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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长夫人-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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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害怕鬼神,以为眼前会出现……但这可怕的情景很快就过去了,这个可怜的没有母亲的孩子热泪盈眶,心里流过一股甜蜜的暖流,眼泪使视线都模糊了。
她像伏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趴在《圣奥古斯丁的忏悔》这本书上哭泣。在这一瞬间,她在心灵方面已变成成年女子了。
一直到下午她才看完那本书,最后几章她看不懂,就不看了。
晚上,堂卡洛斯和洛雷托的一个教士,还有几个爱好哲学和美酒(已破产的奥索雷斯只要有人跟他讨论问题,一定会慷慨提供美酒)的人在书房里争论着什么。堂卡洛斯常常说,一个人静思默想是没法进行思考的,思考时,要能听到反面意见。那个教士也非常喜欢离开教堂,到这儿来愉快地度过一个个夜晚。在洛雷托尽管已是春天,黑夜还是长得没有尽头。
安娜总是远远地坐在一把包着防水布的很大的扶手椅上。那耳朵状的扶手特别大,安娜深深地埋在椅子里,常常睁着眼睛胡思乱想。这会儿她也将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一动不动地思索着。她在想圣奥古斯丁:他戴着金色主教帽,身穿镶金边的绸缎法衣,正在非洲沙漠巡视。那儿到处是野兽和高耸入云的椰枣树。
和童年时期一样,她非常喜欢愉快的遐想,这是她生命之诗的另一个篇章。她想,圣奥古斯丁跟他一个住在外地前来听他宣讲教义的朋友在讲道台上言归于好,他现出一种亲热的感情。只要想起这些,安娜就非常感动,她爱上了这个主教的整个精神世界。
与此同时,堂卡洛斯却在赌咒发誓地说,基督教是从巴克特里亚纳①传入国内的。是不是真的从巴克特里亚纳传入,他也没有把握,不过,他在乡下和人讨论问题时引用的史料一般不会有人提出异议,因为参加讨论的那些人都没有什么历史知识。
①今阿富汗北部地区。
那个教士虽然不知巴克特里亚纳在什么地方,但他认为基督教从巴克特里亚纳传入的说法实在是太可笑了。
他忍俊不禁地说:
“什么巴克特里亚纳呀?奥索雷斯先生,您是从哪本书上读到的?”
“这个教士绝对不是圣奥古斯丁式的人物,”小安娜想,“绝对不是,因为圣奥古斯丁是不喝酒的,也不会对父亲那毫无根据的说法进行反驳的。不过,这位教士说的还是对的,这就够了。他说的是很有道理的。”
这时,堂卡洛斯又开始为摩尼教①徒进行辩护了:
①摩尼教是公元三世纪在波斯兴起的宗教,因创始人摩尼得名。其根本教义称为“二宗三际论”。二宗指光明和黑暗,即善与恶;三际指过去、现在和将来。
“在我看来,信奉耶和华比信奉一个好上帝、一个坏上帝更荒唐。耶和华是个暴君、独裁者,是个波兰人!”
她父亲准是个摩尼教徒!圣奥古斯丁当年也认为摩尼教徒是好人,他也曾经相信过错误的东西。不过,她父亲一定会变的,一定会像她那样博爱众生,信奉上帝和那位伊波纳①的神圣主教。
①圣奥古斯丁墓地名。
随后,她在书房里找书时,见到了《基督教真谛》一书。这本书对她来说是一种启示。从美学的角度来验证宗教,她认为是世界上最好的办法。如果她在理智上能抵抗夏多布里昂①的理论,那么,她的幻想和她随心所欲的脾性都会被战胜。
①十九世纪法国浪漫主义作家,《基督教真谛》的作者。
堂卡洛斯认为,夏多布里昂先生是个勇敢的好事之徒。他收藏了这位作家的作品,因为他认为他的文风不错。当时人们都在说夏多布里昂的坏话。
后来,安娜又读了《殉道者》①。她真愿意做西莫多塞阿,而她的父亲则可以不折不扣地被看成是德莫多科,特别是从意大利回来成了异教徒后。那么,埃乌多罗呢?谁像埃乌多罗呢?她想起了赫尔曼。他近况怎样呢?
①夏多布里昂的另一部小说,下文的三个人物都是这部作品中的人物。
在她父亲的藏书中很难找到容易理解的讲述宗教教义的书。有一部《西班牙诗选》,里面有一部分是宗教诗,其他的诗都晦涩难懂,读起来非常费劲。不过,也有几首诗给安娜留下了比夏多布里昂的诗还要好的印象。修道士路易斯·德·莱昂①有一首五行诗是这么说的:
①十六世纪西班牙著名诗人,萨拉曼卡大学神学教授。
如果有朝一日,
你想赞美金发,
那就赞扬马利亚吧!
她的金黄色秀发,
胜过中午的太阳。
在安娜看来,这个为了赞扬马利亚的头发,将别人的头发全都弃诸脑后的修道士诗人的感情是崇高的。上面这首五行诗在安娜的心灵里激发了对圣母的感情,这种感情和别的任何感情迥然不同。那是一种对宗教的狂热的爱。
除了是天国王后外,马利亚还是母亲,是苦恼人的母亲。圣母即使出现在她面前,她也不觉得害怕。在这个即将变成成年女子的孩子的心田里,对圣母马利亚的崇拜超过了对圣奥古斯丁和夏多布里昂的崇敬。对她来说,圣母马利亚和《圣母经》有了新的含义。她不停地念诵着《圣母经》。不过,她光念《圣母经》并不满足,她自己想编新的祈祷词。
堂卡洛斯还有一本圣胡安·德·拉克鲁斯①以诗歌的形式编译的《雅歌》②。这书是不让安娜看的。
①古代西班牙宗教作家。
②《圣经·旧约全书》的一部分。
“他们骗不了我,”堂卡洛斯挤眉弄眼地说,“钟情这本书的只是教会,我不喜欢……”
于是,他便开始胡言乱语,信口雌黄。他对自己的朋友从不诽谤,但对圣徒和神父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安娜读了圣胡安的诗,觉得自己也很想即兴创作祈祷词。她一个人在俯视大海时,在散发着百里香芬芳的山上漫步时,常常背诵自己编的祈祷词。
她仿照圣胡安写的诗的风格写的一行行朴实无华、悦耳动听。热情奔放的祈祷词,像泉水一样从她的口中涌出,她就是用这种方式和圣母进行对话。
激情满怀的安娜(她这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头疼)发现,圣胡安的诗篇和她上山时脚下踩的百里香的芬芳有一种神秘的相似之处。
近来她确实在不知不觉中通过自己的思维寻找着并且已找到了众多事物之间的秘密联系。她对每种东西都怀有亲切的感情,但同时又感到忧伤,最后导致了剧烈的偏头疼。
秋天的一个下午,她喝了一小杯枯茗酒(这是父亲要她喝完咖啡后喝的)后,独自一人走出家门。她打算到长满松树的山谷里去写书。她熟悉那儿的环境。这本书她几天前就进行了构思,是一部名为《献给圣母》的诗集。堂卡洛斯允许自己的女儿走出花园门,独自一人登上那座长满百里香的山。山上除了去砍柴的人以外,一般不会有别的人。
那天安娜走的路程比以往哪一次都长。山坡陡峭难行,是羊肠小道,右侧是悬崖峭壁,令人胆战心惊。山下面是大海,波涛滚滚,浪花四溅,汹涌咆哮,从山上听起来那声音好像来自地下。路的左边全是百里香,一直沿伸到山顶。山上全是松树,穿越在松枝间的大风,犹如浪涛的回声,也在怒吼着。安娜迈步往上爬。由于爬山费了很大劲,刺激了神经,她全身发热,一向冷冰冰的面颊也像童年时期那样热烘烘的。她怀着热切的期望一个劲地往上爬,仿佛脚下的路直通天国。
拐过一条山梁,安娜突然见到了一片新的景象。洛雷托已在视线中消失,眼前便是刚才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大海,它比从码头上看显得更浩瀚、更平静、更庄严。从山上看,海浪不像关在宠中的猛兽那样狂嚎,它倒像一首唱片里放出来的优美的歌曲,节奏分明,从东到西响个不停。在夕阳映照下,远处天际一座座高山隐约可见,形状很像有阶梯的露天剧场,也像巨人的登天云梯。云彩和山峦交织在一起,五彩缤纷,相映成趣。在那座蓝石山的顶峰,安娜见到了一个小黑点,她知道那是神庙,圣母就在那儿。这当儿,西边的云彩四散分开,从云层的深处射出一道光线,在山峰神庙里的圣母的头顶上形成一圈光环。夕阳西下,那场面显得更为壮观。洛雷托的那些船的船帆隐身在高山的倒影中,犹如一只只在水面上飞翔的鸽子。
安娜终于来到长满松树的谷地。那是夹在两座小山之间的一块低地。小山上长满灌木,也有不少高大挺拔的松树。山谷中间有一条干涸的小河,河床上发白的石块清晰可见。在西边山丘的灌木丛中躲着一只吱吱叫的鸟儿,姑娘认为那是一只夜莺。安娜坐在干涸河床上的一块石头上,周围荒无人烟,听不到人声。大海她虽然看不见了,但它仿佛就在地下汹涌咆哮。松树发出海涛一般的隆隆声,鸟儿像夜莺一般歌唱。安娜确信这儿只有自己一人,便打开一个记事本,将它放在自己膝盖上,在记事本的扉页上写下“献给圣母”几个字。
她开始沉思,期待着神圣的灵感。
在动笔前,她先思索了一会儿。
她用铅笔写下第一行诗时,第一部分诗的腹稿已经打好了。铅笔不停地在纸上飞舞,然而,她脑子转动得更迅速。她的诗写了一行,立即又生出若干行,就像一个吻引发了一百个吻一样。从她每一个充满情意、富有韵味的构思中生发出一系列新的构思,使她那些朴实、高尚、热情的诗变得多姿多彩。芬芳诱人。
她头脑里的诗句像泉水一样继续往外涌出,但手已不能写,因为铅笔已写不出字来了。安娜眼中满含泪水,已看不见字母,连纸也看不见了。她觉得太阳穴像有一条皮鞭在抽打,喉咙好像让一只铁手卡住一样。
她站起身来,想说话。她大叫一声,叫声在山谷中引起了回声,那只她认为是夜莺的小鸟停止了歌唱。安娜满含热泪,像诵读祈祷词一般朗诵的诗句,随风飘去,在山中引起共鸣。她用火一般的语言呼唤着天国之母。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激情满怀,全身打着寒战,连话也说不出来。她弯下膝盖,跪在地上,以额触地。一种神秘的恐惧感攫住了她,吓得她不敢抬起头来,她怕周围出现鬼神。她忽然觉得一束比阳光还要强烈的光线射透了她紧闭的眼睑。她觉得附近有声响,便大叫一声,恐惧万分地抬起头……她看清楚了,前面山上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动……她像见到了奇迹一般地张大着眼睛,见到从灌木丛中飞出一只黑鸟,从她的头顶飞过。
第05章
唐娜·阿侬霞辛·奥索雷斯小姐已四十七岁,却还没有离开过斐都斯塔省,因此,这次她坐了二十小时马车,沿着滨海公路到洛雷托,实在是一件麻烦事,甚至还是一桩险事呢。陪她一起去洛雷托的有堂卡耶塔诺·里帕米兰。无论从他的职位还是从他的年龄看,他都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教士。此外,还有奥索雷斯家的一位老年女仆。
堂卡洛斯没有进行忏悔,也没有举行任何圣礼,便在夜间溘然长逝。医生说他血管有毛病,内出血……这纯粹是唯物主义的说法。可唐娜·阿侬霞辛却认为这是上帝干的,上帝惩罚人既不用棍棒述。,也不用石块。尽管如此,身穿重孝的奥索雷斯小姐在旅途上还是感到非常沉痛,虽说她是个基督徒,安于命运,但内心的痛苦并没有减轻。
女裁缝的女儿安娜也生了病。她孤苦伶仃,由几个仆人照看。阿侬霞辛无奈,只好收留了她。堂卡洛斯一死,家庭间的纠纷也了结了。
“疯狗死,狂犬病除。”斐都斯塔的一个贵族说。
唐娜·阿侬霞辛和堂卡耶塔诺见到姑娘时,她病得不轻,生命垂危。医生说,她是由于神经紧张引起的高烧,这是精神上的危机。这种病和她年龄有关,是她进入青春期生理产生的变化引发的病症。当然,当着小姐们的面医生是不会将这种变化详细地说出来的。不过,堂卡耶塔诺倒不在乎,医生说什么,他都想听;唐娜·阿侬霞辛则希望医生说得含蓄一些,用一些比喻,诸如“含苞待放”呀,“神秘的决定性的变化”呀,“像破茧而出的蚕蛹”呀。后来,医生又说了一些具体的东西,唐娜·阿侬霞辛认为他说得太粗俗了。
“我哥哥交的什么朋友!”她将白眼一翻说道。
安娜这个失去了父母的可怜的孩子,光靠仆人的照料,已病了半个月。唐娜·阿侬霞辛一直不肯启程,直到人们以她病重的侄女的名义求她发发慈悲,她才开始进行那次历时二十小时的旅行。父亲去世时,安娜已经得病。她得的是忧郁症,总是莫名其妙地感到伤心。父亲的去世使她悲伤,更使她恐惧。她并不哭泣,整天昏昏沉沉,头脑里一个劲儿地胡思乱想,身上冷得发抖。她觉得自己非常自私,因此,心里深感内疚。她感到伤心的倒不是父亲的死,而是使她感到害怕的孤单的境地。她丧失了全部勇气,觉得自己已完全受制于人。她像过去那样默默忍受或完全封闭在自我的天地里已不可能,她需要他人帮助,需要有个避难所。她知道自己非常贫困,父亲在去世前几个月,已用低得可怜的价格将斐都斯塔的那座旧宅卖给了他的两个亲妹妹。这是他从祖上继承下来的仅存的产业。这桩不上算的买卖得到的钱财被用来偿还以前欠下的债务。然而,旧债虽清,又欠了新债。眼下居住的这座别墅也做了抵押品,押金少得很,还不够用来救急。钱到了那哲学家的手中,自然是坐吃山空,越来越少。
“这就是说,我现在已一贫如洗了。”
人们说,她的孤儿补助金也帮不了多大的忙,因为数量极微,而且一时间也得不到。没有人告诉她怎样进行申请,在什么地方才能得到。她已孤苦伶仃,举目无亲,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哲学家的那些朋友只会高谈阔论,一点儿也帮不了忙;那个神父也不再见到,猝死的堂卡洛斯仿佛身上有硫磺味一样,谁也不去他家了。
父亲安葬三四天后,安娜想从床上起来,却又不行。卧榻宛如有两只瞧不见的手将她揪住。前天夜里她睡在床上,牙关咬紧,冷得直打哆嗦。她早就想给斐都斯塔的两位姑妈写信,可就是不知道话该怎么说,她甚至担心自己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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