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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地之恋-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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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

“是吗,是吗——干吗这样阴阳怪气的?”

她继续抚摸着他的脸,他也抚摸着她。

她怕痒,身子一扭一扭,头枕在他的膝盖上,也溜了下去,倒挂在空中。那美艳的脸庞颠倒着看,彷佛更加美艳。刘荃想起小时候在校园里,在金黄的夕照里把头向后仰着,仰到不能再仰了,倒看着满天的霞彩与青葱的园地,一切都特别显得鲜艳欲滴。



 第47页

四十七

他忍不住伏下身去吻她的白嫩的喉咙。

“真的,我从来不妒忌的。你有别的女朋友我绝对不干涉,”戈珊说。

“哦。”他吻到别的地方去了。

“你从来不把你过去恋爱的事情讲给我听。”

“我没什么可说的。”

但是她一定逼着他说。

“你自己的事从来不告诉我,倒尽着查问我。”刘荃说。

“我告诉你你要吃醋的,你告诉我我不会吃醋的。”

“你这种态度真好,可惜遇到我这么一个人,根本就没有吃醋的机会。”

“还耍赖,还耍赖!”两条白蛇紧紧地匝住他的颈项。“勒死你!今天非得要你把那女朋友的事招出来!”

“什么女朋女?”刘荃并不是存心欺骗她,但是他实在不愿意在她面前提起黄绢的名字,尤其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但是后来戈珊说:“告诉你,我早已充分掌握了材料,不过是给你一个坦白的机会!”

刘荃笑了起来。“你这一套逼供的手段我也会。”

“真是不识好歹,”戈珊在他额角上重重戳了一下。“——不要你了!给你头上贴一张邮票寄到济南去。”

刘荃震了一震,笑着说:“济南?”

她向他笑。“寄给济南团支部黄绢同志。”

“你怎么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哼,告诉你:我的情报网比你深入,而且我的情报是绝对正确的,不像你,听了点没根据的话就来跟我乱发脾气!”

那天他离开她那里的时候,一直在那里猜测着她是从那里打听到的。他觉得实在有点奇怪,因为黄绢和他的事根本可以说没有一个人知道。然后他乘电车回去,在电车上掏钱买票的时候,忽然灵机一动,把他装零碎钞票的那只旧信封拿出来看了看。黄绢寄给他的信很多,他一向总是利用那信封装钱,可以随身带来带去,彷佛也是一种安慰。已经成了习惯。那信封上的邮戳虽然可看出是济南寄出的,寄信人的名字却只有“黄缄”两个字。但是在这励行节约的时候,大家写信都是把旧信封翻过来再用一遍,所以她这封信也就是他寄给他的,里面赫然写着她的姓名住址。戈珊当然有很多的机会翻他的口袋。信封破了就再换一只,她可以看出他们是经常通信的。一定就是根据这一点线索。不过他知道,下次他问她,她一定仍旧故作神秘,不肯说实话的。

他把那破旧的信封又揣到口袋里去。近来越来越怕写信了,也怕接到她的信。虽然大家说来说去只是几句冠冕堂皇互相鼓励的话。

他觉得他应当把实话告诉黄绢,叫她不要等他了,他不值得她爱。会有比他好的人去爱她的。至于他,让他去吧,他已经习惯于黑暗。少女是光,妇人是温暖。眼前他所要求的只是一点温暖。他对于戈珊没有存着什么幻想,但是他觉得她也很可怜。她是和他一样被欺诓的,在学生时代就跟着共产党走,现在她什么都完了,她不但有病,心理上的病态也很严重,所以她把男女关系看得那样随便。他觉得她需要一个人去爱她。她或者会好起来。

有时侯他这样想。有时候他又怀疑他只是贪恋着那迷人的肉体,而又不能正视这单纯的事实,所以要加上这么许多解释。

在一个酷热的下午,他到她那里去,突然天色阴黑,下起雨来了,而且下得很大。刘荃扶着阑干,沿着那露天的小楼梯走上去,潮湿的水泥梯级已经成了暗黄色,上面黏着一两片洋梧桐娇黄的落叶。他揿了半天铃没有人开门,她一定是出去了。他从口袋里掏出笔来,又找出一张纸条子,抵在那绿漆小门上匆匆写了两行字,“来访不遇。明天下午或者能来。”下面没有署名。她会知道是他。他把那张纸双折了一下,弯下腰来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一阵狂风吹过来,她那紫红布窗帘突然鼓荡着,从窗户里飞了出来,飘在半空中,像是向他挥手。跟着就又往里面一吸,吸了进去。密密的雨点也跟着往里扫射,可以听见她沙沙地打在桌上,像撒豆子似的。刘荃不禁有些担忧,想起他们编的那小册子的校样,前两天看见她从报馆里带回来搁在那张桌子,不知道还在那里不在,恐怕全打湿了。那窗户离那楼梯有好几尺远,也没法替她关窗。



 第48页

四十八

他转过身走下楼梯,快到人行道上了,忽然隐隐地听见一声“砰!”回过头来一看,那玻璃窗已经关上了。成片的雨水在那玻璃上流着,那紫红色的窗帘静静地被关闭在玻璃里面。

刘荃站在那里,茫然地向上面望着。然后他很快地走了,心里充满了愤怒。

她那里向来除了她自己,什么人都没有。听她说有时候叫白俄房东的女佣替她打扫打扫房间,但是如果是那女佣,外面揿铃揿得这样啊,也绝对没有不开门的理由。

第二天他再到她那里去,有一个黑红肤色的青年在那里,是文化局警卫科的人。戈珊的态度很自然,替他们介绍之后,大家随便谈着。但是刘荃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质问她,对于这种浮泛的应酬式的谈话实在感到不耐烦。那青年虽然也不大开口,却老是坐着不走。大家就这样干迸着,等着看谁把谁迸走。

谈话一直延长下去。刘荃有意无意地抬起手来看了看表。他趁着出差,弯到这里来一趟,实在应当走了。

“你别性急,”戈珊说:“魏同志大概也就快来了。他们这些忙人,约了时候向来不算数的。”

“哪个魏同志?”那青年问。

“还有谁?”戈珊笑着说:“就是你们的老魏。”

“他要上这儿来?”那青年显然吃了一惊。

戈珊似乎不愿意多说,含糊地应了一声,然后把下颏微微向刘荃努了努。“喏,这位刘同志有点事找他,我约了他们在这儿见面。”

那青年像是恐慌起来,随即搭讪着站起来匆匆告辞走了。

“你看讨厌不讨厌?”戈珊伸了个懒腰,“要不是我抬出他的上级来吓唬了他一下,还不肯走呢!”

刘荃没有作声。

戈珊见他满脸不快的样子,立刻向他身上一坐,又委屈又疲乏地把脸埋在他肩窝里。“知道妳今天要来,特为在这儿等着你,这小鬼偏跑了来赖在这儿不走——就有这样不识相的人!真气死了!你昨天淋着雨没有?”

刘荃半晌才答了声:“还好。”

“我真倒霉,在外滩,刚赶上。”

“哦,我还当妳在家里呢,看见你关窗户。”

“活见鬼了!”戈珊张大了眼睛望着他。“我在家怎会不开门?”

“我怎么知道呢?”

“妳又瞎疑心!”她顽皮搥了他一下。“怎么你看见有人关窗户?是谁?是我呀?”

刘荃懒懒地说:“反正不是你就是另外那个人,又有什么分别。”

戈珊一听这话,显然他并没有看清楚是什么人,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她立刻理直气壮起来,一歪身从他膝盖上溜了下来,坐在沙发上把他乱推乱撞。“得了得了,你走吧!我受不了!一天到晚找岔子跟我闹,老是瞎疑心!我告诉你吧,昨天不错,是有人在这屋里!就是今天来的那小王。他是结过婚的,他女人在新闻出版处做事,两人一个住在男宿舍里,一个住在女宿舍里,所以没办法,跟我商量,借我这地方会面。”

“哦,”刘荃微笑着说:“这也不是什么违法的事,人家是正式的夫妇。干吗要你这样替他们守秘密!”

“我这不是告诉你了蚂?先我没说,也是因为怕妳不乐意,觉得我这儿成了个小旅馆。真讨厌,那小王,刚才还在那儿磨着我,下星期还要来。所以老坐着不肯走呢!”

他明知道她是说谎,虽然她这谎话说得相当圆。

她又和他纠缠着。拥抱着她的时候,他心里想这样的女人,他就是在她里面生了根,她也仍旧是出墙红杏,她的眼睛向他笑,真正的她似乎在那微笑的眼睛的深处闪烁着,永远可望而不可及。这使他更疯狂地要占有她。

在他的疯狂接近顶颠的时侯,忽然门铃响了。

“是谁?不要是魏同志吧?”刘荃说。

“唔?”



 第49页

四十九

“你忘了?小王的上司。你不是说他要来吗?”

两人同声笑了起来。“不要真是说着曹操,曹操就到,”刘荃说。

外面的人继续揿铃。

“让他揿去,”戈珊说:“管他是谁。”

又揿了很长的两响。刘荃有点不安起来。

“别理他,”戈珊说。

铃声终于停止了。似乎人已经走了。但是房门下面忽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小三角,面积渐渐大了起来,是一折迭着的便条,从门底下塞了进来。

刘荃不由得想起昨天他自已站在门外揿铃的情形,并且昨天那时候房间里面又是什么情形,也如在目前。

他觉得这一切都是那样污秽黯淡,而且稍有点滑稽。

他突然坐起身来穿衣服。

“怎么回事?要走了?”戈珊诧异地笑着。

刘荃没有回答。

她随即生起气来。“你这脑袋完全封建,送封信来都要吃醋——吃的哪一门子的醋?发了昏了!你凭什么资格管我?好,你走,你走,以后可再也别来了!以后咱们谁也不认识谁!”

刘荃默默地坐在床沿上俯身系鞋带。

戈珊的一枝香烟一直不离手,她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香烟使劲揿在他胳膊上。他想甩开她,但是她下死劲揪住了他不放。被烧灼的皮肤丝丝作声。他夺回了手臂,一句话也没说,走了出去。

8。

这一向报纸上加紧宣传“肃清披着宗教外衣的帝国主义份子”。有一个摩纳哥人名叫黎培里,忽然成为新闻人物。戈珊奉命搜集材料,证明他的反人民罪行。

黎培里这名字一向不见经传,戈珊在数据室里查了半天,像大海捞针一样,最后总算找到一则新闻,原来他曾经被任为外交使节,有一张旧报纸上刊出一张模糊的照片,是他谒见国民政府的首脑呈递国书的时候拍摄的,并且刊载着国书的全文,无非是照例的一套官样文章,希望两国的邦交有增无已,对于中国国民政府的领袖蒋介石表示钦仰,并且深信中国在他的领导下必定日益向光明灿烂的前途迈进。

戈珊连读了两遍,心里想如果根据这篇文字就证实黎培里是勾结国民政府的特务,那么所有的外来使节都呈递过这样善颂善祷的国书,连苏联的大使都不是例外。但是实在找不到别的数据,也只好拿了去搪塞一下。

领导上对于黎培里的案件十分重视,所以她立刻把那张报纸送到社长室去请他审核一下。她在房门上敲了敲,听见社长蔺益群的声音说:“进来。”她一推门进去,原来有客在那里,坐在蔺益群的写字台左侧,两人吸着烟闲谈着。戈珊认得那是新华社社长申凯夫。

“嗳,戈同志——好吧?”申凯夫向她点头微笑。他生得高而胖,苍白的脸上戴着新型的熊猫式黑边眼镜。头顶已经半秃了;也许是由于一种补偿的心理,鬓发却留得长长的,稍有点女性化。穿着一套纤尘不染的雪青夏季西装。

“我们在这儿谈京戏,”蔺益群笑着向戈珊说。

“赵筱芳不错,”申凯夫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彷佛是他刚才已经说过了的话。

“就是表情太足了。”蔺益群吃吃地笑了起来。“你看了她的‘玉堂春’没有,唱到‘那一日梳妆来照镜,’就真比划着,一只手握着镜子,一只手握着篦子,大梳特梳。唱到‘奴’就指着自己鼻子,一个字都不肯轻轻放过。”

申凯夫安静地微笑着,微微点了点头。“其实这倒也是她的好处。”

从他那温和而坚定的口吻里,蔺益群感觉到他是在引用马列主义。同时蔺益群又忽然想起前次恍惚听见说,赵筱芳最近行踪很神秘,还有人看见她从一辆遮着蓝布窗帘的汽车里走下来。难道是申凯夫看中了她?还是另一个比申凯夫地位更高的人?”



 第50页

五十

“那当然,”蔺益群急忙改口说:“其实所谓洒狗血,讨好三层楼观众,三层楼观众不就是劳苦大众么?”

申凯夫略点了点头。“都市里的劳苦大众当然份子不纯,离工农兵还很远。不过她这路线是对的。”

“路线是对的,”蔺益群也承认。

“嗳,我别耽误了你们正经事,”申凯夫忽然笑着说:“戈同志找你有事呢。”

“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戈珊说。

“这是什么?我瞧瞧。”申凯夫一伸手,把那张旧报纸接了过来。

“是关于黎培里的资料。”蔺益群忙站起身来凑在申凯夫肩上看着。

申凯夫匆匆读了一遍,把眼镜向上托了一托,似乎很紧张。“好家伙,把老蒋捧得这么厉害。”

“拿来,拿来我看。”蔺益群带笑伸手来抢夺。

“十足暴露出他是个美蒋走狗。”申凯夫把那张报纸折了起来,向胸前的口袋里一塞。“这是全国性的运动,这篇稿子应由新华社统发全国。”他沉重地站了起来,“走了!瞎聊了半天,不耽误你们的正事了!”

蔺益群与戈珊虽然仍旧笑嘻嘻的,不免面面相觑。

申凯夫走了,戈珊也想跟在后面就溜了出去。她知道兰益群一定很生气。新华社与解放日报因为是骈枝的宣传机构,彼此竞争得非常厉害。

“戈同志,”蔺益群大声叫着。

戈珊只得转过身来。

“下次进来先打听打听,里头有人没人。”

戈珊忙陪笑说:“今天我一下子大意了,没问一声——”

蔺益群没等她说完,就冷峻地微微点了点头,是要她立刻走开的表示。

戈珊迅速地走了出去,心里一百个不痛快。到了外面的大房间里,却又有一个极不愉快的发现。屋角新添了一张桌子,刘荃坐在那里看报。

“抗美援朝会派了个人到这儿来当联络员,”一个同事告诉她。

“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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