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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第1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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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那气疯了的女人大嚷大叫时,德纳第坐到了桌子上,他有好一阵子没说话,晃着他的右腿,横眉瞪眼地望着小火炉发呆。

最后,他用慢腾腾的、狠得出奇的语调对被绑人说:

“一个假地址?你究竟是怎样打算的?”

“争取时间!”被绑人以洪亮的嗓子大声回答。

同时,他一下子挣脱了身上的绑索,绑索早已断了。他只有一条腿还被绑在床脚上。

那七个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向他冲上去,他已钻到壁炉下面,把手朝小火炉伸去,接着立了起来;到这时,德纳第,他的女人,还有那七个匪徒,都一齐被他吓倒,全向屋子的底里退去,惊愕失措地望着他把那发出一片凶光的、通红的钝口凿高举在头顶上,几乎可以为所欲为,形象好不吓人。

法院调查戈尔博老屋谋害案件的记录时曾提到,警察进入现场以后,找到一个经过特殊加工的很大的苏。这种很大的苏是苦役牢里的一种极为精巧的工艺品,靠耐力在黑暗中精心制造出来为秘密活动服务的奇异产品,也就是说,是一种越狱的工具。这种出自高超手艺的精细而丑恶的产物,在奇珍异宝中,有如诗歌里的俚语俗话。狱中有不少的贝弗努托·切利尼①,正如文坛上有维庸②这一类人物。在狱中煎熬的人们渴望自由,便想尽方法,用一把木柄刀,或是一把破刀,有时全无工具,把一个苏剖成两个薄片,并在不损坏币面花纹的情况下,把这两个薄片挖空,再在边沿上刻一道螺旋纹,使这两个薄片能重行合拢,可以随意旋开合上,成为一个匣子。匣子里藏一条表的弹簧,这条表弹簧,在好好加工以后,能锯断粗链环和铁条。别人以为这苦役犯带着的只是一个苏,一点也不对,他带着的是自由。日后调查本案案情的警察在那穷窟窗子前面的破床下找到的正是这样一个分成两片的大个的苏。他们还找到一条蓝钢小锯,可以藏在那大个的苏里面。当时的情况很可能是这样:匪徒们搜查被绑人时,他把带在身上的这大个的苏捏在手里,随后,他有一只手松了绑,便把那个苏旋开,用那条锯子割断了身上的绳索,这正好说明马吕斯注意到的那种觉察不出来的动作和轻微的声音。

①贝弗努托·切利尼(BevenutoCellini,1500—1571),意大利雕塑家及金银器皿镂刻艺术家。

②维庸(Villon,1431—约1463),法国诗人,一生好与盗匪为伍。

当时他怕人发现,不便弯腰,因而左腿上的绑索未能割断。

那些匪徒已从最初的惊讶中醒了过来。

“不用慌,”比格纳耶对德纳第说,“他还有一条腿是绑着的,他没法逃走。我担保。是我把他那蹄子捆上的。”

这时被绑人提高嗓子说:

“你们这些倒霉蛋,要知道,我的这条命是不值得怎么保护的。可是,你们如果认为有本领强迫我说话,强迫我写我不愿意写的什么,说我不愿意说的话……”

他揎起左边衣袖,说道:

“瞧。”

同时他伸直左臂,右手捏住钝口凿的木柄,把白热的凿子压在赤裸裸的肉上。

肉被烧得哧哧作响,穷窟里顿时散布开了行刑室里特有的臭味。马吕斯吓得心惊肉跳,两腿发软,匪徒们也人人战栗,而那奇怪的老人只是脸上微微有点紧蹙,当那块红铁向冒着烟的肉里沉下去时,他若无其事地,几乎是威风凛凛地,把他那双不含恨意的美目紧盯着德纳第,痛苦全消失在庄严肃穆的神态中了。

在伟大崇高的性格里,躯壳和感官因肉体的痛苦而起的反抗能使灵魂显现于眉宇,正如士兵们的哗变迫使军官露面。“你们这些可怜虫,”他说,“不要以为我有什么比你们更可怕的地方。”

说着,他把凿子从伤口里拔出来,向开着的窗子丢出去,那发红的骇人工具连翻几个筋斗,消失的黑夜中,远远地落在积雪里熄灭了。

那被绑人又说:

“你们要拿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他已经放弃了自卫武器。

“抓住他!”德纳第说。

两个匪徒把住了他的肩膀,那个戴着面具、用肚子说话的人,走过去立在他对面,举起那把钥匙,准备在他稍稍动一下的时候,便捶通他的脑门。

这时,马吕斯听到有人在他的下面,墙脚边,低声交谈,但因靠得太近,望不见说话的人,他们说的是:

“只有一个办法了。”

“把他一劈两!”

“对。”

是那夫妇俩在商量。

德纳第慢腾腾地走到桌子眼前,抽开抽屉,拿出那把尖刀。

马吕斯紧捏着手枪的圆柄,为难到了极点。两种声音在他心里已经搅了一个钟头了,一个教他尊重父亲的遗嘱,一个喊着要他救那被绑的人。这两种声音仍在无休无止地搏斗,使他濒于死亡。他一直在渺渺茫茫地希望能找到一条孝义两全的路,却始终没有发现这种可能性。但是危险已逼近,观望已超出最终的极限,德纳第手执尖刀,站在和被绑人相距几步的地方思忖。

马吕斯慌乱无主,朝四面乱望。这是人在绝望中的无可奈何的机械动作。

他忽然惊了一下。

圆月的一道亮光正照射在他脚旁的桌子上,仿佛要把一张纸指给他看。他瞥见了德纳第家大姑娘早晨在纸上写下的那行大字:

雷子来了。

一线光明穿过马吕斯的脑子,他有了一个主意,这正是他所寻求的方法,解决那个一直使他痛苦万分,既要撇开凶手,又要搭救受害人的难题的办法。他跪在抽斗柜上,伸出手臂,抓起那张纸,轻轻地从墙上剥下一块石灰,裹在纸里面,通过墙窟窿丢到了隔壁屋子中间。

正是时候。德纳第已克服他最后的恐惧或最后的顾虑,正走向那被绑人。

“掉下了什么东西!”德纳第大娘喊道。

“什么?”她的丈夫问。

那妇人向前抢上一步,把裹在纸里的石灰拾了起来。

她把它递给丈夫。

“这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德纳第问。

“见鬼!”那妇人说,“你要它从什么地方来?是从窗口来的。”

“我看见它飞进来的。”比格纳耶说。

德纳第连忙把纸打开,凑到蜡烛旁边去看。

“这是爱潘妮的字。有鬼!”

他向他女人做了个手势,她连忙上前,他把写在纸上的那行字指给她看,随即低声说:

“快!准备软梯!让这块肥肉留在老鼠洞里,我们赶快逃!”

“不捅这人的脖子了?”德纳第大娘问。

“来不及了。”

“从哪儿逃?”比格纳耶接着问。

“从窗口,”德纳第回答。“潘妮既然能从窗口把这石子丢进来,说明房子的这面还没有被包围。”

那个戴着脸罩、用肚子说话的人把他的大钥匙放在地上,向空举起他的两条胳膊,一言不发,急急忙忙把他的两只手开合了三次。这好比船员发出准备行动的信号。抓住被绑人的那两个匪徒也立即松了手,一转眼,那条软梯已吊在窗子外面,两个铁钩牢固地钩住了窗沿。

被绑人没有注意到他身旁发生的这些事,他好象是在沉思或祈祷。

软梯刚挂好,德纳第便喊道:

“来!老板娘!”

他自己也冲向窗口。

但是,正当他要跨过窗台,比格纳耶却狠命一把拖住他的衣领。

“喂,客气点,老贼!让我们先走!”

“让我们先走!”匪徒们一齐喊。

“你们真是孩子,”德纳第说,“不要浪费时间。冤家已在我们脚跟后面了。”

“好吧,”一个匪徒说,“我们来抽签,看谁应当最先走。”

德纳第吼道:

“你们疯了!你们发痴了!你们这一堆傻瓜蛋!耽误时间,是吧?抽签,是吧?猜手指头!抽草梗儿!写上我们每个人的名字!放在帽子里!……”

“你们要不要我的帽子?”有人在房门口大声说。

大家回转头去看。是沙威。

他手里捏着他的帽子,微笑着把它伸向他们

21 捉贼总应先捉受害人

傍晚,沙威便已把人手布置好了,他自己躲在戈尔博老屋门前大路对面的那条哥白兰便门街的树后面。他一上来便“敞开了口袋”,要把那两个在穷窟附近把风的姑娘装进去。但他只“筐”住了阿兹玛。至于爱潘妮,她不在她的岗位上,她开了小差,因此他没有能逮住她。沙威随即埋伏下来,竖着耳朵等候那约定的信号。那辆马车的忽来忽往早已使他心烦意乱。到后来,他耐不住了,并且,看准了那里面有一个“窠”,看准了那里面有一笔“好买卖”,也认清了走进去的某些匪徒的面孔,他决定不再等待枪声,径直上楼去了。

我们记得他拿着马吕斯的那把路路通钥匙。

他到得正是时候。

那些吓慌了的匪徒全又把先头准备逃跑时扔在屋角里的凶器捡起来。不到一秒钟,七个人都龇牙咧嘴地相互靠在一起,摆出了抗拒的阵势,一个拿着他的棍棒,一个拿着他的钥匙“浮风”。承认鬼、神存在,但又认为“鬼神与人殊气异务,非,一个拿着他的板斧,其余的拿着凿子、钳子和锤子,德纳第捏着他的尖刀。德纳第大娘从窗旁的屋角里拿起她女儿平日当凳子坐的一块奇大的石磴抱在手里。

沙威戴上帽子,朝屋里走了两步,叉着胳膊,腋下夹根棍子,剑在鞘中。

“不许动!”他说。“你们不用打窗口出去,从房门走。这样安全些。你们是七个,我们是十五个。你们不用拼老命,大家客客气气才好。”

比格纳耶从布衫下抽出一支手枪,放在德纳第手里,对着他的耳朵说:

“他是沙威。我不敢对他开枪。你敢吗,你?”

“有什么不敢!”德纳第回答。

“那么,你开。”

德纳第接过手枪,指着沙威。

沙威离他才三步,定定地望着他,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只说:

“还是不开枪的好,我说!你瞄不准的。”

德纳第扳动枪机。没有射中。

“我早已说过了!”沙威说。

比格纳耶把手里的大头棒丢在沙威的脚前。

“您是魔鬼的皇帝!我投降。”

“你们呢?”沙威问其余的匪徒。

他们回答说:

“我们也投降。”

沙威冷静地说:

“对了,这样才好,我早说过,大家应当客客气气。”

“我只要求一件事,”比格纳耶接着说,“在牢里,一定要给我烟抽。”

“一定做到。”沙威回答。

他回过头来向后面喊道:

“现在你们进来。”

一个排的持剑的宪兵和拿着大头捧、短棍的警察,听到沙威喊,一齐涌进来了。他们把那些匪徒全绑了起来。这一大群人,在那微弱的烛光照映下,把那兽穴黑压压地挤得水泄不通。

“把他们全铐起来!”沙威喊着说。

“你们敢动我!”有个人吼着说,那声音不象是男人的,但谁也不能说是女人的声音。

德纳第大娘守在靠窗口的一个屋角里,刚才的吼声正是她发出的。

宪兵和警察都往后退。

她已丢掉了围巾,却还戴着帽子,她的丈夫,蹲在她后面,几乎被那掉下来的围巾盖住了,她用自己的身体遮着他,两手把石磴举过头顶,狠巴巴象个准备抛掷岩石的女山魈。

“小心!”她吼道。

人人都向过道里退去。破屋子的中间顿时空了一大片。

德纳第大娘向束手就缚的匪徒们望了一眼,用她那沙哑的嗓子咒骂道:

“全是胆小鬼。”

沙威笑眯眯地走到那空处,德纳第大娘睁圆双眼盯着他。

“不要过来,滚开些,”她喊道,“要不我就砸扁你。”

“好一个榴弹兵!”沙威说,“老妈妈!你有男人的胡子,我可有女人的爪子。”

他继续朝前走。

蓬头散发、杀气腾腾的德纳第大娘叉开两腿,身体向后仰,使出全身力气把石磴对准沙威的脑袋抛去。沙威一弯腰,石磴打他头顶上过去了,碰在对面墙上,砸下了一大块石灰,继又弹回来,从一个屋角滚到另一屋角,幸而屋里几乎全是空的,最后在沙威的脚跟前不动了。

这时沙威已走到德纳第夫妇面前。他那双宽大的手,一只抓住了妇人的肩膀,一只贴在她丈夫的头皮上。

“手铐拿来。”他喊着说。

那些警探又涌进来几秒钟过后,沙威的命令便执行好了。

德纳第大娘完全泄了气,望着自己和她丈夫的手全被铐住了,便倒在地上,嚎啕大哭,嘴里喊着:

“我的闺女!”

“都已看管好了。”沙威说。

这时警察去料理睡在门背后的那个醉汉,使劲摇他。他醒来了,迷迷糊糊地问道:

“完事了吧,容德雷特?”

“完了。”沙威回答说。

接着,他以弗雷德里克二世在波茨坦检阅部队的神气,挨个儿对那三个“通烟囱的”说:

“您好,比格纳耶。您好,普吕戎。您好,二十亿。”

继又转向那三个面罩,对拿板斧的人说:

“您好,海嘴。”

对拿粗木棒的人说:

“您好,巴伯。”

又对着用肚子说话的人:

“敬礼,铁牙。”

这时,他发现了被匪徒俘虏的人,自从警察进来以后,还没有说过一句话,他老低着头。

“替这位先生解开绳子!”沙威说,“谁也不许出去。”

说过后,他大模大样地坐在桌子跟前,桌上还摆着烛台和写字用具,他从衣袋里抽出一张公文纸,开始写他的报告。

当他写完最初几行套语以后,他抬起眼睛说:

“把刚才被这些先生们捆住的那位先生带上来。”

警察们朝四面望。

“怎么了,”沙威问道,“他在哪儿?”

匪徒们的俘虏,白先生,玉尔邦·法白尔先生,玉秀儿或百灵鸟的父亲,不见了。

门是有人守着的,窗子却没人守着。他看见自己已经松了绑,当沙威正在写报告时,他便利用大家还在哄乱,喧哗,你推我挤,烛光昏暗,人们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的一刹那间,跳出窗口了。

一个警察跑到窗口去望。外面也不见人。

那软梯却还在颤动。

“见鬼!”沙威咬牙切齿地说,“也许这正是最肥的一个!”

22 在第三册①中叫喊的孩子

①本书法文版初版时共分十册。此处所说的第三册,即指本译本第二部第三卷第一章《孟费郿的用水问题》的最后一段,见第二部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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