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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年-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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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康停下脚步,扭头朝向副团长的方向,对方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俞康知道副司长要他留下的用意,代表团早有纪律规定,会议期间任何成员都不得单独同外界人员会面。如果面对的是一般的记者,副司长当然可以直接回绝,但面对华吉士这样的资深新闻主播还是慎重为好。作为世界新闻界知名人士,华吉士曾经采访过多位中国政要,虽然他已经退休,但影响力仍不容小觑。
三个人缓缓前行,渐渐远离了人群的喧嚣。华吉士和副司长轻言细语地叙着旧,交谈混杂着英文和中文。来到一处开阔的草坪后,华吉士停下脚步,“虽然我们是朋友,但我还是直说吧。我是受人之托请教一个问题。至于受什么人之托,恕我不能相告,希望你能理解。”
副司长面色平静地点点头,等着对方的下文。
“请问中国代表团的江哲心先生为什么没有按预定安排发言?现在他人在何处?”华吉士脸上保持着惯有的笑容,似乎对答案并不怎么关心。
副司长直视着华吉士的眼睛,“谢谢你视我为朋友。声明一点,我其实并不关心是谁委托的你,因为这无关紧要。中方代表团的一位成员因为身体不适没有出席昨天的会议,但他并不算放弃发言吧,我方的发言内容依据的仍是他此前准备的稿件。”
华吉士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昨天上午中方的发言与头几次的讲话内容明显重复,喏,我都能背下来了:中方一贯积极开展应对气候变化国际合作,坚持以《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和《京都议定书》为基础,坚持‘共同但有区别的责任’原则和公平原则,按照‘巴厘路线图’授权,建设性推动应对气候变化国际谈判进程,在加强公约和议定书全面、有效和持续实施方面,做出自己的贡献……”俞康有些叹服地盯着这位新闻界的传奇老人,对方随口说出的这段话竟然和中方发言不差一字。
副司长沉默了几秒钟,“你想表达什么?”
华吉士的语气变得有些咄咄逼人,“我们知道江哲心先生是中国气象学界知名学者,参与制定了一系列气象政策,他的不少学术成果让中国人在气象谈判中占据有利地位。这次他的发言一直是大家期待的重点,难道他会将宝贵的发言时间浪费在重复表达上吗?所以,我们不禁猜测江哲心先生是否另有发言内容……”华吉士的话被副司长适时打断,他脸上显出微微的不以为然,“如果猜测有用,还要事实干什么?当然,虽然华吉士先生您已经退休了,但我完全不反对您将猜测到的内容在明天的报纸上全文照登。”说这话时,副司长发出轻快的笑声,冲淡了稍显尴尬的局面,俞康在一旁不禁暗暗颔首。
副司长接着说:”我倒是觉得您的委托人应该多关注会议本身,要知道还有某些个自诩大国的国家对世界气候面临的严峻局面采取了不负责任的态度,至今还没有在《京都议定书》上签字。国际社会本来希望本次会议能够取得历史性的突破,但现在看来阻力依旧很大。”副司长指向远处示威的人群,“您看吧,民众的声音在提醒我们前途多艰,中国愿意团结世界上一切坚持正义和进步的力量,为保卫地球家园而努力。”
俞康知道副司长所指的“某些个自诩大国的国家”其实就是美国,多少年来这也是中国外交场合特有的惯用词汇,这是古国几千年前所谓春秋笔法的现代活用。这次的运用无疑又是成功的,美国拒不签订《京都议定书》早为世人诟病,华吉士的注意力被成功地转移到了这个问题上,他稍稍迟疑了一下,问道:”那中国方面现在如何看待某些国家拒签《京都议定书》这件事?”
俞康不用想都知道副司长会怎样回答,实际上这个答案是唯一的,而且连字数和语气都有着严格的规定。历届代表团的成员都会在出发前背诵一些最重要问题的答案,这是必需的功课。作为外交部应对气候变化谈判特别代表的助理之一,俞康的工作职责非常明确,在这个职位上,他已经参加了几次气候会议。自从二十世纪下半叶人们开始认识到“全球变暖”的危机之后,每次气候会议实际上都成了各国的博弈场。表面上看,“全球变暖”是一个内涵非常明晰的科学问题,既然是温室气体排放导致的,那么各国减少排量就可以了。而且联合国已经制定了一套温室气体排放置换程序,排放量大的国家可以购买那些排放量小的国家的排放量,价格也算合理。但是这种看法很肤浅,在“全球变暖”背后潜藏着重大玄机,用关乎国家命运来形容也毫不为过。就在哥本哈根的这次世界气候大会上,一些国家跳出来指责中国工业排放超标,对世界气候构成严重威胁。中国代表团则严正提出,正是发达国家将大量高能耗的产业转移到了发展中国家才导致了这一现象,那么在统计这部分排放时就不应该以生产国而应该以产品的最终消费国为统计对象,如果按这个标准,中国的排放量是非常克制的。就好比所有致力于保护濒危物种的人都知道,那些热衷消费象牙制品的富人才是杀死非洲大象的真正元凶。
这种巧妙而有力的回击为中国争取了极大的主动,并立刻赢得了众多发展中国家的共鸣。实际上,正是由于在世界气候问题上存在的错综复杂的因素,才使得每次的世界气候大会变成硝烟弥漫的战场。
美国拒签《京都议定书》受到多国指责,其中包括中国。近些年来,由于中国的和平崛起国策,外交部门一直承担着相当大的压力。既要体现地区大国的威信,拓展中国的国际空间,同时又不能显得咄咄逼人,造成周边中小邻国的疑惧。俞康知道不少中国网民常常戏称外交部为“抗议部”、“谴责部”等,甚至还煞有介事地从星期一到星期五给外交部安排了“抗议日程表”。
但如果真正对中国面临的国际形势有通盘了解,就会明白其中的辛苦。有时为了传达准确的意义,相关人员常常彻夜不眠,推敲一个语气助词的轻重,个中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相比之下,应对气候变化谈判特别代表处则是中国外交部对外事务中一向居于强势位置的部门。气候问题本身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专业领域,众所周知,就连几个星期的中短期天气预报都难以做到准确无误,何况是预计几十上百年的气候趋势。经过长时间的知识普及,现在绝大多数专家和公众都已认同全球面临气候变暖的危机,各国在这个问题上的政治博弈愈演愈烈。某些时候,俞康甚至有些可怜美方的气候代表,由于机制等原因,美国人在复杂问题上达成完全一致非常困难。曾经有个说法,如果三峡这样的超级工程放在美国论证的话,起码还要扯上个五十年,而且谁也不敢保证会得出结果。
由于美方拒签《京都议定书》,美方的气候代表一直广受指责,就连一向同气连枝的欧洲、日本等盟友在这个问题上也表达了不同的态度。而向来与美方多有分歧的中国代表团更是经常发表“敦促”意见,让美方代表疲于应付。
正是基于这些复杂的原因,所以当前天晚上国内来电称江哲心企图发表有利于美方立场的发言时,所有人都震惊了。密电全文只有团长获准看完,如果不是密电来源毋庸置疑,连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代表团随行的国家安全局人员立刻扣留了江哲心,他的发言被临时撤换,他准备的发言稿作为证据材料被秘密封存。
“江哲心。”俞康在心里叹口气。他和江哲心均毕业于南京信息工程大学大气科学系,俞康刚进校就听说了这个早年校友的名气。按他当年的硕士导师的说法,此人聪颖过人,但思维比较偏激,难成大器。比如江哲心曾经在某些场合宣称超长期天气预报是可行的,而气象学界早就否定了这种观点。
不过后来的情况却证明导师识人有误,江哲心并没有在异端的领域虚耗光阴,而是在主流专业领域稳步发展,很快崭露头角,成果累累,直至引起国家高层的关注,成为发改委气候司首席技术专家。中国发改委由当年号称“小国务院”的国家计划委员会沿袭而来,是当仁不让的中国政府第一职能部门,对国家经济具有广泛的影响力,而发改委应对气候变化司则是中国政府最高级别的气候政策战略决策机构。
俞康同副司长回到驻地的时候,其他人已经收拾好了行装,专机两个半小时后起飞。江哲心被禁闭在一个单独的房间里,由安全人员不间断陪同。
虽然电文上并没有对江哲心下一步的处理提出意见,但根据俞康的经验,这个人肯定将悄悄地从现在的位置上以及公众的视野里消失,今后在任何场合都不会再被提起,就仿佛这个人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这是对于在外交这种特殊场合犯规的干部的常规处理办法。
专机正飞越欧亚大陆上空,根据时间俞康估计下面大概是哈萨克斯坦境内的某个地方。已是深夜,舷窗外月光照在偶尔出现的云层上,泛起一片微弱的银白。机舱里没有人休息,但也没有人说话,气氛显得憋闷,但大家的确都觉得这个时候开口说点儿什么是一件别扭的事情——因为你不能提起最想提起的那件事。
“我想去看看他。”俞康最先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找到团长低声请求道,“您知道的,我和他是校友,以前他在专业上还指点过我。”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今后恐怕再也不能见到那个人了。他猜团长应该也会想到这一点。
“好吧。”团长迟疑了一下说。电文上只是要他们终止江哲心的职务并限制公开发言,并没有禁止他与代表团成员交谈。“注意掌握时间。还有,你们的谈话会被记录。”
“这个当然。”俞康答应道,“程序上的事我知道。”
江哲心面容恬淡地靠在椅子上,望着手里的一样东西出神。俞康看着那个黑褐色的石头雕像,那是个穿着黑白花纹衣服的小娃娃。俞康走到他对面坐下来,端详着江哲心棱角分明的面庞。实际上,俞康知道江哲心在个人生活上似乎有些传闻,从渠道来源基本可以肯定传闻的真实性。见到俞康,江哲心似乎没怎么意外,只是将手里那个石头娃娃小心地收到旁边的皮包里。
“电文上说的事情是真的吗?”俞康直奔主题。
“差不多吧。”江哲心一口承认,“我的确是私下准备了一份发言稿,准备在会议上宣读的。之前我通过技术圈子委婉地向美国人透露了一点儿风声。现在这个稿子已经被拿走了。”
“我们的谈话正在被录音。”俞康突然说,同时瞟了眼不远处正襟危坐的一位面无表情的黑衣安全人员。
“我知道。”从一开始江哲心脸上就带着神秘的笑容,让俞康觉得有些不明就里。“知道我现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吗?”江哲心问道,不过他显然不需要对方回答,“是平静。真的,是平静,很久以来我一直在挣扎,一直有个巨大的旋涡缠绕着我,像个阴影。我想摆脱它,但又一直犹豫。在这里。”
江哲心用握拳的右手拍了拍左胸,“直到几天前我才下了最后的决心。”
“什么决心?”
“可以给我拿点酒吗?”江哲心没有直接回答。
“这个……当然。”俞康没有去看安全人员,自作主张地到餐厅取了一瓶红酒。
江哲心摇摇头,“不是这个,我要白酒。”
俞康只好另拿来一瓶茅台,有些狐疑地盯着江哲心,“我从没见过你喝白酒。”这是实话。由于历史等原因,从周恩来那个时代开始,中国外交性质的代表团一般就不禁酒,在需要的场合甚至对此表示鼓励。但这么久以来,江哲心在各种场合从来滴酒不沾。
“我白酒有接近一斤的量。我第一次喝酒就有这个量。你我都知道酒量这个东西是天生的,由人体分泌的乙醛脱氢酶的含量决定。我以前觉得喝酒太多会影响思考,不过现在我大概不用再顾忌这个了。”江哲心呷了一大口酒,闭目咽下,然后回到中断的话题,“我说的是解脱出来的决心。本来我选择的是另一种方式,现在由于泄密,变成了这种结果。不过其实都一样,相比而言,这个结果对我个人要好很多,所以我并不恨那个人。”
“你在说谁?告密者吗?”
“告密者。”江哲心低低地重复一句,“这个名词有意思。从行为上她算是吧。”
“是个女人?”俞康追问道,“当然,我只是找你聊天的,你不想说也没什么。”俞康说到这里特意加重了语气,不知为什么,他直觉地感到这个故事里应该有个女人。
“我想应该是吧。除了她没人知道我在做什么。不过她是为了……”江哲心停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现在看来算是拯救我吧。如果我按原计划登上讲台发言,我的命运将会与现在完全不同。那种情况下,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任何一个认识的人了,包括你。”
俞康讪讪地喝了一口酒,说实话,他从没像今天这样干喝过白酒,感觉喉咙有些受不了,但他又觉得现在这个场合再去找些零食下酒似乎与气氛不合。看来他得到的消息是真的,江哲心同某个女人有亲密的关系,这一事实的最终确认让俞康感觉有些别扭。
俞康平复了一下情绪,“发言稿里写的什么?”
江哲心抬眼盯了俞康一眼,没有说话。俞康背心突然泛起一阵寒意,他发现自己似乎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情。既然江哲心的发言稿已经被列入机密,现在如果自己知晓内情,岂不是会无端惹出麻烦?
江哲心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古怪地笑了笑,“我们谈点儿别的吧,这样对大家都好。”
俞康舒了口气,“那就说说我们的专业吧。其实我读中学时对气候并不是特别感兴趣,到南信大也是带点儿偶然性的事。”俞康迟疑了一下,“当时主要是听从了父母的意见。”
“我和你不一样,从小我就喜欢与天气有关的事情。”江哲心啜了一大口酒,脸上泛起淡淡红晕,“我出生在杭州湾东边的岱山岛,那是舟山群岛的一个大岛,我们那儿古时候叫作海中洲。我从小在海边长大,当时人小感触还不深,现在想起来,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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