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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窝-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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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争取彻底胜利!到时候一个都不得缺席。”顾炳说完就带着两个人走了,好
像是忙得起了“烟。
我把朱品和阿妹拉到身边,指着报纸上的照片说:“你们两个人是怎样上去的?”
朱品有点哭笑不得:“别提了,昨天我们到民政部门去办结婚登记,正好碰到
有一个记者在那里采访,了解有人为了逃避下放而闹离婚的情况。发现我们是为了
一同下放而办理结婚登记时,就像发现了什么宝贝,替我们戴红花,拍照片。我们
当时也不知道他是个新闻记者,以为办结婚登记一定要戴红花,拍照片。”
我指着报纸上的文章说:“还有这些豪言壮语呢,都是你们说的?”
“啊呀呀,都是他诌的。”朱品摇摇头。
阿妹说:“不,也不完全是他诌的,是他说给我听,我听了也点过头。他问我
是不是为了响应伟大的号召来提前登记的;我说不是,是为了能跟我的男人一起走。
他说这就是响应伟大的号召,不响应号召你怎么能走呢?我说这话也对,那人就写
了进去。反正也不是什么坏事情,随他去。”
阿妹的话也对,反正也不是什么坏事。相反,看看那报纸上的文章和照片,朱
品还有大红花戴在胸前,这个老右派,一贯带黑袖章和低头认罪的家伙,居然也有
戴红花的时候,应该要为他高兴的。只是回头又见到了费亭美的尸体,真的是啼笑
皆非。
下午三点钟,许家大院的大门口果然开起了居民大会。来的人不少,因为所有
的人都关心着下放的事,又有人传说,要把与人民为敌的费亭美的尸体拉到大会上
来批斗,吓唬那些不肯下放的,这种谣传也很有吸引力。
会场就在批斗林阿五的地方,这一次没有搭台,却停着一辆大卡车,卡车上当
然没有费亭美的尸体,却有锣鼓、标语和红旗。
顾炳站在卡车上,挥舞着那张载有朱品和阿妹的报纸,在滔滔不绝地做报告:
“……总之,我们前远巷的下放工作已经取得了伟大的成绩,啊,成绩是巨大的!
而且出现了像孙阿妹这样全市的先进典型,她为了响应伟大的号召,坚决要求到农
村去,便提前办理结婚登记。”顾炳又挥动着那张报纸:“大家已经看到了,报纸
上全文报道了他们的先进事迹,还有照片……今天召开这样的一个群众大会,就是
要号召大家向孙阿妹学习,为他们披红戴花,乘上这辆光荣的汽车走遍全苏州,把
他们的先进事迹推广到全市的每个角落里去!来,把锣鼓敲起来,把横幅撑起来,
请孙阿妹夫妇上来!”
许多人纷纷地爬上汽车,锣鼓家伙打得闹翻了天。横幅标语上写着:“争取全
家下放,提前结婚登记。”这条标语现在的人都不会懂,那时的人却都是能够理解
而且很有说服力。
朱品和阿妹被人拥上车。阿妹还有些忸怩,朱品却一反常态、拉着阿妹的手,
昂首挺胸地站在卡车上,脸上的表情十分庄严,没有玩世不恭,颇有英雄气概。
我和张南奎相互看了一眼,明白了。我们这些牛鬼蛇神居然也有身佩红花,
“跨马游街”的时候。特别是朱品,也不能老是戴着黑袖章在那里低头认罪,也得
有个扬眉吐气的时侯,管它是结婚登记还是有什么英雄业迹。我对着张南奎挥了挥
手,两个人一齐跳上卡车,抢过那鼓棒和锣槌,把那锣鼓敲得惊天动地!
顾炳此人,对做群众工作颇有点经验。“文化大革命”前夕,他在部队里,被
抽调下乡去搞“四清”运动,推广“桃园经验”。他为了争做典型,便采取逼供信,
结果逼出了两条人命,一个生产队长被逼得吊死在牛车棚里。在运动中逼死了人总
不是好事,何况他又和那个生产队长的未亡人睡到了一起,这就引起了乡民的反对。
部队的领导本来想调查清楚后对他进行处分,后来因为“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就
马马虎虎地把他复员回家。他回到了苏州的郊区以后,立即以复员军人的身份参加
了造反,他比汪永富高明多了,从来没有站错过队。现在他已经进了区革委会,再
做点表现总是会有个一官半职的。忽然听到费亭美上吊,他心里有点不安了,他对
吊死人本来就有点条件反射,何况上级在布置工作时就曾经强调过,要把下放运动
搞得喜气洋洋,轰轰烈烈,不要死人。当然,像费亭美这样的地主婆即使吊死十个
也与他无涉,可把风声传出去也是好说不好听的。所以他关照许达伟立即把费亭美
的尸体火化,而且是作正常死亡处理,其目的就是不让消息传出去。幸亏报纸帮了
他的忙,竟然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阿妹去提前结婚登记,一个活生生的典型就出在
他的工作范围内。有一个老“走资派”曾经向顾炳传过经,说是在工作中要懂得以
一好遮百丑,要让好事传四方,那坏事自然就关在大门内。好事吹得越大,坏事就
缩得越小,最后就可以略而不计,取得了伟大的胜利。所以他特地召开群众大会,
让阿妹和朱品戴花游街,明天还要安排领导接见,索性把文章做得大点。
当卡车开出了前远巷之后,马路上的人被我们的锣鼓声惊动了,也被这一辆奇
怪的游行卡车吸引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天天都有牛鬼蛇神被押在卡车上
游街示众,车上的标语大多是打倒×××,坚决镇压反革命等等。那些被押在车上
的牛鬼蛇神一个个都是被人揪住头发,揿住头,反拉着手,面部呈死灰色,痛苦得
龇牙咧嘴,还流着口水和鼻涕,那形象很不美。现在站在卡车上却是一对喜气洋洋
的青年男女,朱品本来就是一表人材,阿妹更是绽开的红梅。更为奇怪的是那横幅
标语却是写着什么结婚登记,结婚也能游街,从来没有看见。人们呼朋引类:
“快来看啊,结婚的!”
“唷,那新娘娘蛮漂亮。”
“那新郎官也不丑。”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那汽车只能慢慢地向前开。
朱品越发得意了,还向人群挥挥手,好像是在检阅似的。我觉得有点可笑,你
小子只不过是结婚登记罢了,又不是为国家建功立业,凯旋而归,无怪那阿Q在押赴
刑场的时候还想唱京戏。
卡车的前后左右都围着人,车子只好停在那里,我又觉得这卡车就像一个舞台,
人生的悲剧、喜剧、讽刺剧正在上演。
第28回 又送许家大少爷
第二十八回又送许家大少爷
起程的日子终于来到了,许家大院里居然变得寂静而庄严。下放的人家扶老携
幼,从备弄里走出来。没有走的人站在各个庭院的门口,无声地送别。多少年来住
户间的恩恩怨怨,你争我夺,这时间都化着烟灰泯灭,剩下的却是些有恩而无怨的
记忆,相互间默默地点头、挥手,依依惜别。
许达伟的一家走出来了,这是一个长长的队伍,因为在他家的后面还有朱品和
阿妹,还有王先生、我和张南奎。
柳梅走在前面,她今天脱掉了那蓝咋叽布的上装,穿一件蓝底白花的对襟棉袄,
围着一条湖绿色开士米的长围巾,下面穿着银灰色的西装裤,黑色的皮鞋,显得比
往常美丽而精神。其实她已经快要倒下来了,搬家、死人,短短的七天使她觉得又
过了七年。她支撑着,不流露出一点疲倦和萎靡,不表现得垂头丧气,她要挺起胸
膛来做人,把这个家带出苏州。她并不留恋这许家大院,她和许达伟定情的时候,
就是准备跟着许达伟走遍天涯海角,并非是想在这深宅大院里住一辈子的。柳梅走
到六号门前的时候,略略迟疑了一下,大概是想起了当年吧,当年她就是在这里和
许达伟相互拥抱着,走向后门外的藏书里,再穿过祠堂到后花园里……那是何年何
月?似乎是在梦里。
我走在许达伟的身后。许达伟还是老脾气,走路的时俟欢喜把双手背在背后;
我像当年一样,押着一个囚徒,从四号门,三号门,二号门……一步一步地走出这
个牢狱。可惜的是许达伟那双大英皮的皮鞋没有了,脚步声没有了戴着镣铐的声息。
他是自由了,终于从这许家大院里冲了出去。
当我们走过五号门时,听到了王师母嘤嘤地哭泣,她暂时留在朱老头家,不能
和王先生同甘共苦。
只有朱品和阿妹无所留恋,他们两个人兴高采烈,好像是去作蜜月旅行似的。
各家各户的行李物品,早就有人替他们装上了大船,船队就停靠在城外的运河
边。当我们到达河边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船队是晚间起航,要等夜半的潮水。
运河边上的景象是惊人的,成千上万的人都散落在河滩上,船队逶迤几华里,
一眼望不到头。谁家是上几号船,早已编号确定,所以那河滩上的人是东一堆,西
一堆。有的是被下放的,有的是来送行的,有人仰天长啸,有人嘤嘤哭泣。最可叹
的是那些渡江而来解放苏州的老干部,被打了一顿“走资派”以后,如今又得渡江
而去。来去之中有打过游击的老战士,也有当年唱着《山那边》奔向解放区的热血
青年。青年已经变成中年了,那血当然还是热的,我听见有几个胡子拉碴的人聚在
一起轻轻地唱着:
扬子江,
浪涛高,
南岸的人民在呼号。
越淮河,
渡长江,
千军万马,
向南京呀,向南京!
这是那些热血青年们当年在长江北岸,等待着大军渡江时唱过的战歌。如今扬
子江的浪涛依旧,可是南岸的人民已经不呼号了,北岸的贫下中农却在等待着他们
去接受改造。
我听见有一个先知者在那里口出狂言:“别难过,如果我们这个国家还有希望
的话,你们还会回来的!”
先知者的话总是灵验的,十年之后,今天登船而去的人又陆陆续续,遮遮掩掩,
曲曲折折地回到了苏州。历史欢喜和人开玩笑,它一会儿把你的东西全部抢走,一
会儿又会加倍地还给你,只是在这一抢一还之间,你的生命也就快到了尽头。
我们很快地找到了三号船队的一号船,果然发现汪永富就在我们的旁边,有十
多个小弟兄来为他饯行。他们在河滩上摊开一张塑料布,放着几样熟菜和酒瓶,相
互灌酒,高声大喊,嬉闹盈盈。汪永富还向我们挥挥手,表示他已经见到了我们。
柳梅和阿妹先上船,她们要去安排好铺位。那船是装货的大驳船,人在舱里分
左右两排,当中的走道只有一尺多一点。左右两排的人像沙丁鱼似的挤在一起,只
能坐卧,不能起立,因为头顶上还有一条长长的货架,放着各家随身所带的东西。
汪永富他们的“野餐”方式倒是很有启发性的,到了吃晚饭时,各家都从船舱
里爬出来,在河滩上铺开塑料布、旧报纸,把随身所带的食品拿出来,与家人、朋
友共进这最后的晚餐。
那些受尽了苦难的教师也被下放了,从小学到大学的都有。这些人大都认识许
达伟、柳梅和王先生,他们见了面都是用同样的语言:“啊呀,你也来啦!”你也
来啦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解脱还是惋惜?教师们聚在一起,相互交换着各种消息,
有人说是散布谣言,不过,那时候的消息和谣言没有什么区别。
阿妹很快地就把晚餐张罗好了,一条花布包袱摊在沙地上,亮亮和明明还在四
个角上压了四块砖头,他们两个吃这种野餐比在家里吃饭有兴趣。柳梅带来了面包
和熟菜,居然还有两瓶黄酒。那是她准备给费亭美在路上喝的。我拿起酒瓶来不禁
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一首宋诗:“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我把酒瓶
向空中举了一举,祝我的姨妈在九泉下安息。
夜幕慢慢地降下来了,近处突然升起了火光。汪永富的小弟兄们就地取材,到
河岸上的木材加工厂里拿来了许多本片,升起了一堆篝火。木材厂的守门人也鼓励
大家去拿,说是升起火来可以照亮脚下,也可以驱除夜间的寒气。
篝火很快就在河滩上蔓延开了,像一条火龙似的蜿蜒而去。火苗窜动,火光摇
曳,照得火堆周围的人摇摇晃晃,都像喝醉了似的,那景象有如一群吉卜赛人,也
像是一个民族的大迁徙。明代苏州的洪武赶杀,决不会有如此壮观的场面。
朱品被这种场面感动了,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他的写生簿,迅速地勾勒下夜空、
人群、火光、船队。他说他从现在开始,再也不画毛主席走遍全国了,他要画朱品
走向大自然;再也不画小桥流水和人物肖像了,要从烦琐的现实中解脱出来,加入
抽象派。
我在火光中见到一个穿着军大衣的人,他把头脸都深埋在海虎绒的衣领里。他
像一只失群的雁,在篝火之间徘徊,他几次向我们靠近,却又踌躇而去。我有一种
直感,觉得这个人背影十分熟悉。当他再一次转过身来时,我突然大喊一声:“马
海西!”
果然是马海西,他把头从衣领内伸出来,慢慢地走到我们的篝火旁边:“你……
你们是几号船?”那口气没有一点感情的色彩,完全是事务性的。
我们都站起来了:
“是你呀,海西。”
“来来,坐下来,喝一杯。”
只有朱品坐着没有动,和马海西点过头之后就把头埋在速写本里。
阿妹倒也是无心,却提出了一个使马海西难堪的问题:“马阿哥,这些年你在
哪里忙啊,住在一个城里,为啥不来看看我们呢?许师母也去世了,她活着的时候
还常常提到你,说你在当年是最活跃的。”
马海西支吾着:“是呀,想是也想来,总是觉得不大方便。”这话倒也是真的,
当年,一个人如果要求进步,表示站稳了立场,那就不能和地富反坏右经常来往,
否则就有人要你检查思想,运动一来还要交代,你和那些人说了些什么话,或者是
受了哪些影响。亲情、友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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