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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长夫人-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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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时半,天下着雨。在牌室旁边的那个房间里的人,还是平时常见的那几个俱乐部的成员,有几个没有玩什么,有六个人在下棋,他们将各自的棋盘放在靠近阳台的地方,因为那儿光线明亮一些。在房间里面,好像天快到黄昏时那样黑暗。在一张大理石桌子上,为了让人们点烟,点着一枝蜡烛,火苗在雪茄烟的烟雾中闪烁着,好像雾中的一颗星星。在桌子周围,坐着俱乐部开创时期的六个老成员。他们都坐在屋子阴暗的地方,有几个坐在旧沙发上,有几个坐在铺着草垫的椅子上。他们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是在下午三点整上俱乐部喝咖啡和酒。他们话说得不多,没有得到众人一致同意,谁也不敢提出什么新主意。他们在这儿议论当天发生的事情,还对其他人评头论足,但从不动感情。谁要打破常规,另出新招,就会受到大家的指责,但不会受到侮辱。他们常常称赞那些彬彬有礼、不爱夸大其词的谦谦君子。他们认为即使撒谎也比夸口强。堂萨图尔诺·贝尔穆德斯曾不止一次地受到这些可敬的先生们的有节制的赞扬。不过,一般说来,这些人更喜欢谈论动物,探讨某些动物的本能,例如狗和大象,虽说他们不承认动物有智慧。“河狸现在建造的巢穴和亚当时代人们建造的房屋没有什么两样,但河狸只有本能,缺乏智慧。”他们有时也谈到某些家畜的用途。比如说,猪的全身都有用,还说到牛和猫等。不过,他们认为谈论没有生命的事物更有意思。比如,他们对民法很感兴趣,尤其是对有关亲缘关系和继承权的那一部分感兴趣。
如果在这些俱乐部的老成员面前走过一个他们不认识的新成员,他们中间就有人会问:
“这是谁?”
“这是某某的儿子,也是某某的孙子,他和某某的妹子结了婚。”
就像樱桃树一样,全体斐都斯塔人都有点儿亲缘关系。因此,谈到这个问题时,最后的结论总是这样的:
“如果认认真真地排一排,我们大家都是亲戚呢。”
气象学也是他们经常议论的话题。外面刮的风常使俱乐部的这些有功劳的成员忧心忡忡。眼下的这个冬天总是他们记忆中最寒冷的冬天。
有时他们会压低声音说话,这时,他们特别小心,尤其是讲到教士、女士和政府当局的时候。
尽管他们在一起这么谈天说地显得很愉快,但那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与他们在一起的只有一个秃头青年)却更喜欢清静。所以,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几乎都不说话,虽然睁着眼睛,却好像都在睡觉。
离他们不远处,有两三群爱打打闹闹的人吵得他们不得安宁;远处传来了令人讨厌的多米诺骨牌的声音。多米诺骨牌室原来是在这儿的,是这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将玩牌的人赶到那儿去的。玩多米诺骨牌的人总是那么几个:一个大学教授、两个民用建筑工程师和一个法官。他们一会儿笑,一会儿嚷,还互相谩骂,但都是在开玩笑。这四个被那种双面六花骨牌系在一起的人,为了不输牌,连科学、公道和公共工程都可以弃之不顾。舞厅里不准玩牌,也不许喝咖啡,法官先生们和其他一些人在那儿散步。贝加亚纳侯爵遇到天下雨,不能去室外走走,也上那儿去。
最爱闹的要数上面讲到的那些喜欢吵吵嚷嚷的人。
“这是一帮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坐在屋角的那些老人说。他们虽离那伙人只有两步远,但很少和他们说话。老人们少说多想。
“吵死人啦!”一个老人低声地说。
“您仔细听听,”有人回答他说,“这些人从来不谈本省的实际利益。”
“只有梅西亚先生来的时候……”
“噢,梅西亚先生……那是另一回事了。”
“对,他是个人才,通晓财政和政治经济学方面的问题。”
“我也相信政治经济学。”
“我不相信,不过,我对弗洛雷斯·埃斯特拉达的论文相当欣赏,我认识这个人。”
他们什么话都说,但从不争论;一出现争论的苗头,便有人提醒大家不要争吵,这时大伙儿就不说话了。
对面的那张桌子边有个先生在大声说话,此人属自由派,还当过市长,在各种政治制度下他都是个高利贷者:为人心术不正,与神父作对,他认为用这种办法可以轻而易举地表明他的自由主义观点。
“不过,我想请问您,”他说,“谁告诉您讲经师不想当庭长夫人的忏悔神父?”
“有人亲眼见到唐娜·安尼塔走进了堂费尔明的忏悔室,还见到讲经师没有跟庭长夫人打招呼就走出了忏悔室。是此人告诉我的。”
“可我却看见他们互相打了招呼,还看见他们在堤岸说话呢。”
“没错,”第三个人大声说,“我也见到他们了。德·帕斯跟大祭司走在一起,而庭长夫人和比西塔辛在一块儿。还有一点,我见到讲经师脸都红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前市长装做大吃一惊的样子,大声地说。
“这方面的情况我知道得比大家都多!”说话的是个公子哥儿,他刚刚在马德里获得医学硕士学位。说起话来,他喜欢模仿萨马科依斯、卢汉、小罗梅亚等马德里的丑角。
他压低了声音,做了一个手势,表示这件事非常机密。众人便朝他身边凑过去。他用手掩着嘴,将自己叉开双腿坐着的那把椅子向后靠,让椅背倚着后面的桌子,说道:
“这是小巴科·贝加亚纳告诉我的。大名鼎鼎的大祭司堂卡耶塔诺请安尼塔更换忏悔神父,因为……”
“得了,得了,您怎么会知道呢?”与神父作对的那个人打断他的话说,“这是忏悔的秘密嘛!”
“我知道!是小巴科对我说的,没错!梅西亚……”接着,他又压低声音说,“梅西亚在勾引庭长夫人呢。”
这话一出口,便引起一阵骚动。坐在黑暗角落里的人在窃窃议论。
“这也太过分了。”
“背后议论一下也未尝不可,说几句无根无据的话也可以,但不能这么无中生有。刚才讲到了讲经师的事和忏悔的秘密就够了,怎么还将庭长夫人也扯进去呢。这小青年说话也太欠考虑了。”
“诸位先生,我可没有说庭长夫人在勾引谁,我是说阿尔瓦罗想勾引她,这可不是一回事啊。”
众人都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庭长夫人……这太过分了。”
那花花公子耸一耸肩膀。他认为自己挺有把握,因为这件事是梅西亚的好朋友,侯爵的儿子告诉他的。
“那么,我再请问一下,”前市长佛哈先生问道,“梅西亚想勾引庭长夫人,这和讲经师及忏悔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终于逮住了把柄,不想轻易放手。俱乐部里讲神父们坏话的机会也不多。
“这关系可大呢,因为大祭司想请讲经师帮忙,想将听庭长夫人忏悔这副担子交给他。”
“孩子,别这么多嘴多舌的!”在背后说别人坏话的这个年轻人的父亲也在场,他提醒儿子说。他发现自己花了那么多钱,让儿子在马德里学会了油腔滑调,非常吃惊。
“我是说,安尼塔是个顾虑重重的女人,这大伙儿都知道。”年轻人继续压低着声音,其他的人都来到他的身边,一个个脑袋凑在一起,真像一只“韦司卡大钟”①。
①西班牙雷昂国王拉米罗二世(1085—1151)杀死了十五名叛变的贵族,将他们的头颅挂在王宫地牢的拱顶上,呈钟形。
“安娜顾忌多,也许她已注意到他的目光……可她要保持自己的名声……大祭司不太善于捉摸这种复杂的心情,只有讲经师才行。”
众人听了,微微一笑,表示赞同。
说人家坏话的这个年轻人的父亲听得人了神,他对一个朋友挤了挤眼睛。毫无疑问,自己的孩子只有上马德里,头脑才会开窍。付出的代价是大了点儿,但结果也是见得到、摸得着的。
小伙子说话信口开河虽常引起人们的非议,但他善于辞令,说起话来,语音铿锵,满口俏皮话,还辅以种种表情和手势,确有很大的说服力。
于是,这个所谓弗拉门戈式的年轻人便开始成为艺术界和社交界中的雅士。这年轻的医生穿一条紧身裤,头戴一顶带角的帽子,额前垂着几络头发,那头发就像斗牛士垂在太阳穴旁边的头发一样。他的发型很像精工制作的假发套。
他叫华金·奥尔加斯,常常和城里的那些已达婚龄的姑娘眉来眼去,这就是说,他一个劲儿地盯着她们,而他也愿意让她们看自己。他在当年结束了学业后,便打算尽快找个有钱人家的姑娘结婚。她有嫁妆,他有外貌、医生的资格和像弗拉门戈一样的才干。他头脑相当灵光,但喜欢赶时髦,显得比外表看起来还要俗气。如果他在马德里没有什么特别的话,那么,在斐都斯塔就很特别,像他这样的人在这儿只有五六个,而且都是从国外回来的。他和小巴科·贝加亚纳成了莫逆之交。虽然他和名闻遐迩的梅西亚没有深交,但也多少沾到了斐都斯塔这个高雅人士的光。奥尔加斯称梅西亚为阿尔瓦罗,因为小巴科与梅西亚关系密切,而他又和小巴科称兄道弟。
华金因自己的这番议论获得成功非常兴奋。他还说,人们对庭长夫人的尊敬和赞赏并非出于真心。
“她是个美人,是个绝代佳人,还是个有才华的女人;她可以生活在另一个人生舞台上,可以展翅高飞……如果你们希望我把话说得干脆一些,那我就说,她是个高雅的女人,如果真有这样的女人的话。不过,说到底,她只不过是个女人,她‘也是个人’①。”
①原文为拉丁文。
他并不明白这句拉丁文的意思,也不知它出自何处,反正每次讲到人的弱点时,他就用上这句话。
俱乐部的成员们听了,都哈哈大笑。
“这小子还会用拉丁语说人家的坏话呢。”父亲想,他越来越为这个冤家做出的牺牲感到满意。
小华金高兴得满面通红。当然,这与他刚才喝了点茵香酒有关。他以为,再唱支歌,便能获得更大的光荣。他站起身,伸直一条腿,在原地转了一圈,便唱了起来:
开一开门吧,
请打开边门……
“应该让斐都斯塔人丢掉偏见!庭长夫人不也是血肉之躯吗?阿尔瓦罗是无坚不摧的……”小奥尔加斯停止跳舞(刚才他一边说话,一边在跳舞)。旁边那个房间传来一阵踏地声,震得楼板也颤动起来。
“准是那英国佬在隔壁房间。”奥尔加斯喃喃地说,脸显得有些苍白。那果然是隆萨尔。
贝贝·隆萨尔(不知为什么他得了个“火枪”的绰号)是本省佩尔努埃塞斯村人。父亲是个富有的牧场主,因此,他能在首都上学。学的什么,下文自有交代。像文库莱特爱玩三人纸牌一样,他十几岁就爱玩猜牌。牌玩得人了迷,连放假也不回老家去。他完成不了学业,即使老师们按照传统的做法,对他大发慈悲,他也难以在民法和刑法方面取得硕士学位。
一次,在考试中老师问他:
“小伙子,什么是遗嘱?”
“遗嘱嘛……顾名思义,是死人说的话。”
除了有人叫他“火枪”这个雅号外,也有人叫他“大学生”。这是对他的讥讽,但他却不明白。光阴茬再,牧场主一命归天,贝贝·隆萨尔便不再上学,他卖掉家里的土地,迁居京城,不知怎的一下子成了个政界人物。
这其中的过程大体是这样的:开始时他是选举团的一个成员,后来,又参加市政会议,成了市政府委员,最后变成代表佩尔努埃塞斯的省议员。尽管他在行路、穿衣,甚至与人打招呼等方面仍保留着原始的愚昧状态,但他确实也取得了一些进步,因此,只有斐都斯塔那些年龄稍大的人才会记得隆萨尔当年那土里土气的样子。从复辟①那年起,隆萨尔就成了具有首创性的人,无论在恋爱方面还是在牌局方面都是吉星高照。他是现行制度坚定不移的拥护者。他常常模仿邮票和纸币上人物的发型,也爱穿坚固结实的鞋子,以为这样才像英国贵族的样子。
①一八二三年在“神圣同盟”的支持下,国王费尔南多七世恢复王位。
“我所有的东西都很有英国味儿,”他强调说,“特别是我的靴子。”
他是轮流执政的几个政党中最反动的那个党的成员。
“给我一个撒克逊人的城镇,我就是自由派了。”他常常这样说。
后来,他真的成了自由派,但撒克逊的城镇并没有给他。这里另有缘故,但与本书无关,就不提了。
他身高体壮,身材匀称;脑袋小而圆,前额狭窄;一双野性的眼睛像受了惊吓一样,目光呆滞,眼珠子的转动不取决于他想不想转,而是能不能转。和隆萨尔谈话会让人不寒而栗。他说起话来情绪激动,喋喋不休,信口雌黄,可他的一双眼睛毫不转动,没有做出相应的表示,只像山中的野兽那样,带着惊恐的不信任的神情愣愣地盯着对方。
他皮肤黝黑,腿部强壮有力。最时髦的要数他穿的裤子,因为他的裤子很短。不管天冷天热,是不是合适,他总戴着手套。在他看来,戴手套表明他很斯文(他常常是这样说的)。另外,他手上汗多。
凡是有平民味儿的事物他都讨厌。共和派人士都将他视为大敌。圣弗兰西斯科节那一天,俱乐部的管理员没有在阳台上挂帘子,当时已是俱乐部管理委员会成员的隆萨尔竟要将那个可怜的小职员从阳台上摔下去。
“先生,”管理员大声地说,“今天可是保拉的圣弗兰西斯科节啊?”
“保拉又怎么样,畜生?”“火枪”怒气冲冲地说,“管它保拉不保拉,只要是圣弗兰西斯科节,就得张灯结彩,挂上帘子!”
他这样做,其实是为政府机关壮声势。
他便通过这种办法获得了人们的尊重,当着他的面已经没有人讥笑他了。他目光敏锐,心里明白人们都很看重表面,俱乐部里,谁的嗓门最高,谁最顽固不化,谁当天的报纸看得最多,谁就最有学问。他自言自语地说:
“学问这玩意儿也是不可缺少的,我一定要成为学问家。我身上有劲儿(他确实力气很大),我也有很大的毅力,我的肺跟年轻人一样强壮。除了这些,我要是再读一读《书信集》,就能成为本省的希波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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