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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文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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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到现在画下了30余幅,也是有生以来30余幅作品。画一幅,觉得还满意就编号,编了号的画是决意不送人的。不知这兴趣还有多久,也不知还要画出多少幅,我想天要我画多少就画多少,我才不受硬要画的累呢。一、《唐僧取经》
画唐僧是一只很凶的虎,虎背上驮着一尊睡佛,这可能要遭佛门人骂,但我佛慈悲,佛是不会怪罪的。读《西游记》,我理解的唐僧是一分为四的,也就是说四而合一,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只是作为唐僧的另三个侧面。取经行走了那么多地方,遇到了那么多魔怪,应该说,唐僧是凶猛者。由此想到,凶的东西,则可开辟一个新的世界,而美好的东西如佛,则只能在开辟了新的世界后来平和与安详这个新的世界。
此画作于深夜,屋里还呆着三个来访人,画完后见其中一人亲自又要沏一壶新茶来喝,我说:“为不浪费茶,再喝一杯你们走吧,今日我困了!”又打了一个哈欠。第一次平静了脸赶客,觉得自己也有了虎气。人一走,满身清静,叼颗烟欣赏我画,欣赏半小时,我也成佛了。
二、《武松杀嫂》
要我说,武松是这样杀的嫂:
潘金莲,淫荡妇,你既是嫁给了武家,恁狠心就同奸夫害我哥哥?!武大无能却有武二,我岂能饶了你这贱人!今日你睁眼看看,这把钢刀白的要进去,红的要出来,割你的头祭我哥哥,我还要戳了你的胸腹掏出心来,瞧瞧天下的女人心是怎么个黑法?
她怎么不声不吭并没吓软?贱雌儿竟换上了娇艳鲜服,别戴着颤巍巍一朵玫瑰,仄靠了被子在床上仰展了。哎呀,她眼像流星一般闪着光,发如乌云,凝聚床头,那粉红薄纱衫儿不系领扣,且鼓凸了nǎi子乍猛得老高。以前她是嫂嫂,不能久看,如今刀口之下,她果真美艳绝伦,天底下有这样的佳人,真是上帝和魔鬼的杰作了!天啊,她这是临死亡之前集中要展现一次美吗?
啊,这么美的尤物,我怎么就要杀了她呢?她是害死我哥哥,哥哥实在是与她不般配,一朵花插在牛粪上,她是委屈了。武松若不是武二,武二若没有个太矮的哥哥,我也会是同情这女人的,也会是不满意这门婚姻的,可武大毕竟是我的哥哥,一个奶头掉下来的同胞,我哪能不维护亲生的兄长呢?哼,杀人者偿命,你就是九天玄女,是观音菩萨,武松若不杀你,武松算什么英雄武松?!
她笑了,无声而笑,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笑而摄魂,这女人,怎么我要杀她,她还以为这又是同那一个雪天她与我接风的酒桌上一样吧?这女人是对自己有过感情的,扪心而想,我何尝没有爱过她呢?现在我真的要杀了她吗?如果那一天我接受了她的爱,我也被爱所冲动,那我会怎么样呢?今日要杀的除了她难道没有我吗?正因为我武松是英雄,才避免了一场千古谴责的罪恶,可正是我成了英雄,才将她推到了西门庆的贼手吗?!
武松呀武松,你这是想到什么地方去了,现在哥哥的灵前,灵堂阴气凝重,哥哥的屈死的灵魂在呼唤着你来伸冤,你怎能就要饶了狠毒角色?是的,你个潘金莲,就是不爱我的哥哥,你可以再嫁他人,嫁谁都可以,却偏偏是同那个泼皮西门庆?同了西门庆也还可以,竟合谋害了哥哥性命,我武松放过了你,别人又会怎样议论我呀!一顶绿帽子戴给了哥哥,也戴给了景阳冈的英雄。或许更有人说武松不杀嫂,是嫂曾经爱过武松,我一场英雄会在人们眼中是个什么形象呢?
杀吧,杀吧,潘金莲,武松真格要杀你了!
刀怎么提不起来,这般重呀?那么一刃,一代美色就灭绝了吗?世上少了潘金莲,多少人为之丧气了,我武松是不是心太硬了?哥哥,哥哥,我该怎么办呢,我已杀了西门庆,咱就放了这个尤种吧?
咳,咳,这是个景阳冈的老虎就好了。
罢了,罢了,由她去吧。可是可是,我不杀她,她能老老实实在武家守节吗?她一定又要另嫁他门,或许又会与别的不三不四的恶徒勾搭,那这么鲜活的小兽与其他人猎去,就不如我武松杀了她。杀了她,看着殷红的血怎样染红白瓷般的胸脯,看着她睁开了杏眼在咽气前的痉挛,岂不是更使人刺激吗?我不能成全她爱我,却可以让她死在所爱的人的刀下,不是于她也于我都是一场最合适的解脱办法吗?好了,好了,潘金莲,那我就这么杀你了!
于是,武松就把潘金莲杀了。三、《贵妃赏蝶》
杨贵妃已经被文人墨客描叙得太多了,我也爱这个女人。因为爱着她,就不忍心读她死于马嵬坡的故事,相信着东渡了日本的传说,以致对胖胖的东西都有感情,甚至一次在大街上碰见行刑前的游行车上押着一个天生丽质的女子就伤悲了几日。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当我画出了贵妃的上半身,正待画她的下半身,口中叼着的烟头掉下来,一时拂不去,竟将宣纸烧出难看的洞来。妈的,我骂我,索性拿打火机要焚了这张宣纸,以宣纸充冥钱送给她了。看着宣纸燃到仅剩下杨贵妃的上半身的多半时,我瞧见火光中的贵妃似乎要活起来,一派富贵中的深沉的忧愁,忙就趴过去,用身子压灭了火。这就是我的贵妃。
女人的作用就是给世上贡献美的,我总这样认为的,女人的悲剧也就是太美了。杨玉环正是如此才成了唐代的国母,国母正如此也才勒死在马嵬。如今我画贵妃原本要让她处优地赏蝶,天意竟还让她残缺。残缺的美更美,我永远也忘不了我的这幅画。
四、《石鲁》
生活在西安,又要作画,总就想到那个石鲁。石鲁的艺术在石鲁疯了以后更进入大的境界,这使我独坐了常寻思:在那样个文艺差不多有着僵壳的时期,石鲁的成功在于他有了异于别人的思维吗?!我很羡慕有这种思维,但我不愿以疯来建构,更恐惧思维“疯”的产生背景。眼下气功时兴,我求拜过许多气功师,要给我开慧眼,看鬼,看神,看别人看不到的世界情形,以来突破我的写作。可悲惨的是气功师都拒绝了,这倒令我怀疑了这些气功师,他们或者胡说,或者他们的功法太浅。
于是我又想,或许石鲁并没有疯,因为他感应自然、体验生命的思维与当时社会不同,众人看他才疯了,疯的其实是认为他疯了的人。五、《景阳冈之后》
时下,到处都在崇尚男子汉气派,文学艺术作品里凡是要歌颂的人物,胸口都要贴上一些胸毛。但在中国古典文学艺术中,男人的形象可分两类,一是白脸,包括那个刘备、贾宝玉和所有戏曲的小生,一是黑脸。白脸的皆阴柔虚涵,予以张扬,黑脸的则往往刚烈,视为鲁莽之徒。
这个晚上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为武松作画。
武松在景阳冈上敢打虎,面对嫂嫂能杀淫,如果武松在今日,胸毛是够茂密了,或许会演出更惊天泣地的业绩来的。但古时的标准为他定了性,梁山泊的头把二把交椅轮不到他,只能是个将领而已,所以上了梁山,他的贡献就十分之小了。
但武松当然还是英雄,我就要画出个英雄来。画毕,有一远路朋友来,却以为武松模样窝囊了:戴了颈枷,瑟瑟作抖,虽然以你的名章按在额上作罪犯烙印而构思奇妙。我说,英雄也是血肉长的,对死谁个不恐惧,面临失败和委屈谁个不沮丧,愈是这样活下去,才是英雄!我们的现代意识里,以为男子汉一味阳刚,让他不爱生命,如归一般地死,那么,鼓励一个人连自己的生命都不爱,他还能爱别的什么吗?再者,不画英雄万众欢呼,画一个英雄落难,使我们懂得人生的艰辛了就更爱英雄,而不是以为英雄是轻而易举的风光的事体而许多人去做荒诞的梦。六、《鬼才李贺》
我喜欢那个李贺,却不明白怎么世人就称他是鬼才,有了非凡的才能只能归之于鬼的作用吗?细读他的诗,除了大写阴阳之事外,他的思维是与一般人异同的。记得数年前见到大作家汪曾祺先生,他说李贺是黑纸上写白字,先生的话使我顿开茅塞。今日为李贺造像,当然是一团黑气涌涌而来,他是没地位之人,家境贫寒,潜心了艺术可能人缘不会好,过早地就驼了背,眉眼就画在黑团之中吧,那头寻诗所骑的毛驴却是极瘦极瘦的了。年轻时爱读蒲松龄的狐狸精,盼不得夜深人静有个女子破窗而入,今画李贺,我还是不怕鬼,爱鬼,则更希望能得些李贺的鬼气以匡正我的思维定式。七、《百年孤独》
读了马尔克斯的书,就永远记住了“百年狐独”四个字,但我没有以此而冲动着作画。1991年元月6日,得知台湾作家三毛自杀消息,心中无限痛惜。世人对三毛之死的原因猜测纷纷,我认为她死于天才的孤独。大凡世界上进入了大境界的人都是孤独的。夜幕降临,寒星闪烁,立于高楼凉台仰天怆悲,返回画案作下此画。树是枯桩形,人是老井状,一个不以红花繁叶热闹炫世,一个风吹不走,日晒不干的深茂虚涵。用不着再在画面上行文题字了,用不着的。
我是农民
我是农民——乡下五年记忆贾平凹
读了不到两年的初中,学校便放了长假。我被划为了1967的初中毕业生,那时我才14岁,瘦瘦的脖子上顶着一个大脑袋,脑袋的当旋上有一撮高高翘起的毛发。我总打不过人,常常人揪了那撮毛打,但我能哭,村里人说我是刘备。
回到了棣花,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农民,在农民里又属于知识青年。但是,当我后来成为一名作家,而知青文学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走红于中国文坛,我却没有写过一个字的知青文学作品。在大多数人的概念中,知青指那些原本住在城里,有着还算富裕的日子,突然敲锣打鼓地来到乡下当农民的那些孩子;我的家却原本在乡下,不是来当农民,而是本来就是农民。我读过许多知青小说,那些城里的孩子离开了亲情、离开了舒适,到乡下去受许许多多的苦难,应该诅咒,应该倾诉,而且也曾让我悲伤落泪,但我读罢了又常常想:他们不应该到乡下来,我们就该生在乡下吗?一样的瓷片,有的贴在了灶台上有的贴在了厕所里,将灶台上的拿着贴往厕所,灶台上的呼天抢地,哪里又能听到厕所里的啜泣呢?而我那时是多么羡慕着从城里来的知青啊!他们敲锣打鼓地来,有人领着队来,他们从事着村里重要而往往是轻松的工作,比如赤脚医生、代理教师、拖拉机手、记工员、文艺宣传队员,他们有固定的中等偏上的口粮定额,可以定期回城,带来收音机、手电筒、万金油,还有饼干和水果糖。他们穿军裤,脖子上挂口罩,有尼龙袜子和帆布裤带。他们吸引了村里漂亮的姑娘,姑娘们在首先选择了他们之后才能轮到来选择我们。
从运麦糖开始,我被队长派了运粪、套牛等农活,每天挣三个工分。那时一个劳动日是十分,十分工分折合人民币是两角,这就是说,我一天从早到晚的劳动可以赚得六分钱。由于个小,力气又不大,我总是被骂,他们骂人都非常难听,还算运气好,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队长是分配了我和妇女一块劳动的。
我是棣花公社棣花大队东街村的社员了,我已经能闭着眼睛说出我们村的土地在前河滩是多少亩水田,西河滩是多少新修地;东是多少亩旱田,西又有多少亩梯田。我爱土地,爱土地上的每一株庄稼苗……
在贫困的环境里,我学会了自私,因为一分钱,一根柴火,一把粮食,对于生命是多么重要!
然而,我又恨土地,我不甘心就这样受穷一辈子,只要有机会,一定要从这繁重的劳动中解脱出来。
上面几次来招工,由于没人说情更没礼送,我一次次被刷下来;
征兵时,开始是公社武装部没熟人送不上礼,而第二年,却因为父亲突然被清理下放回家,连名都没报上!
难道就这样窝一辈子?
我曾看着劁猪匠干活想学会阉猪,也曾想过当代理教师——机会终归来了,我正兴奋地等着消息时,等来的却是被别人顶替了的结果!
父亲一直认为是他的问题影响了我,看到他“是我误了娃呀”的愧疚样,我心如刀剐!
终于有一天傍黑,我偷偷地上了水库大坝工地!我上大坝一则是想换个地方让心情轻松一下,重要的是我一直暗恋着的那个“她”也在工地上!80年代中,我写过一首小诗,名为《单相思》,诗是这样写的:“世界上最好的爱情/是单相思/没有痛苦/可以绝对勇敢/被别人爱着/你不知别人是谁/爱着别人/你知道你自己/拿一把钥匙/打开我的单元房间。”
这首诗是为了追忆我平生第一次爱上一个女子的感觉。
在初上水库工地的一天半里,我没有见到她,也没问堂弟她是住在哪儿。我睡不着,顺手拿了一本民工的书——几年后读大学时我才知道这本没封面也没封底的书叫《白洋淀纪事》——我读了十几页,突然觉得被窝那边凉飕飕,似乎还有什么在动,用脚一挑被子,天呀,是一条蛇!
第二天,我就到了指挥部,开始了写标语和办战报的工作。在指挥部,一天可以记八分工,近乎我在村里劳动一天的三倍工分,而且还可以拿到每月两元钱的补贴!如此的好事降临于我,我一个人跑到河滩的一处深水潭里去游泳,脱得精精光光,大呼小叫,发誓要保住这份工作,踏踏实实勤勤恳恳,一定要让指挥部的所有领导满意我,长久地留用我。我游泳的深水潭在工地的下河滩,晚饭后并没有人来这里,但偏偏我暗恋着的人出现了。我正从水里钻出脑袋,就看见了她从远处走过来,我啊了一声,立即潜下水去,因为我是赤身裸体的。当她已经走过了水潭,我穿上了衣服在后面叫:“喂!喂——”她怔了一下,一下子跑过来,说:“听说你来了,可就是不见你,你到指挥部去了?!”我说:“下午才算正式去的。”她改变了出来的目的,领我返回了她们的宿舍。我们一进去,大家就都看我,我经不起这么多女子的目光,一时窘得耳脸通红,耳脸一红,她们就怀疑上我了,目光顿时异样。她说:“这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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