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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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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割风减道。

那人回转头来。

“我是修院里的埋葬工人。”

“老前辈。”那个人说。

割风虽然是个老粗,却也精细,他懂得他遇到了一个不好对付的家伙,一个能言善道的人物。

他嘟囔着:

“想不到,梅斯千爷爷死了。”

那人回答说:

“整个完了。慈悲的天主翻了他的生死簿。梅斯千爷爷的期限到了。梅斯千爷爷便死了。”

割风机械地重复说:

“慈悲的天主……”

“慈悲的天主,”那人严肃地说,“按照哲学家的称呼,是永恒之父,按照雅各派修士①的称呼,是上帝。”

①雅各派修士属天主教多明我会体系。

“难道我们不打算彼此介绍一下吗?”割风吞吞吐吐地问。

“已经介绍过了。您是乡下佬,我是巴黎人。”

“不喝不成知己,干杯就是倾心。您得和我去喝一盅。这不该推辞。”

“工作第一。”

割风心里想道:“我完了。”

车轮只消再转几圈,便到修女们那个角落的小路上了。

埋葬工人接着说:

“我有七个小把戏得养活。他们要吃饭,我也只好不喝酒。”

象个咬文嚼字的呆子似的,他还带着自负的神气补上一句:

“他们的饿是我的渴的敌人。”

灵车绕着一棵参天古柏,离开了大路,转进了小路,走上了泥地,进入丛莽。这说明立刻就要到达那坟地边上了。割风可以放慢自己的脚步,却不能拖住那灵车。幸而土是松的,被冬季的雨水浸湿了,阻滞着车轮,降低了进度。

他靠近那埋葬工人。

“有一种极好的阿尔让特伊小酒。”割风低声慢气地说。

“村老倌,”那人接着说,“我来当埋葬工人,那原是不该有的事。我父亲是会堂的传达。他原希望我搞文学。但是他碰到了倒霉的事。他在交易所里亏了本。我就只好放弃当作家的希望,不过我还是个摆摊子的写字先生。”

“那么您不是埋葬工人了?”割风紧接着说,赶忙抓住这一线希望,虽然很微渺。

“干这一行还是可以干那一行,我身兼二职。”

割风不懂后面那句话。

“来喝一杯。”他说。

有一点得注意一下,割风带着万分焦急的心情请人喝酒,却没有表示谁付账?从前,经常是割风请人喝酒,梅斯千爷爷付账。这次请人喝酒,起因当然是那个新埋葬工人所造成的新局面,并且是应当请的,可是那老园丁并不是没有打算,把人平日常说的“拉伯雷的那一刻钟”①始终按下不提。割风尽管着了慌,却丝毫没有付钱的打算。

①“拉伯雷的那一刻钟”,通常是指没钱付账的窘困时刻。拉伯雷要去巴黎,走到里昂,没有钱付旅费。他包了三个小包,上面分别注明:“给国王吃的毒药”、“给王后吃的毒药”、“给太子吃的毒药”,并把这三个包放在他住房的附近。侦缉队发现后,逮捕了拉伯雷,押送到巴黎,报告国王,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大笑,立即释放了他。

那个埋葬工人,带着高傲的笑容,接着说:

“吃饭要紧。我继承了梅斯千爷爷的职业。一个人在几乎完成学业时,他就有一个哲学头脑。在手的工作以外,我又加上胳膊的工作。我在塞夫勒街市场上有个写字棚。您知道吗?在雨伞市场。红十字会所有的厨娘都来找我。我得替她们凑合一些表达情意的话,写给那些淘气鬼。我早上写情书,晚上挖坟坑。土包子,这就是生活。”

灵车直往前走。割风,慌乱到了无以复加,只朝四面乱望。

大颗大颗的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淌下来。

“可是,”那埋葬工人继续说,“一个人不能伺候两个婆婆。

我得选择一样,是笔还是镐。镐会弄坏我的手。”

灵车停住了。

唱诗童子从那装了布帷的车子里走出来。接着是那神甫。

灵车前面的一个小轮子已经滚上了土堆边,再过去,便是那敞着的坟坑了。

“这玩笑开得可不小!”割风无限沮丧,又说了这么一句

06 在四块木板中间

是谁在那棺材里?大家都知道。冉阿让。

冉阿让想出了办法,在那里面能活着,他勉强可以呼吸。

确是奇怪,心境的安宁可以保证其他一切的安宁。冉阿让在事先推测的一整套全合了拍,并且从前一晚起,一切都进行得顺利。他和割风一样,把希望寄托在梅斯千爷爷身上。他对最后的结局毫不怀疑。从来没有比这更紧张的情势,也从来没有比这更彻底的安定。

那四块棺材板形成一种骇人的宁静。在冉阿让的镇定里,仿佛真有从此长眠的意味。

他从棺材底里,能够感受也确实是在感受他这次和死亡作游戏的戏剧场面是怎样一幕一幕进展的。

割风钉完上面那块盖板以后不久,冉阿让便觉得自己是在空间移动,继又随着车子向前进。由于震动的减轻,他感到他已从石块路面到了碎石路面,那就是说,他已离开街道到了大路上。在一阵空廓的声音里,他猜想那是在过奥斯特里茨桥。在第一次停下来时,他懂得他就要进公墓了,在第二次停下来时,他对自己说:“到了坟坑边了。”

他忽然觉得有许多手把住了棺材,接着在四面的木板上,起了一阵粗糙的摩擦声音,他明白,那是在棺材上绕绳子,准备结好了吊到洞里去。

随后他感到一阵头晕。

很可能是因为那些殡仪执事和埋葬工人让那棺材晃了几下并且是头先脚后吊下去的。他立即又完全恢复原状,感到自己平平稳稳地躺着。他刚碰到了底。

他微微地感到一股冷气。

从他上面传来一阵凄厉而严肃的嗓音。他听到一个个的拉丁字在慢慢地播送,他每个字都能抓住,但是全不懂:

“Quidormiuntinterraepulvere,evigilabunt;aliiinviA

tamaeternam,etaliiinopprobrium,utvideantsemper.”①

一个孩子的声音说:

“Deprofundis.”②

那低沉的声音又开始了:

“Requiemeternamdonaei,domine.”③

孩子的声音回答着:

“Etiuxperpetualuceatei.”④

他听到在遮着他的那块板上有几滴雨点轻轻敲打的声音,那也许是洒圣水。

他心里想:“快结束了。再忍耐一下。神甫快走了。割风带着梅斯千去喝酒。大家把我留下。随后割风独自一人回来,我就出来了。这买卖总还得足足的个把钟头。”

那低沉的声音又说:

“Repuiescatinpace.”⑤

孩子的声音说:

“阿们。”

①“睡在尘土中的人们,醒来,让在永生中的人们和在屈辱中的人们永远看得见。”

②“从深渊的底里。”(是一首安魂诗起头的两个字)

③“主啊,请给他永久的安息。”

④“永恒的光照着他。”

⑤“愿他平安。”

冉阿让,张着耳朵,听到一阵仿佛是许多脚步往远处走的声音。

“他们走了,”他心里想道,“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突然一下,他听见他头上仿佛是遭到了雷打的声音。

那是落在棺材上的一锹土。

第二锹土又落下了。

他用来呼吸的孔已有一个被堵住了。

第三锹土又落下了。

接着又是第四锹。

有些事是最坚强的人也受不了的。冉阿让失去了知觉

08 答问成功

一个钟头过后,在黑夜里,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孩子走到比克布斯小街六十二号的大门口。年纪较老的那个男人提起门锤来敲了几下。

那就是割风,冉阿让和珂赛特。

两个老人已去过绿径街,到了昨天割风托付珂赛特的那个水果店老板娘家里,把她领来了。珂赛特度过了那二十四个小时,什么也没有懂,只是一声不响地发着抖。她抖到连哭也没有哭一下。她没有吃东西,也没有睡。那位老板娘真是名不虚传,问了她百十来个问题,所得的回答只是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始终是那个样子。珂赛特对两天以来的所见所闻全没有丝毫泄露。她领会到他们正在过一个难关。她深深感到她“应当听话”。谁没有感受过人对着一个饱受惊吓的幼童的耳朵,用某种声调说出“什么都不能讲啊!”这样一句话时的无比威力,恐怖是个哑子。况且,任何人也不能象孩子那样能保守秘密。

不过,当她经历了那悲惨的二十四个小时又会见冉阿让时,所发出的那样一种欢乐的呼声,善于思考的人听了,会深深感到那种呼声所表达的对脱离苦境的惊喜。

割风原是修院里的人,他知道那里的各种口语暗号。所有的门全开了。

于是那个令人心悸的双重困难问题:出去和进来的问题,得到了解决。

门房,早已有了指示,他开了那道由院子通往园里去的便门,那道门是开在院子底里的墙上的,正对着大车门,二十年前,人们还可以从街上望见。门房领着他们三人一同由那道门进去,从那里,他们便到了院内那间特备接待室,也就是割风在前一天接受院长命令的那间屋子。

院长,手里拿着念珠,正在等候他们。一个参议嬷嬷,放下了面罩,立在她的旁边。一支惨淡的细白烛照着,几乎可以说,仿佛照的是那接待室。

院长审视了冉阿让。再没有什么比低垂着的眼睛更看得清楚的了。

接着她问道:

“您就是那兄弟吗?”

“是的,崇高的嬷嬷。”割风回答。

“您叫什么名字?”

割风回答说:

“于尔迪姆·割风。”

他确有一个死了的兄弟叫于尔迪姆。

“您是什么地方人?”

割风回答说:

“原籍比奇尼,靠近亚眠。”

“多大年纪了?”

割风回答说:

“五十岁。”

“您是哪个行业的?”

割风回答说:

“园艺工人。”

“您是好基督徒吗?”

割风回答说:

“一家全是。”

“这小姑娘是您的吗?”

割风回答说:

“是的,崇高的嬷嬷。”

“您是她的父亲吗?”

割风回答说:

“是她的祖父。”

那参议嬷嬷对院长低声说:

“他回答倒不坏。”

冉阿让根本没有说一个字。

院长仔细望了望珂赛特,又低声对那参议嬷嬷说:

“她会长得丑。”

那两个嬷嬷在接待室的角落里极轻声地商量了几分钟,接着院长又走回来,说:

“割爷,您再准备一副有铃铛的膝带。现在需要两副了。”

第二天,的确,大家都听到园里有两个铃铛的声音,修女们按捺不住,都要掀起一角面罩来看看。她们看见在园子底里的树下,有两个男人在一起翻地,割风和另外一个。那是一件大事。从来不开口的人也不免要互相告诉:“那是一个助理园丁。”

参议嬷嬷们补充说:“那是割爷的兄弟。”

冉阿让算是安插妥当了,他有了那副结在膝上的革带和一个铃铛,他从此是有正式职务的人了。他叫于尔迪姆·割风。

让他们入院的最大决定因素,还是院长对珂赛特所作的那句评语:“她会长得丑。”

院长作了那样的预测以后,立即对珂赛特起了好感,让她在寄读学校里占了一个免费生名额。

这样做,一点也没有不合逻辑的地方。修院里不许用镜子,那完全是枉费心机,女人对自己的容貌都有自知之明,因此,知道自己生得漂亮的姑娘都不轻易让人说服发愿出家;宏愿和美貌既然经常处在互相消长的地位,人们的希望便多半寄托在丑妇的一面,而不是在美人的一面。这就产生了对丑孩子的强烈兴趣。

这次意外事件大大提高了割风那好老头的身分,他得到三方面的胜利,在冉阿让方面,他救了他并且保卫了他;在埋葬工人格利比埃方面,他得到他的感激,认为割风帮他免去罚金;在修院方面,由于他肯卖力,把受难嬷嬷的灵柩留在祭台下面,修院才能瞒过凯撒,满足天主。在小比克布斯有个有尸的棺材,在伏吉拉尔坟场有个无尸的棺材,社会秩序固然受到了深重的搅乱,却并没有觉察到。至于修院对割风的感激确实很大。割风成了最出色的用人和最宝贵的园丁。不久以后,大主教来修院视察时,院长把这一经过告诉了他,一面为她自己忏悔了一下,同时也为把自己夸耀一番。大主教,在走出修院时,又带着夸奖的语气偷偷把这经过告诉了德·拉迪先生,御弟的忏悔神甫,也就是未来的兰斯大主教和红衣主教。对割风的好评确是传得相当远,因为它传到了罗马。在我们的手边有封由莱翁七世写给他的族人的信,莱翁七世是当时在位的教皇,他的那位族人便是教廷驻巴黎使馆的大臣,和他一样,也叫做德拉·让加,信里有这样几行字:“据说在巴黎的一个修院里有个非常出色的园丁,是个圣人,姓弗旺①。”这种光荣一点也没有传到割风的破房里去,他继续接枝,薅草,盖瓜田,完全不知道他自己有什么出色和超凡入圣的地方。《伦敦新闻画报》刊载了达勒姆种牛和萨里种牛的照片,并且标明了“获得有角动物展览会奖状的牛”,可是牛并不知它获得的光荣,割风对自己的光荣的认识,也不见得会比那些牛多些。

①教皇误把“割风”写成“弗旺”,所以割风本人不知道有这一光荣

09 潜 隐

珂赛特到了修院以后话仍不多。

珂赛特极其自然地认为自己是冉阿让的女儿。加以她什么也不知道,也就说不出什么来,并且在任何情况下,她也不肯说。我们刚才也指出了,没有任何其他力量比苦难更能使孩子们养成缄口慎言的习惯。珂赛特受过种种痛苦,致使她对任何事,连说话,连呼吸,也都存有戒心。她时常会为一句话而受到一顿毒打!自从她跟了冉阿让以后,心才开始宽了些。她对修院里的生活很快就习惯了。不过她时常想念卡特琳,却又不敢说。但有一次她对冉阿让说:“爹,要是我早知道,我就把她带来了。”

珂赛特做了修院里的寄读生,换上了院里规定的学生制服。冉阿让得到许可,把她换下的衣服收回来。那还是在她离开德纳第客店时他替她穿上的那身丧服。还不怎么破烂。冉阿让把这些旧衣,连同毛线袜和鞋,都收在他设法弄来的一只小提箱里,箱子里放了许多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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