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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地之恋-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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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珊只管把那大信封当扇子搧着,像是没听见他说话。然后她转过脸来,彷佛忽然看见了他,立刻把眉毛一皱,眼睛一瞪。“还不走!”
那青年忙在人丛中挤了出去。
刘荃看他们这神气,显然关系不同寻常。这青年男子却不像一个干部,而像一个普通的薪水阶级的人。当然也可能是被戈珊特别垂青的一个新干部。以她的资历与地位,也许也够得上像丁玲那样蓄有一个小爱人。
诊室的门呀的一声推开了,一个病人挣扎着往外挤。轮到戈珊进去了。
几分钟后,戈珊又匆匆地扣着胸前的钮子,走了出来。门上装着半截乳白玻璃,映出她的剪影,蓬乱的长发披在背上,胸脯挺得高高的,青灰色布的夏季列宁装,袖子卷到肘弯上,露出腴白的手臂。她真不像一个肺病患者。除了她的面颊似乎特别红艳,有一种“北地胭脂”的情味。
她别过身来,把她那黄色大信封略略向他扬了一扬,作为打招呼,然后就在人丛中不见了。
替戈珊排队的那青年从医院里出来,叫了一辆三轮车,赶到他服务的中纺公司。他一走进办公室,近门一张写字台上的一个会计马浩然就嚷了起来。
“陆忠豪来了!——嗳,你这位老兄,你倒写意的!今天大家帮着清点布疋,累得腰酸背痛,倒正好给你躲过了!”
陆志豪还没来得及回答,另一个同事徐子桐便在旁边代他解释:“人家是正事,陪他令堂太太上医院去看病。”
大家玩笑惯了的,陆志豪一时放不下脸来,只骂了声“别胡说!”搥了他一拳。
一个红帮裁缝看见陆志豪来了,走过来向他收账。他们这里的职工上上下下统包给这裁缝,每人做了两套夏季解放装。
马浩然也还没有付钱,掏出皮夹子来,嘴里不断地抱怨着:“这趟真冤枉,都是为了游行,关照下来叫大家都穿新解放装——后来不是说,北京都是穿了西装游行!早晓得这样,压箱底还有两套旧西装,也好拿出来派派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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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你知道北京为什么改变了政策?”那徐子桐是“天文地理无所不晓”的,立刻把肩膀一耸,头往前一伸,凑上来轻声说:“都是上次苏联作家爱伦堡到中国来,参观大游行,看见游行的人统统穿着解放装,就问旁边的译员:‘这些人都是干部吗?’译员说:‘不,是老百姓。’爱伦堡说:‘老百姓应当穿老百姓的衣裳,太整齐划一了反而不好,像操兵似的,不像是自动自发地参加游行。’所以北京这次游行,喝!男的穿西装,女的穿旗袍,高跟鞋,旗袍而且越花花绿绿的越好,听说那两天上理发店电烫,简直挤不上去。”
“唉,早晓得——”马浩然一面咕噜着,一面数出一迭钞票来递给那裁缝。
“嗳,老马,跟你商量,”陆志豪嘻皮笑脸把手臂圈在他肩上。“这两天有一笔急用,你通融个十万八万的,月底发薪一定奉还。”
马浩然忙摇着头把皮夹子揣了起来,笑着在口袋上拍了拍。“这点钱借给了你,家里开不出伙食了!”
“何至于?发了薪才几天?”
“哪,你不信,算给你听:按月的抗美援朝捐献——这也是你老兄指名向我挑战;民主挑战,我也只好民主应战,每月认捐一百个单位,一直到把美帝赶出了朝鲜为止。”
“对不起对不起,”志豪笑着说:“这回还是要请你帮帮忙,帮帮忙——”
“哪,一共剩下一百五十个单位,领了薪水走出这间屋子,人民银行就在过道里摆着小摊子,等着接受存款——算准了我们是哪一天发薪水。”
“现在真是无孔不入,”徐子桐也岔了进来。摇着头叹息着说:“人民银行在电影院门口也摆着摊子,专门吸收存款。这还不够,你看见没有,那种卖糖人儿卖吊袜带的玻璃柜二把手小车,也让人民银行租了去当作活动柜台——推着满街跑。”
志豪半天插不上嘴去,只得搭讪着走开了。徐子桐悄悄地把肘弯推了推马浩然。“老马,你也是的——‘财不露白’,明晓得他这两天逢人就借钱,见了他逃跑还来不及,你倒大把的钞票拿出来馋他!”
马浩然皱着眉说:“我就不懂,他有什么大漏洞,拖了这么一屁股的债!”
“还不是为了女人!”
“为个把女人,又何至于闹得这样焦头烂额。现在上海滩上,什么都不便宜,就是女人便宜。”
“妳不知道,他这位对象,提起此马来头大——”徐子桐急忙住了口,回过头去四面张望了一下。
“什么大来头?最出名的交际花,现在也迁就得很。”
“嗳,你不知道,他这位未婚妻是个党员,以前在苏北搞过工作的,生着很厉害的肺病。现在在解放日报当编辑。自从认识了小陆,就搬了他家去住着,把二楼辟作病室,医药费也完全由他担任。”
马浩然有点将信将疑。“他们组织上不是管照顾么?怎么堂堂解放日报的编辑,生了病都不给医?”
“舶来品的针药该多贵呀。靠组织上给治,顶多来个什么‘睡眠治疗法’、‘运动治疗法’,指望不药自愈。”
马浩然闭着嘴吁了口气。“想必总是非常砾亮了,”他终于说。
“那当然了。不过听说脾气挺大。动不动抬出马恩列斯来把小陆训一通。”
“小陆这人也真傻。太不值得了。”
“我说他就像那些信佛的人‘请经’一样,把半部马列主义请到家里去供着。”
马浩然不住地摇头。“太不上算了!”
徐子桐却点头摇脑地微笑着。“据我所知,也并不完全是不上算。”
马浩然倒是一听就明白了,也向他作会心的微笑。
志豪看他们俩鬼鬼祟祟挤眉弄眼的神气,也猜着一定是议论他。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实在有点坐不住,看看表已经快六点了,今天索性迟到早退,滥污拆到底,大不了受检讨。早一点回去,在戈珊上报馆以前还赶得及见她一面,说两句话。天天总是他回去的时候她已经出去了。
他站了起来,去拿他的上衣。这两天天气乍暖,大家在室内都穿着衬衫,把上衣挂在墙上的一只衣钩上。重重迭迭一件件蓝灰色的列宁服,完全一式一样,无法辨认。他把手在一只衣袋外面捏了捏,听见一包香烟的纸壳微微发出响声,掏出来一看着,并不是他抽的那种牌子。连摸了几只口袋,才找到一条蓝白格子大手帕,是他自己的,当然那件上装也是他的了。偶尔一回头,却看见一屋子人都向他望着。他不由得涨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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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不摸口袋,简直不知道哪一件是自己的,”他一面把衣服拿下来,穿上身去,一面喃喃地说着。
没有人接口,大家都又低下头去办公,但是似乎对他的行动仍旧很注意。志豪觉得他无形中受了很大的侮辱。他默默地走了出去。
到了家,他母亲听见他回来了,在楼下起坐间里喊了一声:“今天回来得早!”他唔了一声,怕她唤住他说话,改作两级楼梯一跨,三脚两步上了楼。
戈珊在灯下坐着,把一只小电筒拆开来装干电,像是正预备出去。
志豪挨着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刚才医生怎么说?”他问。
“还不是那一套。”她把电筒一扳,对着外面的阳台。酒杯口粗细的一道淡黄色的光,穿过那黑暗的小阳台。
他觉得她已经跟着这道光出去了。“又要出去了!”他用嘴唇轻轻地咬着她手臂上的温软的肌肉。“在家里休息休息吧。医生不是说的,顶要紧是静养。照你这样成天跑来跑去,吃药打针都是白费的。”
“白吃了,白打了,你心疼了。”她把电筒的光收了回来,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扫射着。
“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噢,我说错了,妳不是心疼钱,是心疼我,是不是?——少肉麻些!”
她突然用力把他一推,沙发旁边的一盏台灯被撞翻了跌下地去,乳黄色水浪纹玻璃灯罩砸得粉碎。
“这是干什么?”志豪大声说。戈珊索性捞起一只茶杯来往地下一扔,当朗一声响,茶杯碎成三四瓣。“你不是心疼钱么?不心疼你嚷些什么?”
“志豪!”他母亲在楼底下喊着,似乎有些惊慌起来。“志豪!”
戈珊又抓起一只厚玻璃烟缸,对准了穿衣镜掷去。“倒要看你心疼不心疼!”她说。
志豪走到洋台上去站着,靠在铁阑干上望着下面的小院子。
戈珊把电筒揣在口袋里,走到那有裂纹的大镜子前面掠了掠头发,把腰带抽一抽紧,然后走出房去。
她下楼,陆老太太上楼,正在楼梯口遇见了。
“怎么了?”陆老太太微笑着问。“吓我一跳,听见唏玲晃朗响。”
“是我砸碎了两只碗,”戈珊笑着说。
“哟!让李妈来扫出去吧,在屋子里穿着拖鞋,别踩在碎磁上。”随即叫了声“李妈!”又说:“戈小姐不吃饭出去?就要开饭了!”
陆老太太见了面总是客客气气,但是她对于戈珊搬进来住是非常反对的,认为这样的人“惹不起”,等于引狼入室。然而反对无效,儿子也有这样大了,管不住了,又赶着这婚姻自主的年头儿,对方又是个共产党,现在正是得势,她也只好自己譬解着,倘若有这样一个媳妇,在这乱世倒也是个护身符,不失为“以毒攻毒”。
她这种心理,戈珊非常明了,并且就连志豪也不免有类似的思想。人类是奇异的动物;即使是最隐秘最真挚的感情里,有时候也会夹杂着一些势利的成分,在志豪的眼中看来,她是这城市的征服者,是统治阶级的一员,是神秘英勇浪漫的女斗士。他不免有一种攀龙附凤的感觉。而最使她感到难堪的是:事实上她绝对没有他想象的那样重要。她的政治生命不过到此为止了,她自己知道。过去她为了党,把自己的健康毁了,而在全面胜利后的今日,她还得靠出卖她一点残余的青春给自己付医药费。这是她连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
她总告诉自己她并不是不爱志豪。不过她实在讨厌他那种婆婆妈妈的温情。永远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的,认为于她的健康有碍。她需要的是一种能够毁灭她的蚀骨的欢情,赶在死亡前面毁灭她。而他不断地使她记起死亡。有时候他使她已经死了,他是个痴心的婴孩伏在母亲的尸身上吮吸着她的胸乳。
她是这衖堂里唯一的一个“夜归人”,隔邻都听见她每天深夜回来揿铃,叫门。今天却回来得特别早,还不到十一点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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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而且不是一个人回来。她约了刘荃到报馆里谈话,商量着编写一些抗美援朝的小册子,第一本暂名“美帝侵华史”,把近百年中国历史上一切不幸事件都归罪于美国。
“美帝的爪牙是隐藏着的,不像德日帝国主义那样的显露,”戈珊解释着。
他们费了很多的时间商讨怎样证明美国是德日的幕后主使人。戈珊那里有一本书可供参考,但是刚才从家里吵了一架出来,匆忙中忘了带出来,所以这时候叫刘荃跟着她回去拿。
“你住在你们宿舍里么?”刘荃问。
“不,我住在亲戚家里。”
刘荃也没有再问下去。所有工作上接触到的同志们的底细,都不应当多打听,那是触犯纪律的。但是刘荃不免在心里忖量着,她所谓亲戚是否就是今天医院里的那个青年。他觉得很有趣。今天他在医院里透视过了,肺部完全健康,所以突然感到轻松起来,彷佛白拾到了几十年的光阴,心情很闲适,到哪里都像是观光性质。
戈珊这家亲戚住的是半西式衖堂房子,由后门进出。有一个女佣来开门。戈珊领着他进去,一同上楼,一面听见楼下房间里一个老妇人高声间:“李妈,是谁呀?”
“是戈小姐,”那女佣回答。
称戈小姐而不称同志,可见是一个标准小资产阶级家庭,刘荃心里想。楼下的穿堂里放着一只旧式的衣帽架,两边的房门都开着,射出灯光来。有一间屋子里开着无线电,是提琴独奏,那音乐很是凄凉宛转。
戈珊一听见志豪的屋子里开着无线电,就知道他算是负气,不在楼上等着她。那乐声越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越使她觉得讨厌。
到了楼上的房间里,戈珊把电灯一开,看着地板上的碎磁盘倒是都已经扫干净了。她让刘荃坐下,把那本书找了出来递给他。
“你先大略地看一遍吧,有什么疑问,可以现在就提出来,大家研究研究。”
她掏出香烟来敬了他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烟,向一张沙发椅上一坐,身子直溜下去,像是疲倦到极点,两只手插在裤袋里,两只腿平伸出去,伸得老远。
那女佣忽然出现在门口,但并不是送茶来。她咳嗽了一声,说:“戈小姐,听电话。”
戈珊一看她那尴尬的脸色,而且明明没有听见电话铃响咎,就猜着一定是志豪派了佣人来,借着听电话的名义把她叫到楼下去,好和她吵闹。她知道他一定觉得很刺激,时间这样晚了,她还把男朋友往家里带,已经过了十二点了,他的无线电也已经停止了。
当着刘荃,她自然不便说什么,只得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却随手把房门带上了,就在门外向李妈说;“不管是谁,你去替我回掉他,就说我这会儿办公呢,叫他明天再打来。”
“我搞不清,您去跟少爷说一声吧,”那女佣嗫嚅着说:“是少爷叫您出来——”
戈珊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告诉你人家这会儿忙着呢,还尽着啰唆!给我回掉他就是了。”
这两天天气炎热,一关上了门,房间里就感到闷热,刘荃心里想她出去的时候带上门,大概一定是他们的电话就装在二楼的过道里,她不愿意让人家听见她说话。等到她进来的时候,仍旧随手关门,他却并没有注意到,因为这时候另有更可注意的事发生。她一进来就走到他旁边,在他的沙发扶手上坐下了,低下头来看他那本书看到了什么地方。这本来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她那件列宁服里面似乎没穿衬衫,又少扣了一只钮子。从这角度过去,看得非常清楚那深V字形的衣领里掩映着的两只白腻的圆球。那是阳光晒不到的地方,皮肤由微黄泛入洁白,正像蛋卷里托出的雪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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