富有了喘息的机会。
果然,一提到男女之事,这气氛就不那么紧张了,汪永富的嘴角还咧了一咧,
好像要笑似的:“朱老老,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我们俩是情投意合,只不过是睡得
早了一点,现在我们要结婚了,更加合情合理。”
“你……你这是先奸后娶!”朱益老头还在那里翻老皇历。
“先奸后娶的人多着呢,算不了什么犯罪。”汪永富抓住了一点就反攻,口气
也硬了一点。
我连忙发动进攻,用那时的话来说,就是打掉他那嚣张的气焰:“你还没有犯
罪?你从‘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参加武斗,搞打砸抢,毛主席号召要文斗不要武
斗,现在两派已经大联合了,你还把刀握在手里!”我指着地上的那把亮闪闪的尖
刀,继续数说汪永富的罪行:“你伙同尤金在报纸上造谣言,把王知一抓进去,至
今也不知道关在哪里;你还挑动群众斗群众,在许家大院里发起抢房运动;你还想
一人独占,把许达伟家的房子抢到手……”我连忙刹车,自知说漏了嘴,暴露了自
己的立场和观点,容易被汪永富看出破绽,弄清楚我们的来意。
汪永富也不傻,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知道我不是什么核心局保密司令部来的,
是帮着王玉树和许达伟说话的,是抓住了他的把柄来做交易,此种尔虞我诈的事情
他比我们熟悉。
汪永富的脸色活过来了,吓得出窍的灵魂又回归本体,摆出一副江湖上的豪爽
和义气的嘴脸:“各位的来意我明白了,大家都是一条巷子里的人,早不见晚见,
掀开窗子说亮话,你求我,我求你,大家摆平,从此以后谁也不惹谁。你们把我的
事情忘掉,我也可以让许家大院平安无事,还可以告诉你们王先生关在哪里。”
张南奎喜出望外了:“你快把王先生放出来。”
“不行,这事情我没有办法,尤金那小子要把王先生当垫脚石,爬上去。这个
狗日的,他早已把我撂在一边。6汪永富大骂尤金了。是的,这一次尤金写抓特务的
文章,根本就没有提到汪永富,把功劳一口独吞,好像一窝特务全是他尤金一个人
挖出来的。
“你还没有办法?实在不行就抢嘛,这是你的拿手戏。”张南奎要通住汪永富
把王先生救出来。
汪永富直摇头:“不行,现在已经是大联合了,不能随便动手,何况王先生是
关在司前街的监牢里,有解放军把守,有机关枪架在岗楼上,谁敢闯!”
我心里也明白,那监牢是不能闯的,可却装着什么也没有听清,两眼直瞪着汪
永富:“我不管你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你要做到两点,一是不能在许家大院里挑
动群众抢房,二是把王先生放出来。你做到一点我们就把你的事忘记一半,做到两
点我们就全部忘记。”我也知道汪永富做不到第二点,只是故意拖个尾巴,必要时
再抓得住他。
汪永富倒也爽快:“第一点我保证做到,第二点我尽力而为。要是你们还不同
意的话,我也就顾不了那许多了,天下大得很呢!”汪永富把地上的尖刀拾起来,
握在手里,不知道他是想远走天涯呢,还是想和我们拼到底。
我向张南奎和朱益老头使了个眼色,觉得不能再逼了,狗急也会跳墙的:“好
吧,说话算数,反正你辫子是抓在我们的手里,你若不守信,那也就休怪我们无情!”
汪永富呆了,他第一次尝到了所谓“历史问题”的滋味,这和无期徒刑是差不
多的,辫子是抓在别人的手里,想到要整你的时候就拎起来掉两记。他呆呆地望着
张南奎手里的那份文件:“把……把它烧掉。”
我从鼻子里哼了两声:“烧掉了也没有用,我们只要花八分钱的邮票,你山东
老家的革命群众就会找到你!”
汪永富叹气了:“好吧,各位,大家说话算数。”他双手抱拳,揖了两揖,那
把尖刀也抱在拳中,在灯光下闪了两闪。
第21回 战地鸳鸯
第二十一回战地鸳鸯
阿妹和朱品的婚事,也被王先生的祸事耽搁下来了,在这种时候办喜酒,谁也
没有兴致举杯。
苏州人结婚,按规定要到医院里去检查身体,要到民政部门去办理结婚登记。
这些都是官方手续,是成文的法律。实际上还有一条不成文的习惯法,那就是办喜
酒,办过喜酒请过客,宣布结婚,大家就承认,不管你登记不登记。如果你只登记
不办喜酒,那是合法不合情,人家认为你是偷偷摸摸的。“你们啥辰光结婚的呀,
也没有看见你们办喜酒嘛!”办喜酒赛过是结婚的新闻发布会,有时候比法律还要
厉害些。苏州太监弄里的那些饭馆,往年间主要的生意是靠喜庆的宴席。要知道中
国人为什么把大吃大喝当作一种排场,一种阔气,那得从研究中国的民俗学着手。
我们曾经建议过,朱品和阿妹的婚礼就在张南奎的房子里进行,办一桌喜酒,
把马海西、罗非和徐永都请回来,把王先生和朱老头也请过来,来一次大团聚。痛
饮之后叫林阿五为他们开一张介绍信,到民政部门去办理结婚登记,我们几个没事
的人再痛饮三天,喝它个烂醉如泥!把欢乐与痛苦一齐喝下去。那年头只有喝酒不
犯罪,最多是被人骂一声:“酒鬼!”
朱品和阿妹也同意我们的建议,也已经作好了准备,现在只好一天天地等下去。
不过,等待的只是办喜酒,情火一旦燃烧起来是无法扑灭的。阿妹像一颗蒲公英的
种子,多少年一直在天上飞,飘飘荡荡地不落地。燃烧着的情火一下子把种子上的
绒毛烧掉了,那颗飘荡着的种子就落了地,栽进沃土里,或者说是一头栽进了朱品
的怀抱里。她多少年来都在等待着这一天,这一天曾经在她的梦中出现过千百回。
农村里的姑娘到了十七八岁时就有一种伟大的理想:想嫁一个勤劳的丈夫,丈
夫的家里有七八亩田和三间房子,公婆不太凶狠,生两个胖胖的孩子。她与丈夫起
五更睡半夜,跌个斤斗抓把泥,丢掉钉耙舞扫帚,舍不得在菜里多放一滴油,舍不
得在粥里多放一把米,终身节俭的目标就是为儿子造三间房子,讨一个媳妇;为女
儿备一套嫁妆,体体面面地嫁出去。过了五十就不下田了,在家里照管猪、羊、鸡;
过了六十就不早起了,冬天睡到日上树梢头,爬起来抱着孙子晒太阳,说说张家短,
李家长,叙说自己一生的三大业迹:讨媳妇,嫁女儿和造房子,听者齐声称道:
“老奶奶,你好福气!”
阿妹的伟大理想本来也是相同于一般的农村姑娘,而且准备比一般的农村姑娘
多付出十倍的努力,因为她是个童养媳,她的婆婆十分凶狠,她的丈夫有鼓胀病,
跌打滚爬全得靠自己。自从进了许家大院之后,她的伟大理想也在逐渐地改变。胡
妈的那条路她坚决不走,那种斜门即使在农村里也是不被称道的;费亭美的那种道
路她不能理解,因而也就没有想过。柳梅和许达伟的婚姻她觉得是太完美了,是可
望而不可即。她在苏州城里看到了另外一种生活:小夫妻俩都拿工资,有一间小房
子,生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和公婆分开来住,星期天到公婆家里去吃一顿,然后
带着孩子到街上去买糖果,或者是在公园的长凳上坐一坐,看着孩子在草地上跳舞……
若干年来,阿妹都在仿照着城里人的生活编织着自己的美梦。这种美梦确实是在梦
中编织的,往往是在编得快要完成的时候,甚至是已经编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
孩子跳舞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群拿着扁担、锄头的乡下人向她闯来,为首的是她
的恶婆婆,要抢走他的孩子,说这个孩子是她和那个大肚子的小丈夫生的。她哭喊
着去抢夺孩子,急得从梦中醒来,眼泪沾湿了枕头。
美梦编织起来十分困难,有时候实现起来倒也十分容易。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把
她和朱品推到了一起。这种力量是无法抗拒的,梦中没有编完的故事,醒来却已经
实现。
阿妹已经有了一个小小的家,虽说这个家是夏海连的。可是夏海连被尤金反戈
一击之后,至今还被关在太湖里的一个小岛上面,外面听不到一点消息。褚芳有严
重的心脏病,长期睡在医院里。她的两个孩子一个是在山东的姥姥家,一个大的不
知道流落在哪里。夏家的房子一时还没有人敢来抢,因为要抢的人太多,暂时僵持
在那里。借大的一座房子只有阿妹和朱品住在里面。当然,阿妹和朱品只是住了当
年三舅住的那间房子,其余的房子都贴着封条,有革命委员会的,有造反司令部的,
有支左部队的……一个房门上的封条有五六张,谁也不能随便地开启。
阿妹本来就是个操持家务的能手,现在更是把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条。结婚的用
品暂时还没有买,因为她不想长期地住在夏海连的家里,可却想方设法弄来很多吃
的东西。她有钱,在许家大院中她是个富翁,别人都是当月工资当月完,她却把十
几年来当保姆的工资都积存在那里,她不要付房租与伙食,穿衣服也就是那么两套
蓝卡其。她的工资虽然不多,却是只进不出,夏海连的工资虽然高,可那存款的数
额却不及阿妹。朱品虽然是右派,每月的工资还有三十几,那时候,维持生命的最
低费用是每月八块钱。
朱品掉在蜜缸里了。每日清晨醒来,眼睛还没有张开,就会闻到一股甜津津的
香味,睁开眼来一看,那像螺蛳姑娘的阿妹端着一碗红枣莲心汤坐在床头。
阿妹见朱品醒来,那脸也就笑得像一朵莲花似的:“别急,慢慢地坐起来,先
把红枣莲子汤吃下去。”
朱品坐起来,伸手接小碗。阿妹却把碗向后一缩:“别动,我来喂你。”
“我又没有生病。”朱品说。
“瞎说,这是我疼你。”阿妹表达爱的方式另有一功。她不同于村姑的打情骂
俏,也不同于“小资产阶级”的含情脉脉,柔情似水。她是这两种表达方式的混合
体:“疼你。”
朱品闭着眼睛张开嘴,把那除核的红枣和剔心的莲子吞下去。他不敢睁开眼睛
看那张笑得像荷花似的脸,因为睁开了眼睛就会流下眼泪。这位玩世不恭的画家早
已忘记了世界上还有疼爱的存在。是的,母亲曾经疼爱过他,那已经是遥远的记忆,
何况他在被母亲疼爱的时候还不知道疼爱之可贵。当他受尽了欺凌和污蔑之后,才
品出这疼爱是什么滋味,更何况此种疼爱是伴随着性爱散发出来的,是放射性的,
可以使朱品浑身骨头酥,乐极而生悲。
阿妹喂完之后,叫朱品躺着不要动,再在床上悟一歇,养身体,然后再爬起来
洗脸、吃早餐。早餐是一个鸡蛋,两个馒头,一碗泡饭,两碟酱菜。这一些都是当
年阿妹从胡妈那里学来的。胡妈当年服侍费亭美,那早餐可是了不起。主食有中有
西,有苡仁米烧粥,有雪菜肉丝面,有豆浆油条,有牛奶、白脱、果酱加面包,煎
鸡蛋,橘子汁等等。费亭美年轻时常常欢喜在早晨吃西餐,中午和晚上吃中餐。中
年以后早晨就不吃西餐了,可那早晨的粥菜却很考究,一只红木方盘里的小菜碟子
有十几个:油氽花生米,玫瑰乳腐,酱黄瓜,悟酥豆,冬笋雪菜,虾籽鲞鱼,糖醋
萝卜,葱拌豆腐……阿妹恨不得像服侍费亭美一样来服侍朱品,可惜的是花生米早
就看不见了,更何况是油氽的。陶金根的大饼油条店早就关了,因为没有油,大跃
进以后出生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道油条是什么样子的;至于冬笋雪菜和虾籽誊鱼等等,
只能是活在人们的记忆里。
阿妹伺候着朱品吃完了早饭,又替朱品穿上一套干净平整、半新不旧的卡其布
外衣。她不许朱品穿着那沾满颜料,五颜六色的工作服在外面走来走去。也不许朱
品头发蓬松,胡子拉茬,破鞋烂袜地自己作贱自己。别人看不起你,你要自己看得
起自己,你要衣着整齐,挺胸抬头,你没有抢没有偷,也没有杀人放火,是靠劳动
吃饭的,那些当“司令”的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
朱品听了这些话,又把那失落在尘埃里的信心捡了回来,陡增了生活的勇气,
甚至觉得自己简直是当了皇帝!这不是嘛,衣来伸手,饭来张嘴。只有当他收拾停
当,走出大门要奔赴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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