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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地之恋-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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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荃扶在隔壁一个人的身上,艰难地站了起来。坐得太久了。

电筒的白光终于找到了他的脸。

“出来出来!”

他没有等他们进来拖他,就在人丛里挤了出去。有两个难友匆勿地握了握他的手。在黑暗中也不知道是谁。如果他来得及分析他自己的心情,他实在憎恨这两个人,因为这时候也只希望无牵无挂,而他们像是生命自身,凄楚地牵动他的心。



 第65页

六十五

两个警察押着他在甬道走着,下了楼。当然是不会用汽车押赴江湾刑场了,为了“杀鸡吓猴子”,就在监狱里处决。在楼下又穿过了一个很长的甬道,他以为应当到一个院子里,但是转来转去还是在户内。还要经过验明正身的手续。

他猜想那是典狱长的房间,远远看见房门开着。里面灯光很亮,陈设着玻璃面的圆桌,沙发椅、茶几、花瓶,像一个会客室。他看了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已经忘了一个普通的房间是什么样子,人们是怎样生活着。

警察带着他走进房去,里面只有一个穿解放装的年轻女人站在灯光下。

黄绢两只手拉着他,微笑着向他脸上望去。她眼睛里异样的光变成泪水,流溢了出来。他一定是在做梦,而这梦已经快醒了,因为已经到了饱和点。他可以觉得它颤抖着,马上就要破了,消溶在黑夜里。

“你怎么能够来?”他轻声说:“我以为一概不准接见。”

她没有立刻回答。“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可想的,”她低声说,她向门口的两个警察微微瞟一眼。

两个警察闲闲地负着手站在那里,斜伸着一只脚,很耐心地,像是预备久立的神气,并且故意向空中望着,表示不干涉他们谈话。

这样优待,刘荃实在不能相信。他紧紧地抱着她,凑在她耳边说:“你一定得告诉我,为什么能够让你来。不然我总当是做梦。”

她被他逼得没有办法,只得含糊地说了声:“是戈珊。她很帮忙。”

刘荃没有想到戈珊竟这样神通广大,尤其觉得奇怪的就是她居然这样大量,竟去替黄绢设法取得“特别接见”的权利,让他们见这一面。她对他的这一片心,实在是可感。虽然追根究底,这一次的事还是她害了他,但是她自己未必知道,而且也不是她的过失。

“你怎么样?”黄绢轻声问。“还好吧?”她胆怯地抚摸他的肩膀与手臂,她不知道他是不是遍体伤痕。

“我很好,一点也没有什么。”

黄绢偎在他身边,恋恋地望着他的脸。“你又跟我认生了。”

“怎么?”

“又像我们在那下雨天看黑板报的时候,”她低声说。

刘荃笑了。于是他不管有没有人在旁边,就热烈地吻她。她今天很奇怪,她那样迫切地抱着他的脖子,但是她是冰冷的。她像一个石像挣扎着要活过来,但是一种永久的寂静与死亡已经沁进她的肌肉里。他彷佛觉得他是吻着两瓣白石的嘴唇,又像吻着一朵白玫瑰,花心里微微吐出凉气来。他直觉地感到她今天是来和他诀别的。一定是她得到了消息,知道他要被处死了。

“你听见什么消息没有?”他问。

“你别着急,耐心一点。你不要紧的。”

他没有作声。“我们说点别的。”

她做出愉快的神气。

“说什么呢?”刘荃微笑着说。

她的眼睛里已经又汪着眼泪,他不得不很快地想出些话来说:“哦,有一桩事情一直忘了问你。”

“什么事?”

“我离开韩家坨的时候,你叫我寄一封信,那封信是特意写的还是本来要写的?”

黄绢不禁微笑了。“你当我是诚心要你知道我的住址是不是?”

“你不承认?”

“当然不。”

“好好,那是我以小人之心,使君子之腹。”他把脸贴在她面颊上揉搓着。

“从前的事想着真有趣,”她说。“你记得在卡车上唱歌,你始终没唱,就光张张嘴?”刘荃说。

“你还说我唱得好听。”

“真的,我就从来没听见你唱过歌。”

他觉得很意外,她竟伏在他胸前,用极细微的声音唱了起来。她的嗓音太单薄,但是这样低声唱着,也还是有一种韵味。唱的是他们在中学时代就很熟悉的一支歌: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微风吹着我的头发。

叫我如何不想他?”

她突然停止了,把脸压在他衣服上,半天没抬起头来。刘荃也没有作声。

“底下不记得了,”她终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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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我也不记得了,”刘荃微笑着说。

警察突然开口向刘荃说:“喂,得走了!时候已经过了。”

但是黄绢紧紧地抱住他,她的眼泪流了一脸,她疯狂吻着他的眼睛和嘴。她又像一个石像苦痛地挣扎着要活过来,一个冰冷的石像在凄迷的烟雨中。“刘荃!”她哽咽着说:“刘荃,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她从前不是不许他说他永远不会忘记她?她认为这话是不祥的,彷佛他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刘荃像触了电似的,站在那里呆住了。她这是太明显地表示他们从此永别了。

“走走!”两个警察走上来拉他,刘荃本能地就扳开了黄绢的手,很快地走了出去。他不愿意在她面前被这些人横拖直曳。

警察又把他押回原来那间黑暗的房间。

“不知道什么时候执行,”他想。

挨着他坐着的一个人悄悄地问:“哪里来的?”

他起初没有回答。然后他说了声“我是刘荃。”

那人惊异起来。“我还当是个新来的。”他彷佛有点难为情似的。“怎么?没有怎么样?”

“不过时间问题罢了。”

“坦白是生路,”播音器又鬼气森森地轻声念诵着:“抗拒是死路……”

大概接近午夜的时候,突然灯光通明。看守人打开房门,分给他们每人一份纸笔,限他们在天明以前把坦白书写好。

刘荃很用心地写了他的坦白书,但是他知道他等于交了白卷。

天亮的时候,把坦白书收了去。他们的政策向来是一张一弛,玩弄着对方的神经。经过那样紧张的一夜,第二天竟是极平淡地度过。陆续又新添了几个人,都是别的房间里调来的。屋子里已经坐不下了,一部份人只好站着,大家换班。

刘荃一直等到第三天上午,仍旧毫无动静。直到那天下午三四点钟模样,忽然把他叫了出去,带到楼下的一间简陋的办公室里,一个穿黄色制服的同志坐在一张小条桌前面。这比较像“验明正身”的场面了。

“你是刘荃?”那人翻阅着厚厚的一迭文件。

“是的。”

“现在经过调查研究,你和赵楚的关系相当密切,那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他的反人民罪行你决不会一无所知,很有互相包庇隐瞒的嫌疑。无论如何是警惕性不够高,立场不够坚定。但是人民政府特别宽大,还是要争取你。你现在可以回到原来的岗位上去工作,但是暂时还是在群众的管制下,让群众监视考察你的行动。乱说乱动,马上就要受到法律的制裁,明白不明白?”

刘荃一点也不明白,被他这一席话说得如堕五里雾中。难道就这样把他放了出去?

一个警察又领他到另一个房间里,把他入狱的时候口袋里抄出来的几样零星对象交还给他,然后把他送出了大门。那铁门在他后面豁朗一声关上了。他茫然地站在街沿上淡淡的阳光中,一边一个站岗的黄衣卫兵,无表情地扶着步鎗望着他。

他到了电车上才稍微心定一点,觉得他逐渐离开了危险地带。总像是他们随时可以反悔,再抓他回去。

电车过了桥。迎面来了一辆三轮车,那年轻的车夫似乎还带几分孩子气,在他的扶手棍上栓着个红红绿绿的小纸风车,迎着风团团转。刘荃不由得微笑了。到底是春天了,他想。

他摸了摸他的头发和下颔,决定先到理发店去一趟,免得像这样囚首垢面,跑到哪里人家都用骇异的眼光望着他。还应当去洗个操,但是他等不及要去找黄绢,有那么些话要问她。他以为她知道那天见面是永诀,那当然是他神经过敏。那天见面,也不怪她要伤心。

他赶到文汇报馆。三反期间一切国营机构里都有一种特殊的空气,冷清清地彷佛门可罗雀,而同时又是紧张紊乱,大家都心不在焉。黄绢不在那里,报馆里的人说她两天没来了,是否生病也不知道,有没有请假也不知道。

他想她一定是病了,立刻到她的宿舍里去。

“黄同志搬走了,”女佣告诉他:“你来晚了一天,昨天刚搬的。”

“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的心直往下沉。

“不知道,没听见说。”

他要求见宿舍的管理员。管理员是一个中年妇人,上身穿着件蓝布棉制服,下面却不伦不类地系着一条黑布单裤。她的平板的长方脸像一块黄肥皂。

她告诉他的也还是那两句话,不过比那女佣脾气坏些,也更多疑,直查问“你是哪一个单位的?”“你是她什么人?”

末了她说:“你上报馆去打听吧,我们不知道。”

刘荃从那宿舍里走了出来,觉得他要疯了。一定是他刚从监狱里出来,神经不大正常。一个人怎么会就这样失踪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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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他决定再到报馆去一趟,坚持要找他们的负责人谈话,总可以问出一点端倪来。再问不出什么来,那只有等到晚上,等这宿舍里寄宿的女干部都回来了,再来向她们一个个地打听,总有一两个和黄绢比较接近的,会知道她现在的地址。

他第二次到报馆里去,半路上忽然想起来,黄绢不是说这次的事,戈珊非常帮忙吗?听上去她这一向和戈珊很多接触,她搬家戈珊一定也有点知道。她这种不可思议的行动一定有理由的。

他走过一家店铺,看了看里面的钟。他自己的手表在出狱的时候还了他,但是早已停了。他也来不及拨表,就又匆匆地向公共汽车站走去。戈珊向来到报馆去得很晚,这时候也许还在家里。

他在暮色苍茫中赶到戈珊那里,她正锁了门走出来。她看见他似乎并不怎样惊异。

“啊,你出来了,恭喜恭喜!”她笑着说:“进来坐。”

她把皮手套脱下来,拿钥匙开门。初春的天气,入夜还是严寒。

“什么时候出来的?”她问。

“今天下午。”

“一出来就来看我?不敢当不敢当,”她半带着嘲笑的口吻说。

“我听见黄绢说你非常热心帮忙,我真是感激到极点。”刘荃很快地明来意,表示他仅是来道谢的。

“那没有什么,我的力量也有限得很。”

“黄绢怎么从她的宿舍里搬出去了?”刘荃忍不住马上接下去就问:“报馆里也有两天没去了。”

戈珊坐在那里,拿着她的一只皮手套嗒嗒地抽打着桌子的边缘。“怎么,她没跟你说吗?她前天不是去看你的吗?”她很平淡地说。

“她什么也没说。”刘荃望着她,心里突然充满了恐惧。这恐惧其实一直在那里的,只等待证实。

戈珊略微顿了一顿。她不一定要告诉他实话,但是他早晚会知道的,不告诉他,他也不死心。“她跟申凯夫同居了,我听见她说。交换条件是要他替你想办法。不然你想,有这么简单就放出来了?本来你的情形非常危险。”

“申凯夫?”刘荃低声说。彷佛在开会的时候看见过这人的,见过不止一次了,但是这时候一点地想不起来了,脑子里只是一片空白,轰轰作声。

“申凯夫很有一点潜势力的。有人说他每天晚上和毛主席通一次电话,也不知这话有根据没有。”

刘荃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她突然怜悯他起来。她走过去在五斗橱上拿起一瓶酒,找了两只玻璃杯,把残茶泼了,倒上两杯酒,递了一杯过来。“来,干杯!你出来还不值得庆祝么?”

他机械地接了酒,但是并没有喝。

“你别这么着,”戈珊说:“看开点吧。你也不用替她难受,申凯夫这次倒真是认真得很。当然他们的关系不能公开——老申的爱人是个有地位的老党员,在全国妇联里坐第二三把交椅的,他要离婚,党不会批准的。”

“他把黄绢弄到什么地方去了?”刘荃突然问。

“谁知道。反正你不用想再跟她见面了,除非有一天申凯夫垮了台。”

“或是共产党垮了台,”刘荃说。

“怎么,你有变天思想?”戈珊笑着问。

刘荃摇了摇头。“我没有那么大胆。有那么一天,也许我们这一辈子也看不见了。”他举起玻璃杯来,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是一种劣质的白兰地。

“你这种话少说两句吧,可别喝醉了上别处去乱说。醉了就在这儿躺一会。”

“我没醉。喝完这杯就走了。”

他有一点眩晕。室内比外面暖和,玻璃窗上罩着一层水蒸气,完全不透明了。对街的霓虹灯从那蒸气里隐隐透过来,成为惨红与惨绿的昏雾。窗帘杆上挂着一只衣架,正映在那雾蒙蒙的背景上。衣架上陈着一条淡红色的丝质三角裤。在戈珊的房间里,这似乎是一种肉欲的旗帜,高高地挂在那里。

他想着黄绢这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和申凯夫在一起。他想到她的流泪,她的冰冷的惨白的脸,想到另一个男子的贪婪的嘴唇与手加到她身上,他心里像火烧似的,恨不得马上死掉。他的生命是她给他的,但是生命对于他成为一个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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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是你介绍申凯夫给她的是不是?所以她说你非常帮忙。”他把玻璃杯沉重地搁在桌上。“你不用赖。——不然她怎么认识他的。”

“我赖干什么?”戈珊微笑着说:“是我介绍约又怎么样?不也是为了救你!你恨我吗?”

刘荃静静地向她看着。那奇异的静止似乎是强暴的序曲!她有点害怕起来,但是这对于她也有一种刺激性。

“恨我怎么不杀了我?”她格格地笑着纠缠着他,想把他的手搁在她喉咙上。“叉死我得了,你怕什么,反正你现在有人撑腰了!”那柔艳的眼睛瞟着他笑。“唔?恨我不恨?”她喃喃地说。

“我恨不恨你,我自己也不知道,”刘荃说:“可是我讨厌你,我想连你也该知道。”

这种话一出口,就像是打碎了一样东西,砸得粉碎。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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