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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猫-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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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格外着迷,竟然在茅房里唱谣曲,因而邻里们给他起了个绰号——“茅先生”。可他满不介意,一向我行我素,依然反复吟道:“吾乃平家将宗盛③是也。”人们几乎笑出声来,说:“瞧呀,原来是宗盛将军驾到!”
①《杜鹃》:正冈子规一八九七年一月于松山创办的俳句刊物,后由俳人高滨虚子主持。《我是猫》第一章就发表在该刊一九○五年一月号。
②《明星》:与谢野铁干一九○○年四月创刊的诗刊,成为诗歌改革与浪漫主义派的中心阵地。
③宗盛:(一一四七——一一八五)即平宗盛。日本平安时代武将。
这位主人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咱家定居一个月后,正是他发薪水那天,他拎着个大包,慌慌张张地回到家来。你猜他买了些什么?水彩画具、毛笔和图画纸,似乎自今日起,放弃了谣曲和俳句,决心要学绘画了。果然从第二天起,他好长时间都在书房里不睡觉,只顾画画。然而,看他画出的那些玩艺儿,谁也鉴别不出究竟画的是些什么。说不定他本人也觉得画得太不成样子,因此有一天,一位搞什么美学的朋友来访,只听他有过下述一番谈吐:
“我怎么也画不好。看别人作画,好像没什么了不起,可是自己一动笔,才痛感此道甚难哪!”
这便是主人的感慨。的确,此话不假。
主人的朋友透过金边眼镜瞧着他的脸说:
“是呀,不可能一开始就画得好嘛。首先,不可能单凭坐在屋子里空想就能够画出画来,从前意大利画家安德利亚①曾说:‘欲作画者,莫过于描绘大自然。天有星辰,地有露华;飞者为禽,奔者为兽;池塘金鱼,枯木寒鸦。大自然乃一巨幅画册也。’怎么样?假如你也想画出像样的画来,画点写生画如何?”
①安德利亚:(一四八六——一五三○)意大利佛罗伦萨文艺复兴鼎盛期著名画家,壁画《圣餐图》最享盛誉。
“咦,安德利亚说过这样的话?我还一点都不知道哩!不错,说得对,的确如此!”
主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他朋友的金边眼镜里,却流露出嘲奔的微笑。
翌日,咱家照例去檐廊美美地睡个午觉。不料,主人破例踱出书房,在咱家身后不知干什么,没完没了。咱家蓦地醒了。为了查清主人在搞什么名堂,眼睛张开一分宽的细缝。嗬!原来他一丝不苟地采纳了安德利亚的建议。见他这般模样,咱家不禁失声大笑。他被朋友奚落一番之后,竟然拿咱家开刀,画起咱家来了。咱家已经睡足,要打呵欠,忍也忍不住。不过,姑念难得主人潜心于握管挥毫,怎能忍心动身?于是,强忍住呵欠,一动不动。眼下他刚刚画出咱家的轮廓,正给面部着色。坦率地说,身为一只猫,咱家并非仪表非凡,不论脊背、毛楂还是脸型,绝不敢奢望压倒群猫。然而,长相再怎么丑陋,也想不至于像主人笔下的那副德行。不说别的,颜色就不对。咱家的毛是像波斯猫,浅灰色带点黄,有一身斑纹似漆的皮肤。这一点,我想,任凭谁看,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实。然而,且看主人涂抹的颜色,既不黄,也不黑;不是灰色,也不是褐色。照此说来,该是综合色吧?也不。这种颜色,只能说不得不算是一种颜色罢了。除此之外,无法评说。更离奇的是竟然没有眼睛。不错,这是一幅睡态写生画嘛,倒也没的可说。然而,连眼睛应该拥有的部位都没有,可就弄不清是睡猫还是瞎猫了。咱家暗自思忖:再怎么学安德利亚,就凭这一手,也是个臭笔!然而,对主人的那股子热忱劲儿,却不能不佩服。咱家本想尽量纹丝不动,可是有尿,早就憋不住了。全身筋肉胀乎乎的,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不得已,只好失陪。咱家双腿用力朝前一伸,把脖子低低一抻,“啊”的打了一个好大的呵欠。且说这么一来,想文静些也没用。反正已经打乱主人的构思,索性趁机到房后去方便一下吧!于是,咱家慢条斯理地爬了出去。这时,主人失望夹杂着愤怒,在屋里骂道:“混帐东西!”
主人有个习惯,骂人时肯定要骂声“混帐东西”,因为除此之外他再也不知道还有些什么骂人的脏话,有什么办法!不过,他丝毫也不理解人家一直克制自己的心情,竟然信口骂声“混帐东西”,这太不像话。假如平时咱家爬上他的后背,他能有一副好脸子,倒也甘愿忍受这番辱骂。可是,对咱家方便的事,没有一次他能痛痛快快地去做。人家撒尿,也骂声混蛋,嘴有多损!原来人哪,对于自己的能量过于自信,无不妄自尊大。如果没有比人类更强大的动物出现,来收拾他们一通,真不知今后他们的嚣张气焰将发展到何等地步!
假如人类的恣意妄为不过如此,也就忍了吧!然而,关于人类的缺德事,咱家还听到不少不知比这更凄惨多少倍的传闻哪。这家房后,有个一丈见方的茶园,虽然不大,却是个幽静宜人的向阳之地。每当这家孩子吵得太凶、难以美美地睡个午觉,或是百无聊赖、心绪不宁时,咱家总是去那里,养吾浩然之气,这已成为惯例。
那是个十月小阳春的晴和之日,下午两点钟左右,咱家用罢午餐,美美地睡了一觉,然后做室外运动,顺脚来到茶园。咱家在树根上一棵棵地嗅着,来到西侧的杉树篱笆墙时,只见一只大黑猫,硬是压倒枯菊而酣然沉睡。它似乎一直没有察觉咱家已经走近;又仿佛已经察觉却满不在乎,依然响着浓重的鼾声,长拖拖地安然入梦。有猫擅自闯进院落,居然还能睡得那么安闲,这不能不使咱家对它的非凡胆量暗暗吃惊。它是一只纯种黑猫。刚刚过午的阳光,将透明的光线洒在它的身上,那晶莹的茸毛之中,仿佛燃起了肉眼看不见的火焰。他有一副魁伟的体魄,块头足足大我一倍,堪称猫中大王。咱家出于赞赏之意、好奇之心,竟然忘乎所以,站在它面前,凝神将它打量。不料,十月静悄悄的风,将从杉树篱笆探出头来的梧桐枝轻轻摇动,两三片叶儿纷纷飘落在枯菊的花丛上。猫大王忽地圆眼怒睁。至今也还记得,它那双眼睛远比世人所珍爱的琥珀更加绚丽多彩。它身不动、膀不摇,发自双眸深处的炯炯目光,全部集中在咱家这窄小的脑门上,说:“你他妈的是什么东西!”
身为猫中大王,嘴里还不干不净的!怎奈它语声里充满着力量,狗也会吓破胆的。咱家很有点战战兢兢。如不赔礼,可就小命难保,因而尽力故作镇静,冷冷地回答说:
“咱家是猫。名字嘛……还没有。”
不过此刻,咱家的心房确实比平时跳动得剧烈。
猫大王以极端蔑视的腔调说:
“什么?你是猫?听说你是猫,可真吃惊。你究竟住在哪儿?”他说话简直旁若无人。
“咱家住在这里一位教师的家中。”
“料你也不过如此!有点太瘦了吧?”
大王嘛,说话总要盛气凌人的。听口气,它不像个良家之猫。不过,看它那一身肥膘,倒像吃的是珍馐美味,过的是优裕生活。咱家不得不反问一句:
“请问,你发此狂言,究竟是干什么的?”
它竟傲慢地说:“俺是车夫家的大黑!”
车夫家的大黑,在这一带是家喻户晓的凶猫。不过,正因为它住在车夫家,才光有力气而毫无教养,因此,谁都不和它交往,并且还连成一气对它敬而远之。咱家一听它的名字,真有点替它脸红,并且萌发几丝轻蔑之意。
首先要测验一下他何等无知,对话如下:
“车夫和教师,到底谁了不起?”
“肯定是车夫了不起呀!瞧你家主人,简直瘦得皮包骨啦。”
“大概就因为你是车夫家的猫,才这么健壮哪。看样子,在车夫家口福不浅吧?”
“什么?俺大黑不论到哪个地面上,吃吃喝喝是不犯愁的。尔等之辈也不要只在茶园里转来转去。何不跟上俺大黑?用不上一个月,保你肥嘟噜的,叫人认不出。”
“这个嘛,以后全靠您成全啦!不过,论房子,住在教师家可比住在车夫家宽敞哟!”
“混帐!房子再大,能填饱肚子吗?”
他十分恼火。两只像紫竹削成的耳朵不住地扇动着,大摇大摆地走了。
咱家和车夫家的大黑成为知己,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其后,咱家常常和大黑邂逅相逢。每次见面,他都替车夫大肆吹捧。前文提到的“人类的缺德事”,老实说,就是听大黑讲的。
一天,咱家和大黑照例躺在茶园里天南海北地闲聊。他又把自己老掉牙的“光荣史”当成新闻,翻来覆去地大吹大擂。然后,对咱家提出如下质问:
“你小子至今捉了几只老鼠?”
论知识,咱家不是吹,远比大黑开化得多。至于动力气、比胆量,毕竟不是他的对手。咱家虽然心里明白,可叫他这么一问,还真有点臊得慌呢。不过,事实毕竟是事实,不该说谎,咱家便回答说:
“说真的,一直想抓,可还没有动手哩!”
大黑那从鼻尖上兀自翘起的长须哗啦啦的乱颤,哈哈笑起来。
原来大黑由于傲慢,难免有些弱点。只要在他的威风面前表示心悦诚服,喉咙里呼噜噜地打响,表示洗耳恭听,他就成了个最好摆弄的猫。自从和他混熟以来,咱家立刻掌握了这个诀窍。像现在这种场合,倘若硬是为自己辩护,形势将越弄越僵,那可太蠢。莫如索性任他大说而特讲自己的光荣史,暂且敷衍它几句。就是这个主意!于是,咱家用软话挑逗他说:
“老兄德高望重,一定捉过很多老鼠吧?”
果然,他在墙洞中呐喊道:“不算多,总有三四十只吧!”
这便是他得意忘形的回答。他还继续宣称:“有那么一二百只老鼠,俺大黑单枪匹马,保证随时将它消灭光!不过,黄鼠狼那玩艺儿,可不好对付哟!我曾一度和黄鼠狼较量,倒血霉啦!”
“咦?是吗?”咱家只好顺风打旗。而大黑却瞪起眼睛说:
“那是去年大扫除的时候,我家主人搬起一袋子石灰,一跨进廊下仓库,好家伙,一只大个的黄鼠狼吓得窜了出来。”
“哦?”咱家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黄鼠狼这东西,其实只比耗子大不丁点儿。俺断喝一声:你这个畜牲!乘胜追击,终于把它赶到脏水沟里去了。”
“干得漂亮!”咱家为他喝彩。
“可是,你听呀!到了紧急关头,那家伙放他妈的毒烟屁!臭不臭?这么说吧,从此以后觅食的时候,一见黄鼠狼就恶心哟!”
说到这里,他仿佛又闻到了去年的狐骚味。伸长前爪,将鼻尖擦了两三下。咱家也多少感到他怪可怜的,想给他打打气。
“不过,老鼠嘛,只要仁兄瞪它一眼,它就小命玩完。您捕鼠可是个大大的名家,就因为净吃老鼠,才胖得那么满面红光的吧?”
这本是奉承大黑,不料效果却适得其反。大黑喟然叹曰:
“唉,思量起来,怪没趣的。再怎么卖力气捉老鼠,能像人那样吃得肥嘟噜的猫,毕竟是举世罕见哟!人们把猫捉的老鼠都抢了去送给警察。警察哪里知道是谁抓的?不是说送一只老鼠五分钱吗?多亏我,我家主人已经赚了差不多一元五角钱呢。可他轻易不给我改善伙食。哎呀呀,人哪,全是些体面的小偷哟!”
咱家一听,就连一向不学无术的大黑都懂得这么高深的哲理,不禁满面愠色,脊毛倒竖。由于心头不快,便见机行事,应酬几句,回家去了。
从此,咱家决心不捉老鼠,但也不当大黑的爪牙,未曾为猎取老鼠以外的食物而奔波。与其吃得香,莫如睡得甜。由于住在教师家,猫也似乎沾染了教师的习气,不当心点儿,说不定早早晚晚也要害胃病的。
提起教师,我家主人直到最近,似乎终于醒悟,自己在水彩画方面也没有希望。十二月一日的日记中写了这么一段话:
今天开会,才第一次遇见了××。都说此公放荡不羁,果然一副风月老手风度。与其说此公招女人喜欢才放荡,莫如说他非放荡不可更确切。听说他老婆是个艺妓,叫人羡慕。原来,谩骂风流鬼的人,大多没有风流的资格;自命风流的人,也大多没有资格风流。这号人,本来不是非风流不可,却硬要走这条路,宛如我画水彩画,终于没有希望毕业,却又不顾一切地硬是装作唯我精通的架势。喝喝饭店的酒,或是逛逛艺妓茶馆,就能够成为花柳行家吗?假如这个理论站得住,那么,我也有理由说我能够成为一名出人头地的画家喽!我的水彩画莫如干脆弃笔的好。同样,与其做个糊涂的行家,远不如当一名刚进城的乡巴佬。
这番“行家论”,咱家有点不敢苟同。并且羡慕别人的老婆是艺妓云云,作为一名教师来说,也是碍难出口的卑劣念头,但唯独他对自己水彩画的批判,却很准确。主人尽管有如此自知之明,而孤芳自赏的心理却仍难除却。隔了两天,到了十二月四日,日记中又叙述了如下情节:
昨夜做了个梦:我觉得画水彩画毕竟不成器,便将画弃了。但不知是谁把那幅画镶在漂亮的匾额里,挂在横楣。这一来,连我自己都觉得那幅画变成了佳作。我万分高兴,这太棒了。我呆呆地欣赏,不觉天已破晓。睁眼一看,那幅画粗劣如旧,简直像旭日昭昭,一切都那么明明白白。
主人连在梦中漫步,似乎都对水彩画情意依依,自命不凡。看来,不要说水彩画家,按其气质,就连他所谓的风月老手,也是当不成的。
主人梦见水彩画的第二天,常来的那位戴金边眼镜的美学家,久别之后,又来造访。他刚一落座,劈头便问:
“绘画怎么样?”
主人神色自若地说:“听从您的忠告,正在努力画写生画。的确,一画写生,从前未曾留心的物体形状及其色彩的精微变化,似乎都能辨认得清晰。这令人想到,西方画就因为自古强调写生,才有今日的发展。好一个了不起的安德利亚!”
他若无其事地说着,只字不提日记里的话,却再一次赞佩安德利亚。
美学家边笑边搔头:“老实说,我那是胡说八道。”
“什么?”主人还没有醒悟到他正在受人捉弄。
“什么?就是你一再推崇的安德利亚的那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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