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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静思-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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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觉得,美国总统林肯解放黑奴,对奴隶来说,有人为你流血,发动战争,把你解放了,你至少该有感谢之情,事实上不然,很多奴隶不但没有感谢之情,反而痛恨林肯,觉得当奴隶很好,有人供应吃住,现在解放出来,什么事情都要自己用大脑、体力,何必过这种生活呢?他们反而抱怨。同样地,新形象的妇女一旦呈现在社会上之后,有很多人不能适应。常听许多太太小姐们说,还不如以前的媒妁之言好,现在恋爱很辛苦。当然这是抱怨,真正要她回到那个时代,她也不会同意。这说明妇女必须适应新的情况。
新的妇女遭遇的压力很多。在观念上、意识形态上,妇女认为现在已经是新的女性,应该跟男人完全一样,可是,却逐渐发现并不一样,男人还是在很多地方占强有力的优势,妇女因而感到困扰、困惑、痛苦,甚至于起来进一步地反抗。所以现在有许多新女性,提出对妇女地位和角色的再检讨。我认为一个新的女性比一个旧的女性在某一点说来,困难和痛苦都要加倍。从前的妇女只要煮饭、带孩子,没有别的事情。现在的妇女要上班、上学,回家之后还要煮饭、带孩子,多了一倍的工作,这就是一种困扰。明明学识、地位、薪水都和丈夫一样,甚至还高些,可是回到家里,他是老太爷,你要伺候他,你一定会有很多懊丧。不过我以为,这是一个适应期间,五千年的社会积压下来的许多残余意识,还没有完全消除,男人们总认为自己是一家之主。抗战时,一位朋友带着太太、两个孩子和很多行李逃难,到了某一个地方,安定下来,很高兴,拍拍胸脯说:“总算把他们都安顿好了!”这种感慨和表情都非常正常,但是也有一种显示,显示孩子和太太都是他的零件。男人们多少都有这种想法。记得刚来台湾时,我在一所学校教书,一个同事每天中午由太太送便当到学校。有一天太太送得迟了,我们都在吃,他一个人没得吃,饥火中烧,这时太太来了,他站起来照着太太的脸上左右开弓,打了两个响亮的耳光,他太太站在一边,好像心安理得地挨打。我们都跳起来,说怎么可以随便打人,大家起哄要揍他,他惊讶的程度远超过我们,他说:“我打我太太,你们这是干什么,疯啦!”这就是观念问题,他认为太太送饭迟了应该打,他的太太也认为挨打是应该的,而我们却觉得不应该打人。
我们正处于一个矛盾冲突的时代,应做的是:每个人都要有“打人是不行的”观念——送饭迟了固然不对,打人可不行——使丈夫认识与太太是平等的,两人不过分工而已,在意识上不可以认为自己有权随便打人,有权把太太不当人;使社会舆论发挥制裁的功用,不允许发生这种欺负女人的现象。在这种困惑的时朗,包括事业与家庭上的冲突,爱情与婚姻上的冲突,以至上一代与下一代的冲突,新女性的烦恼,与日俱增,这主要是由于男人仍残留有沙文主义的意识形态,总觉得没有机会则已,一有机会,还是要骑到女人头上。
妇女没有真正醒悟
事实上,妇女本身也没能做到真正的醒悟,觉得这样已经不错了,在潜意识中,还有三从四德的存在,好像菟丝花、牵牛花、爬墙虎一样,总要寄生在一个男人身上,才能存在。最近一个女孩子告诉我她家乡一句:“不可小看女人,因为男人的前途是看得见的,女人的前途是不可预测的,一旦嫁给一个王子,她就是王妃,一旦嫁给一个有钱人,她就是富婆。”我承认这是一种社会现象,但这也是女权不能发达的原因之一,女人总是要攀附着男人——攀附着任何一件东西就表示自己不能独立。攀附着男人,又希望男人来尊重你,这很困难。妇女必须在意识上要能自立。关于这种自立,若干年前,有过许多奇怪的论调,比方“女人不要下厨房”,还有些人家里挂两块门牌,一个是“张先生”,一个是“王女士”。我相信真正的女权不在这方面,真正的女权是需要自己有充实的内容、独立的思想、人格和能力。
要谈到这些,这已不是女权问题,基本上是人权问题。因为不仅是女人受迫害,男人也受迫害。女人受迫害也不限于男人对女人的迫害,女人对女人的迫害有时还超过男人。我今早抄了一段《金瓶梅》中女人迫害女人的惨事,大家都认为潘金莲的反抗性很强,看见武大郎不漂亮,不想要他,他不肯离婚,就毒死他。我觉得这很了不,因为我们中国人不大习惯民主政治生活,所以挫折感特别强,中国男人假定被一个女人甩掉,那自尊心简直破碎得无法收拾。武大郎应该答应跟潘金莲离婚,如果不答应,这种男人就应该把他毒死。但是,许多人认为潘金莲具有叛逆性,为了争取婚姻自由、爱情美满,勇敢地嫁给西门庆。我觉得潘金莲不是这么一个人,我来念一段潘金莲怎么打她的丫头的文字,给大家听:
因叫她(秋菊)到跟前,跟春梅拿过灯来,教她瞧踩得我这鞋上的龌龊,我才做的,恁奴心爱的鞋儿,就教你奴才糟蹋了我的。哄得她低头瞧,提着鞋拽巴,兜脸就是几鞋底子,打得秋菊嘴唇都破了,只顾揾着擦血。那秋菊走开一边,女人(潘金莲)骂道:“好贼奴才,你走了。”叫春梅:“与我踩过跪着,取马鞭子来,把她身上衣服与我扯了,好好教我打三十马鞭子便罢,但扭一扭儿,我打乱了不算。”春梅于是扯了秋菊衣裳,妇人教春梅把她手扯住,雨点搬鞭子抡起来,打得这丫头杀猪也似的叫。
妇人打秋菊,打够约二三十马鞭子,然后又盖了十栏杆,打得皮开肉绽,才放出来,又把她脸和腮颊都用尖指甲掐得稀烂。
女权是人权的一部分
我看了这一段,有一种感想,这是女权问题吗?《红楼梦》里我们最崇拜的晴雯,多么美,为了贾宝玉,半夜不睡觉,给他织补衣服,非常可爱,那是因为贾宝玉是她的主人。她对下人,对小丫头,却是另一副嘴脸,一言不合,劈脸就打过去,而且坚持她们跪在瓦片上问口供,恶毒得可怕。这不单单是女权问题,而是人权问题。我想与其单独地提出女权,为什么我们不考虑这是整个人权?女权是人权的一部分,妇女是人、男人是人、儿童也是人,大官是人、囚犯也是人,大商是人、穷人也是人,每个人都有人性的尊严,不但不可以迫害妇女,也不可以迫害儿童,也不可以迫害男人。所以女权不可能单独存在,中国自从立国以来,王朝不断地更换,每一个王朝的更换,都杀人千万、血流成河,结果一个新的政权成立,在经过若干年之后,又是杀人千万、血流成河地恶性循环。为什么我们中国人不能像英国人一样,建立一个民族法治的国家?为什么我们打来打去,不能建立议会政治?为什么我们的妇女受到这样的迫害,迟迟不醒?因为我们中国文化中缺少人权思想,所以妇女不过是大迫害中的一部分而已。即使把女权提高得和男权一样,没有人权同样会受到迫害。中国人始终没有能力成立议会制度,所以打来打去,也一直在帝王将相的圈圈里转。儒家思想中惟一的希望是圣君贤相,问题是,如果君不圣、相不贤的话,人民一点办法也没有。西洋国家就不然,他们有议会制度,君不圣也没有办法发挥兽性;有议会牵制,相不贤就请他走路。比较起来,西洋社会的人权比较受到保障,我们比较缺乏。
我们的女权现在是遇到这么多困扰,需要妇女自己努力,靠男人是没有希望的,假定自己认为已经够好了,就无法再往前进一步。妇女们现在所遇到的困扰仅仅是过渡期间每一个人都会遇到的困扰,不足为奇,也不必抱怨。权是要争取来的,不会由天上掉下来。我们也应该把建立女权扩大到整个人权,如果人权建立起来,男女所得到的实惠完全相同。单讲女权,即使得到,也很有限,正如一个人的肌肉不可能某一点特别发达。
演讲后,读者们诚恳地提出一些问题与柏杨先生讨论
问:许多人都鼓励妇女独立自觉,而当妇女真正独立了,男人的感觉是如何呢?会不会觉得惶恐,怕女人不再爱男人了,或自己的既得利益被瓜分了?
答:我想男人不会害怕的,女人不爱男人爱什么人呢?一个男人应该以自己的妻子能干作为荣耀,而不是一种威胁,除非是妻子瞧他不起。至少我觉得妻子的孤荣耀就是我的荣耀,就好像妻子把丈夫的荣耀当做自己的荣耀一样。不过我想还是有若干的情形不是这样,有些男人会觉得是一个威胁。我认为:“男人对女人的栽培,不可以超过他所能控制的范围。女人对男人的培植,也不要超过她的能力所能控制的范围。”这句话听来很功利,不过,假如我们是兄弟妹妹的话,我就建议你注意这一点。往往一个男人把女朋友千方百计地培植成一个电影明星或什么的,最后她掉头而去。女孩子对男孩子也是一样,中国古代有很多这种例子,像刀铡陈世美,妻子为他牺牲一切,让他上京赶考,他当了状元就不要妻子了。这能怪陈世美吗?其实大家都是一样。
问:您提到女权和人权,是否要女人争取到女权后,再争取政权?
答:我想我刚才没有讲清楚,女权、人权与政府没有关系,那只是人性的尊严。我刚才举的例子可能有点混淆,我只是说中国的人权不发达,不大受重视,中国有一句话是“人命关天”,只要出了人命就是天般的大事,但这要看是出了什么人命,谁害了人的命。小民的人命可能就不及王孙公子或有钱人的人命值钱。凶手如果是王孙公子、有钱人,和凶手是小民也不一样。西洋有句话说,做坏事是需要有资格的。我讲的人权问题,不一定是政治问题。例如女人的选举权、罢免权、离婚权、职业权、继承权,可以说是政治问题,也可以说不是政治问题,我想我们应该把政治两个字抛开,压力就比较轻一点。
问:家庭主妇把一生的岁月都贡献给家庭,可能与社会脱节,丈夫和孩子有时又并不尽如期望,常有一种失落感,应该怎样平衡?
答:男女平等应该求实质上的平等,而不是形式的平等。男女生理结构不一样,生儿育女一定是妇女来从事,妇女不能说我只管生,不管养。男人不能喂奶,除非喂牛奶。孩子需要人来抚养,以母亲最适合。家庭主妇待在家里,如果不想与社会脱节的话,必须设法使它不脱节,必须付出代价,那就是,不断地求知。有些女人结婚三年后,就变得面目可憎,既不看报,又不看书,以前的气质完全没有了。妇女自己先脱节了,怎么能怪社会不要你呢?你要不脱节,必须不断地充实自己,这是其他人帮不上忙的。
最近一位从美国回来的女孩子说,她十几年没回来,回来后发现一个现象很奇怪,跟女同学聚会时,每个人都谈丈夫和孩子,从来没有人谈到自己。女人已经不存在了,消失在丈夫、孩子的影子里了。你自己这样不自尊、没有自我,先把自己抛弃了,怎么能怪社会和男人抛弃你?这需要自己的觉悟和努力。一个人想要别人爱你,首先要使自己可爱,自己不可爱,教别人爱你,怎么可能?你要社会不抛弃你,首先要自己不抛弃自己,要多看书、多接触、多吸收、多思考,不能让自己被家庭埋葬。
年纪大的人总觉得孩子不孝,在埃及金字塔里就发现有责备儿女不孝的纪录,几千年来,包括我们自己、我们的父母、祖父母在内,都是不孝的子孙。我愿有一点离经叛道的建议,对儿女的爱心是不是可以不要付出太多?固然很多人说爱儿女不希望儿女报答,话所以这么说,那是没有遇到节骨眼上,人只要有付出,总希望回报,至少希望儿女对你笑一笑,从远处回来时给你抱一抱。你付出的愈多,潜意识里希望他回报的也愈高,一旦达不到你希望的水准,你就会非常伤心。现在工商业社会,每个家庭都必然崩离,儿女离开父母,就像没有儿女一样。假定你不能认识这个倾向,不训练自己适应这种情况,不肯在这方面努力,就要付出代价,悲悲惨惨地过老年的日子。假如你能够觉得人生就是如此,内心觉悟对儿女到此为止,你才会有快乐的老年。
我有个朋友在慕尼黑做事,家对面住了一对德国年轻夫妇,每星期天早上,这对年轻夫妇都要出门去看父母,一面等车,一面唉声叹气。他问他们:“既然不喜欢去,何必要去?”他们说:“不去不行,因为父母的遗嘱上规定如此。”做父母的很可怜,明知道子女的爱是购买来的,还是要购买。这件事给我们很多启示,各位还年轻,要知道,将来儿女孝顺不孝顺,看你定的标准而定。
台湾省立高雄师范学院曾昭旭教授也曾在场发表意见
我想提醒各位几句,听柏杨先生的话要会听,如果不会听的话,恐怕不会得到益处。原来柏杨先生说的话都是反面文章,虽然柏老教大家不要太爱儿女,并不是表示柏老是个没有爱心的人,事实上他的同情心非常深厚。但是为什么要说一些反面的话呢?就是因为如果世界上只有正面的话,没有反面的话,正面的话就会过分,产分流弊,变得僵化,因此需要有点反面的话来反省一下。这个反面的话,并不是跟正面的话相反的,刚刚柏老很庆幸圣人朱熹已经死掉了。这是反面的话,如果你能了解这跟朱熹正面的那些并不矛盾的话,那你就是会听了。
世界上要使真理真正成立,一定是相辅相成的,不可能走极端,一边的意见一直推下去一定会出毛病。我想我人的社会就是有太多对于反面的忌讳,都是讲正面的话,讲到后来变成僵化腐朽,需要有人起来对那些已经僵化腐朽的、正面虚假的话,做一个反省,才能完成相反相成的作用,使正面的变成真正的正面,而不是假的正面。刚才柏老说的许多话都应该作如是观,这是我的感想,也许柏老不同意,不同意正表示他是反面文章。
我觉得我非常了解柏杨先生的话,虽然我跟柏杨先生不是很熟,可是我跟他的夫人张香华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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