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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地之恋-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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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月光中,那黄士的甬道笔直的在眼前伸展着。转一个弯,还是那月光中的黄土甬道,永远走不完,像在朦胧的梦境中一样。而那“嗒——嗒——嗒——嗒——”的脚步声永远跟在他后面。
他甚至于有一个神经错乱的感觉,觉得他要是不回家去,改走另一条路,他们盲目地跟在他后头走着,就会找不到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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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4。
刘荃仓皇地把他自己的东西收集在一起,牙刷、衬衫之类,一件件抓起来就往背包里一塞。桌上那盏豆油灯,灯油快干了,只剩下青荧荧的一点微光,使那整个的黄土屋子里充满了青黑色的阴影,彷佛有了这点光亮,反而比没有倒更加黑暗些。
唐家那边屋子里黑魆魆的,一点响动也没有,似乎他们已经睡了。也许他们也在屏息听着外面的脚步声。也许他们也有一种错觉,以为只要悄悄地一声不出,就不会找到他们头上来。
他应当立刻搬出去,回到小学校去,土改工作队员不能住在地主家里。要划清界限。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要搬也用不着这样仓促,根本住在唐家也并不是他的过错。他仅只是一种逃避的心理,不愿意亲眼看见马上就要发生的这件事。
他提着背包匆匆走到外面的月光中,迎面正遇见民兵的队伍打着灯笼拥到院子里来。
“什么人?”有人喝问。
“是我。工作队里的。”
一个民兵举起灯笼来在他脸上照了一照,没言语。这里大家已经纷纷喝吆着冲进屋去。
“唐占魁呢?叫他出来!带他去问话!”
大家嚷成一片,刘荃就乘乱里挤了出去,在那月光下的黄土衖中连跑带走,很快地已经把那諠哗丢在后面老远了。
然后他忽然想起来,还有二妞给他洗的那套衣服丢在唐家没有带走。他在心里诅咒着,他讨厌自己在这种时候还会记得这样琐屑的事。但是无论如何,得要去拿回来,那是他仅有的换洗的一套。要拿还是趁现在乱哄哄的时候去,比较好些,要是明天单独再到他们家去,他实在是怕唐占魁的女人和二妞对他哭诉。而且也要避嫌疑,再到他们家去,被人看见了要发生误会的。
于是他又逼迫着自已往回走。还没到唐家门口,在黑暗中已经听见唐占魁的女人哭喊着:“求求大爷们,行行好,饶了他吧,行好的爷们!大家都是街坊——”
“有那些废话!叫唐占魁出来!”
“人呢?——躲也躲不掉的,罪上加罪!快叫他出来,”
“去搜去!”
“咱们一不是地主,二没有犯法,干吗逮他?”那女人哭叫着,“他爹一辈子没干屈心事,不信去问,——都是街坊,有什么不知道的?”
“再嚷,再嚷,把你也捆了去!”
“刘同志!”二妞的声音绝望地叫着:“刘同去呢?刘同志上哪儿去了?”
刘荃进院门就看见她,也看见他自己的衣服,衣服抹平了之后又晾了出来,晾在院子里那根铁丝上。二妞牵着他那制服上的一只袖子,彷佛拿它当作他的手臂,把额角抵在那袖子上,发急地揉搓着。
刘荃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可鄙的人,但是他没有办法,他只能镇静地走上去,把他那制服的裤子取下来搭在手臂上,再来拿那件上衣。
二妞一看见他回来了,本能地把手一缩,把他那只袖子放了下来,大概自己觉得她这种举动太不妥当,然而随即又忘其所以地拉住他的手臂,颤声叫着:“刘同志!你救救我爹!救救我爹!你看他们怎么乱逮人!”
“他妈的,上了房了!”突然有一个民兵大叫起来。“揍他妈的!”跟着就听见“砰!”一声枪响,一道火光向空中射了出去。
“救命呀!要打了人了!”二妞狂叫起来。她抓住刘荃的手臂拚命摇撼着。“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我爹!”
刘荃一面挣扎着甩开二妞的手,一面去拿他那件衣服,但是也不知怎么,衣服挂在那里,扯来扯去再也扯不下来。他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那种奇窘,简直像在噩梦中一样。
然后他发现,原来衣服上的一排钮子全都扣着,把那件上衣横穿在铁丝上。他匆忙地去解钮子,一个个地解开。他可以觉得二妞站在旁边呆呆地向他望着,她的脸在月光中是一个淡蓝色的面具,两只眼珠子像两颗圆而大的银色薄壳玻璃珠。
“趁早给我滚下来!”有人向屋顶上喊话。“再不下来真揍死你!送你回姥姥家去!”
“砰!砰!”接连又是两声枪响,随即哄然地又在人丛中起了一阵骚动。恍惚看见屋脊上一个黑影子一晃,倒栽了下来。
“爹!爹!”二妞狂喊着挤到人堆里去。
刘荃在混乱中脱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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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小学校里那天晚上灯烛辉煌,因为捕人的事彻夜地在进行。逮来的人都送到后院两间空房里锁着。张励也还没有睡,几个重要的干部也都在那里。刘荃随即从他们那里听见说,唐占魁不过臂部中了一枪,摔下来的时候伤得也不重,已经扣押起来了。
第二天早晨,刘荃换上他的另一套制服,发现胸前的钮子少了一颗,大约是昨天晚上晾在铁丝上的时候,拚命扯它,扯掉了一颗钮子。他不由得苦笑了,他觉得他在昨天那一幕惨剧里演的是一个可笑的角色。
唐占魁的女人提着个篮子来送饭,闹着要进去见唐占魁一面,她不放心他的伤口。民兵没让她进去,她就坐在地下呜呜地哭了起来。刘荃隔着两间屋子听见她一头哭一头诉苦:“一早就来了人,什么都给贴上封条,柜上贴一张,缸上贴一张,三间屋子封上了两间——尽自在旁边叩头,求他们少贴两张,还给磨盘上也贴上一张,油盐罐子都给封上了!”
开斗争大会那天,她在开会之前又在会场里恸哭着,见了干部就叩头。“几十年的老街坊哪,您行行好,宽大宽大他吧!”
“出去出去!——跑了这儿来胡闹!”孙全贵这样说了一声,匆匆走了过去。
有一个土改工作队员倒是耐心地劝告她:“你要站稳立场呀!你到现在还不肯觉悟,不肯把你们俩的命运分开,那是死路一条,连你也要受到人民的裁判!”
她看见那年轻人脾气好,更是钉住了他不放松,哭着说个不完。“做做好事吧同志,我们也是受苦的人哪!可怜他苦了一辈子才落下这几亩地,哪怕地都拿了去,好歹留下他一条命,往后做牛做马报答各位爷们!”
“去去去!你再闹,也捆你一绳子!”李向前走过来说。
她并不走开,依旧站在台前,四面张望着,寻找她哀求的对象。她那红肿的眼睛里含着两泡眼泪像两个玻璃泡泡,鼻孔也是亮汪汪的,嘴里不住地抽抽噎噎吸着气。会场里人声嘈杂,一阵阵地像波浪似地涌上来,她心里恍惚得厉害,只有那抵在她背脊上的粗糙的台板是真实的。
这次的大会是在韩家祠堂前面的空场中举行,场地上搭着一个戏台,逢年过节总在这里唱戏。戏台上面罩着小小的屋顶,盖着黑瓦,四角卷起了飞檐。台前两只古旧的朱红漆柱子,一只柱子上贴着一条标语,像对联似的:“全国农民团结起来,”“彻底打垮封建势力。”檐前张挂着一条白布横额,戏台后面又挂着几幅旧蓝布帷幔,还是往日村子里唱戏的时候用的。台前的几棵槐树,叶子稀稀朗朗,落掉了一半,太阳黄黄的直照到戏台上来。那秋天的阳光,也不知道怎么,总有一种萧瑟的意味,才过正午就已经像斜阳了。
小学生打着红绿纸旗子,排着队唱着歌,唱得震耳欲聋,由教员领导着走进会场,站到台前靠东的一个角落。民兵也排队进场,个个都拿着枪,一色穿奢白布小褂,拦腰系着一根皮带,胸前十字交叉扣着子弹带与手榴弹带。台前站了一排,台后又站了一排,四下里把守定了。农会组织孙全贵在人丛中挤来挤去,拿着个厚纸糊的大喇叭作为扩声筒,嗡声嗡气地叫喊着。
“妇女都站到西边去!青年队站到这边来,挨着小学生站着!大家站好了不要乱动!孩子该溺尿的先带出去溺了尿,待会儿不许出去!喂,你们墙跟前的都站过来些,远了听不见!”
干部与土改工作队员大都分布在群众中间,以便鼓舞与监督。张励却和一小部分队员闲闲地站在会场后面,彷佛他们不过是旁观者。张励的一只护身的手枪,今天也拿了出来佩带着,为人民大众助威,防备会场上万一有坏分子捣乱。他的外貌很悠闲,心情却十分沉重,也像一切舞台导演在新剧上演前的紧张心理。
摇铃开会之后,先由农会主席报告了开会的宗旨,然后就有一些苦主一个个从人丛里走上台去,轮流提出控诉。台上说着,台下就有干部与积极分子领着头喊口号,轰雷似地一唱一和。张励不断地轻声嘟哝着自言自语:“发言人还是布置得太少,太少。跳出跳进总是这几个人。”
看了一会,他又别过头去和李向前耳语:“你去跟妇会主任说一声,叫她再加一把劲。怎么看不见那些女人出拳头?”
李向前一会又走过来说:“我让他们挑了两担水来,大家都润润喉咙。群众喉咙都喊哑了。
“喝水还是慢一慢。”
“怕松下气来?”
张励微微点了点头。“而且大家跑来跑去,都离开了部位,没有人督促他们,怕他们不跟着吼,不出拳头。”
台上有片刻的“空场”。群众都纷纷回头过来向场外张望着。
“对象来了!对象来了!”有人轻声说。
又进来了一队民兵,押着一群斗争对象,都是两只手反绑在背后,低着头一个跟着一个,走了进来。全场顿时寂静无声,只听见台前台后排列着的民兵齐齐地伸出一只手来,豁喇一声响,把枪栓扳上了。如临大敌,空气更加紧张起来。
在死寂中突然听见孙全贵大叫一声:“打倒封建剥削大地主!”他在人丛中高高伸起一只手臂。
“打倒封建剥削大地主!”群众也密密地擎起无数手臂。
刘荃站的地方靠近妇女那边,可以听见妇会主任在那里顿着脚发急,指着名字一个个催促着:“上劲些呀,夏三婶!大声着点!拳头捏得紧点!招呀招的,冲谁招手呀?”
“永远跟着毛主席走!”孙全贵叫喊着。
“永远跟着毛主席走!”暴雷似地响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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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斗争对象逐个被牵上台去,由苦主轮流上去斗争他们。如梦的阳光照在台上,也和往年演戏的时候一样,只是今年这班子行头特别褴褛些。轮到唐占魁的时候,他瘸着腿走上台去。张励看见那雇工冯天佑上去向他追讨积欠的工资,不由得气愤地说:“这冯天佑还是不行!一上台就慌了!”他觉得非常失望,因为这冯天佑是他一手发掘出来的新人。
“都是那稀泥泥扶不上墙的货,”李向前也微微摇了摇头。
“我早说过的,演习的次数太多了反而不好,像唱留声机,没有感情。”
“不演习不成哪,背不上来,”李向前突着说。
“你打算拿点小恩小惠收买咱,就买住咱的心了?”冯天佑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指着唐占魁,直指到他鼻子上去。但是他的声调十分软弱,说得又断断续续的。接不上气的时候,台下的孙全贵就拚命地带着头喊口号,像川剧里的帮腔。
“打垮封建地主!”大家轰雷似地跟着喊。
“天下农民是一家!”
“拥护毛主席!”
“跟着毛主席走到头!”
喊过一阵口号,再度静寂下来的时候,冯天佑似乎忘了说到哪里了,竟僵在台上。
“唐占魁还不跪下!”台下有人不耐烦地叫喊着。“这台上没有他站着的份儿!快叫他跪下来!”
旁边有人搬过两块灰色的砖头,两个民兵一边一个,揿着他的肩膀,让他跪在砖头上。
“唐占魁,你别装蒜!”冯天佑重振旗鼓冲上前去,一把揪住唐占魁的衣领。“这笔账今天咱们得算一算!大前年咱死了爹,你假仁假义,算是借钱给咱买棺材,借了你那阎王债,咱一辈子都还不清!有这事没有?你说!你说!”
台上弥漫着那充满了灰尘的阳光。唐占魁始终把头低着,他的脸是在阴影里,但是刘荃站在前面看得十分清楚,他并没有抬起眼睛来,可是脸色略微动了一动,那忠厚的平坦的脸上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怨毒的表情,他嘴角的皱纹也近于嘲笑。
他的脸向着台下,冯天佑仅只看到他的侧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冯天佑竟顿住了,说不下去了。
“冯天佑你别怕他,尽管说!有群众给你撑腰!”台下的孙全贵高声叫喊着。
“他妈的,咱冤了你啦?”冯天佑红着睑走近一步,把唐占魁当胸推撞了一下。“你说!咱冤了你啦?”
唐占魁两只手反绑在后面,被他一推就失去了重心,从砖头上溜了下去,倒在地下。
“对,打他!打这狗入的!”台下几个积极分子一递一声嚷着。“拖下来打!让大家打!”
民兵把唐占魁扶了起来,冯天佑又质问他,打他的嘴巴,吐他一睑的唾沫。
“让大家吐吐!”有两个人爬上台来帮着唾他。
唐占魁带着平静而执着的脸色,极力把身体向前伛偻着,彷佛护着他心底里藏着的一些什么东西,彷佛暴露在外面的一切都不是他,只是一些皮毛。
斗争已经达到了高潮。再给他戴上了一顶丑角式的白纸糊的高帽子,上面写着“消灭封建势力”,此后他就被牵下台去,另换了别人上来。地主一个个被斗倒了之后,农会主席下令把台上的白布横额拆了下来,绷在竹竽上,两个人扛着走下台去,民兵押着地主们在后面跟了上来,一长串地主戴着高帽子游街。民众依旧分组跟在后面,高呼口号。绕着村子游行了一周,仍旧把地主送回小学校去扣押起来。
开过了斗争大会,土改工作并没有结束,其实才正进入紧张阶段。第二天再度召开群众大会,选出了一个评地委员会,评议阖村田地的优劣。土改工作队员帮着他们计算亩数,会珠算的忙着拨算盘,不会珠算的就有无数冗长的算术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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