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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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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燕,你是宽厚的人,你要明白,这并不是私人攻击……”
半天,还是道静先开口,“姑姑对我很好,但是,她的思想落后……”
“别说啦,我姑姑来信把一切经过全告诉了我。”王晓燕站起身来,皱着两条修长而浓黑的眉毛,声音颤抖地打断了她的话,“我、我难过极啦……怨不得人家说他们这样的人,全是铁石心肠、没有感情的人。革命,难道就不要亲戚朋友吗?”
道静看着王晓燕红涨的面孔和圆圆的愁闷的眼睛,看得足有一两秒钟。然后站起来,拖着疲惫不堪的甚至全身都在发抖的身子,沉痛地说:“晓燕,我很对不起你!但是我又一下没法和你说明白……现在,我只好走了。再见!”
她的面色苍白,眼里含满了泪,慢慢地向门外走去。
王晓燕盯着道静的背影发怔,她的心激烈地跳着,看看道静就要走到走廊里,就要走出去了,她突然跳起来,紧走了两步,一把拉住道静的胳膊,含着眼泪喘着气,说:“小林!别生我的气,回来吧!”
道静站住脚,回过身来看着晓燕苍白而激动的脸庞,眼泪忍不住滚了出来。
“小林,有些事情我真一点也不懂……不要怪我,回到屋里咱们细细地谈。”
道静跟着她走回屋里来。她一下子倒在晓燕的小铁床上,好像瘫了似的不能动了。
晓燕坐在床边陪伴着她。她拉住道静的手,真像个大姐姐,脸上浮着温柔而和善的笑容,眼里却流着泪。
“你怎么回来的?什么时候到的北平?昨夜住在哪儿啦……”看见道静苍白的脸上一双深陷的眼窝,疲惫得好像失掉了知觉的样子,她惊愕地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怎么啦?你生病了吗?”
道静摇摇头,直挺挺地躺着,闭着眼睛笑道:“没什么。有两天没睡什么觉。我想在你床上睡一觉。”
“睡吧!等你睡醒我们再谈。”晓燕说罢刚要出屋去洗脸,道静急忙喊道:“回来!回来!先问问你再睡。徐辉在学校么?我要找她。”
“徐辉?……”晓燕两只圆圆的亮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道静,“她说她母亲得了急病,没等大考就回家去了。可是我听有的同学说,不是那回事。大概是为革命工作到别处去了。”
道静霍地从床上跳了起来,睡意全部消失了:“啊,我要找她怎么办呀?”
晓燕把道静按回到床上,温柔而又有些惊奇地说:“干吗这么着急?她会回来的!”
道静倒在床上,睁大两只深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晓燕,好像呓语一样喃喃着:“是呀,她会回来的!会回来的!我一定会找到她们的……”
晓燕看她那个疲惫样儿,明明已经睡着了,却还在一心想着找徐辉。不由盯着道静,在心里说道:“莫非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白莉苹中午起了床,吃过点心后,就拿过几本时装画报斜靠在沙发上懒懒地翻着。一抬头看到墙角的一个小提包,不由得一阵恼火攻上心头。便扭头对挨在她身边的潘秘书长撒娇似的斜着眼睛说道:“这样的朋友,给脸不要脸!我好心想替她介绍凌汝才,可是——叫马克思的鬼魂把她迷住啦!她,这样的人物都瞧不上,拆我的台——偷着跑啦。好哇,我要碰见她,一定饶不了她!”
“你唠叨半天,说的是什么人呀?”秘书长扶着眼镜温文尔雅、漫不经意地问。
“谁?昨晚上那个臭女人呗。从前在学校时候认识她,觉得她人挺不错,脸子长的也还漂亮。凌汝才死了太太,我想就替他介绍介绍——咱们那桩买卖正用得着老凌。谁知道这个臭婊子……”她喘了口气,对她的情夫妩媚地一笑,“世上什么人都有。我以为谈谈革命的人是有的,可是拼着命真干、不怕受苦、不怕杀头的人也真有。这可真是不可思议!”
潘秘书长点燃一支香烟,倒在白莉苹的脚边,翻着眼皮悠然望着淡绿色的天花板,又漫不经意地问道:“你说,你的朋友革命?恐怕不是真实的吧。她不喜欢汝才,当然可以不辞而别。”
白莉苹跳起来,用娇嫩的涂着蔻丹的红指甲指着自己的鼻尖,激奋地喊道:“你当我没经验过哪?我知道她,了解她!她要不是因为迷着共产党才拒绝了我的友情,我就挖掉这两只眼睛!”说到这儿,茶房进来了,微微鞠了一躬:“太太,外面有个送信的女学生,要取东西。”
“把信先拿来!”白莉苹猜到是林道静来取行李的,她不耐烦地把头一摆,命令着茶房。
信送来了,她懒懒地拆开,倒在沙发上读着:
莉苹:你一定生了我的气。但是对不起,我受不了你给我安排的那个环境,只好逃走了。你对那种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生活很有兴趣吗?但是在我看来,这只是消磨人的意志、使人堕落的魔窟。莉苹,你曾经指导过我,你曾经有过前进的思想,但是为什么和那样一些人,走上那样一种可怕的道路呢?难道你不应当过另一种有意义的生活吗?……
“屁!”没有读完,白莉苹使劲一扯,把薄薄的信纸扯得粉碎,“会说两句普罗列塔利亚,自以为了不得啦!喊喊空口号的时候谁没经过!他妈的!”
“太太,外面那个女学生还等着拿行李哪。”茶房站在地毯上,看见白莉苹扯了信,生气地自言自语,就提醒了一句。
白莉苹发现茶房看见了她刚才的形状,就更加发了火,指着道静的东西吼道:“混蛋!给她把这臭东西拿下去算了,还问什么!”
茶房对于阔绰的老爷太太们的脾气早就摸透了:当他们升官发财不如意,或者争风吃醋不高兴的时候,他们就要拍桌子大骂你这下人混蛋、该死;但是他们要是高了兴,要是酒色财气顺了心,你只要向他们谦卑地鞠个躬,或者给小姐太太脱脱大衣、献朵鲜花,那么,立刻十块、八块大洋赏给你。为了生活,茶房只好拿起道静的东西,默默地退了出去。
他把提包交给站在门外的王晓燕,笑笑说:“您是替昨天上这儿来的那位小姐取的东西吧?我说呢,这位太太来往的净是些阔人,怎么忽然交了个女学生,还要叫她住在这儿?……您可别告诉那位小姐,这位太太看见她的信生了气……嘻嘻,‘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趁早绝交,还是不巴结这号有钱人。”
王晓燕看见这饶舌的茶房叨唠个没完,拦住他说:“别说啦,她们已经算完了。再见!”她把东西放在洋车上,又像欢喜又像懊恼地坐上了洋车。
这里秘书长对白莉苹斜着眼睛送情地笑了笑:“乖乖,我去打个电话。”他走到走廊的一个黑暗转角处,这儿的墙上挂着一架电话机。他喊了号数急忙对接电话的人小声说道:“老胡吗?快点!利通饭店大门外刚走了一个女学生——北大的。跟着她,快派人来跟着她!……不是她,要跟着她找另一个人——林—道—静。……对了!呵?你说什么?”潘秘书长使劲歪着脑袋对准活筒惊异地动着眉毛。“什么?你正要找她?找了好些日子?那可巧极了!嘿,老胡,可要请客谢谢我哟!……小白?别瞎扯了,随便玩玩。她不错,会迷人。有时间到我们这儿来喝两杯香槟。好,就这样办!”
挂上电话,潘秘书长悠然自得地伸了个懒腰,把淡湖色的绸子睡衣理了理,走进了他临时的行馆——白莉苹的房间里。白莉苹不在,他赶快点燃一支香烟,从皮包里拿出一小瓶海洛英,轻轻倒了一点白粉在纸烟上,立刻急急地贪婪地狂吸了几口。然后眯缝着浮肿的眼皮,点了点头得意地喃喃道:“嘿!时来运转——万事亨通……”
(第二部第十六章完)
第17章
道静在北大附近的中老胡同找个小公寓住下了。她在这儿住下来的目的是找徐辉,并想法打听江华的去向。她觉得这些人不论是谁也好,都是她再也不能离开的人。而她也比较过去更有了能够找到他们的信心。白天她一个人自修、学习,不大敢出门。夜晚,有时才和住在附近的晓燕一同出去散散步。在生活上,晓燕比她谨慎细心,每当她们出去散步前,晓燕时常要担心地说一下:“你还是小心那个国民党好。”她指的是胡梦安。
“不要紧。这么黑,谁也看不出我来。”道静笑笑,并不大理会。
沙滩通故宫的马路两旁,整齐地排列着一行行翠绿的洋槐树。夜晚,盛开的洋槐花在行人的头上散发着清爽的迷人的香气。穿过这些沁人心脾的洋槐树,道静和晓燕就时常悄悄地出现在故宫河沿的栏杆旁。有时在朦胧的月光下,她们一同眺望着那庄严美丽的故宫景色——那高大的黄色的琉璃瓦屋脊多么富于东方的艺术色彩;那奇伟庞大的角楼,更仿佛一尊尊古老的神像,庄严而又神秘地矗立在护城河上的夜空中,又是多么令人神往呵。每当她们这样静静欣赏的时候,她们都会被祖国的悠久文化和伟大艺术深深感动着,于是各人浸沉在各人的想象中,两个人许久工夫都不出声。
可是在这种时候有时她们也会兴奋起来,两人紧挨在一起说古道今。谈着谈着,道静时常就要扯到革命、扯到阶级斗争上去。而这时晓燕就要借故拦住她,不愿让她讲。
“你真是落后——顽固!”道静希望她的好友和她有同样的人生观、走同样的道路而不可得时,就会这样骂起她来。晓燕呢,虽然她爱道静,虽然她尊重她们之间的友情,甚至道静得罪了她的姑姑王彦文,她也原谅了她。然而,思想——
各人的信仰和思想,这却是勉强不得的。她希望道静尊重她的思想,正像她尊重道静的一样。因此,她不爱听道静的劝说。道静的大道理对于她已经变成了怪不舒服的、厌烦的刑罚。
有一次,在故宫河沿她们又谈起来了,道静忽然提起江华来。
“晓燕,你不知道我在定县认识的那个江华,可真是个典型的革命家——他给我讲苏联十月革命的经过;讲中国的共产主义运动;讲南昌‘八一’起义;讲毛泽东同志领导湖南农民运动和秋收起义;讲红军在井冈山会师;讲党在江西等地建立革命根据地和武装斗争;讲党领导白区的群众运动。……他还讲中国革命的主要问题是土地问题。……嘿,你别把脸总冲着天,你听我说了吗?”
“你说的我一点也不懂。一来苏联,两来井冈山,那离着咱们这里够多远!”晓燕停住了脚步,轻轻地拉着林道静一起靠在故宫河沿上,她温和地对道静笑着,替她把一绺被风吹乱的头发理好了,“还是说说现实的事吧!你从离开余永泽之后,见过他没有?”
“还提他呢。”道静蹙起眉头用力向河里丢了一块小石头笑道,“昨天,我在街上遇见了这个家伙,可把我气了一下子。我正走在鼓楼前的人行道上,忽然迎面走来一个长袍大褂、头戴礼帽的男人,胳膊上还挎着一个烫着头发、涂着口红的女人。走近一看,这不是余永泽么?我本来不想理他。谁知,他却站住脚向我点头招呼说,‘呵,这不是林小姐么?!’我只好向他们点点头。不想这家伙又接口说:‘林小姐,您革命成功回来啦?’……随后,他又掉头把那个女人拉到跟前来,阴阳怪气地向我介绍那个女人:‘这位是我的新夫人李梦兰女士……这位就是马克思先生的大弟子林……’‘住口!余永泽!我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无耻、恶毒!……’话没说完,我扭头就走。跟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话可说?!”
晓燕听她说完,庄重地摇摆着头:“听说他在北京图书馆当个什么大职员,还自己租了一所小房子。我常碰见他洋洋自得地在街上走,我就不答理他。这个人自私得很!”
道静紧接着说:“他只想向上爬,现在一定抱稳了胡适的大粗腿,有阔差事了。胡适见了宣统后向人夸耀:‘他叫我先生,我叫他皇上。’余永泽如果见了宣统,一定还要向人夸耀他叫了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呢!……哼,奴才的奴才!”
她又豪爽地笑了。微风吹着她柔软的黑发,这时,她非常像一个调皮的男孩子。
“行啦,”晓燕说,“你又快谈阶级斗争啦……不许说这些。你到过的地方多,给我说点各地方有意思的事听听。”
“什么有意思的事?我不会说!”可是待一会儿,道静还是说起来了。这回她说的是小时候的事。她小时候常跟着那个地主“母亲”到古北口外去收租。别看多少年过去了,可是在那些地方经过的一些事,却叫她一辈子忘不了。徐凤英跟林伯唐常常把不交租的佃户吊到房梁上用皮鞭子抽;逼得孙寡妇跳了河;也逼得她外祖父跳了白河川……“不说这个!”
道静沉思着,她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了,“现在我给你讲我的小朋友黑妮的事。你知道,我永远忘不了我这可怜的朋友……”
于是,道静开始讲起黑妮的故事。她讲她们两个怎么要好;讲黑妮如何聪明、灵巧;讲郑德富和黑妮娘两口子怎么对她好;讲他们家的生活,常常掀不开锅盖……开始时,道静望着闪着鳞光的河水小声说着,以后她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感,盯着晓燕提高了声音。晓燕呢,开始是靠着矮矮的砖砌栏杆静静听着,神色自若,毫没改变她那庄重的学者姿态。但是,听到后来,听到郑德富背起黑妮走上了山岗……
她忽然转过头去用手绢擦起泪来了。
“这样悲惨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她抬起头来,眼睛已经红了。
道静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焚烧着,隐隐地痛起来。这时她不由得又想到她可怜的母亲,想起被林伯唐糟踏死了的黑妮娘,想起郑德富和王老增祖孙们。这些地狱里的人这时全一齐跑到道静的眼前来。
“可是还有比这更惨的,我还没有向任何人讲过——我的妈妈……”道静又沉重地说。
于是她又讲了秀妮——她的妈妈的遭遇和黑妮娘的遭遇。最后她这样结束了她的话:“晓燕,别看我是在剥削阶级的家庭里长大的,可是当我知道了我和妈妈怎样受尽封建地主的蹂躏迫害,当我一明白这蹂躏迫害的原因,当我亲眼看到郑德富那种悲伤绝望的眼色,我就不仅痛恨我的所谓‘父母亲’几个人,而且恨死了一切的剥削阶级!我亲眼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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