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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葬-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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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话?”莲姑娘问。
“你教我说什么话?”松叔叔故意的卖弄着聪明。“唉!婚姻的事!”她的思考能力也不弱。
“就是啊!”松叔叔把想好了的话故作惊人之笔的提出来:“莲姑娘!是上吊好还是投河好?”
“谁呀?”她在黑影里有点害怕。
“扯谎呀!”怕把她吓坏,松叔叔急忙的直说下去:“比方说,咱们说你去跳河,教我给救了。你才有劲,我才有劲!举人爷要不答应婚事,你,莲姑娘,就说,今个晚上歇一夜,天亮再去跳河!我就说:莲姑娘,你要跳下去一个时辰,我才赶到,不就太晚了吗?这么一说,举人爷准得吓成秀才爷,事情就成了!”
照计而行,事情果然成了功。
老郑的欢喜是无可形容的!经过好几天的述说与思索,他决定了可以自居为莲姑娘与丁一山的大媒!从这以后,莲姑娘就是买一包糖炒栗子,也把几个最大的挑出来,给松叔叔留下。
…………
老郑极不放心一山。一山来的那么奇突,走的又那么匆忙,而且在他走后,老郑还好似听见了两声枪响!不放心!不放心!没敢进屋子,他把正在林里砍柴的铁柱——小郑——找到,嘱咐他到路上去看一看;路上若看不到什么,就进城到王宅,问问莲姑娘可曾看到了丁一山。
四
四个在林中放哨的弟兄之一,李德明,看见了铁柱子匆匆走去,又匆匆的跑回来。李德明,身体象牛而心象狐狸的李德明,不能随便放过一个可疑的人和半点可疑的事。他迎出林外,把铁柱子截住,很客气的把枪杵在铁柱子的脊背上。铁柱子是个除了砍柴种地,只会混吃闷睡的傻小子,四肢百体好象都是铁筋洋灰铸成的。事情若倒退一年,即使有两个牛似的李德明,即使有两把枪杵住他的脊背,他也不能服气,而必定用他的铁筋洋灰的身体和枪弹碰一碰!今天,他没有反抗,因为他在今年正月结了婚。爹爹老郑在铁柱子结婚的那一天,就盼望得个肥头大耳朵的孙子,所以时常用一套简单而意味深长的话教训儿子:“不能,不能再混吃闷睡,装傻充楞啊,铁柱子!你是有了老婆的人!不能,不能再动不动就抡拳头;得象个人儿似的,好好干活,好好的给我生个大头孙子!别看我还能嚼得动铁蚕豆,谁知道阎王爷几时叫我回去呢!没了我,你就是一家之主了!专凭胳臂粗,拳头大,不能治家呀!”
这段话,教铁柱子的铁筋洋灰的脑子多少要活动活动;而脑子一活动,身体也不知怎的就受了控制,况且,年轻轻的老婆,不管是丑吧,还是俊美,是值得怜爱的,绝对不能用铁筋洋灰的办法对待她。她,虽然身体并不弱,可是处处是那么温软,即使他是双料的铁筋洋灰,也不能不渐渐的软化。
所以,他今天没有反抗。虽然他的脸红得象蒸熟的螃蟹似的,可是他没有劈手夺枪,而乖乖的拧着眉毛走进树林来。两个人四只大脚(而且有两只是铁筋洋灰的),把地上的干枝与松花踩得吱吱拍拍的乱响。这,惊动了石队长。他极快的藏在树后。
从树后看明白了来的是李德明,石队长极自然的走过来,倒好象从家里出来,要到外面看看天气那么自然。“干吗的?”他问。
“还没问呢!出来进去的,见鬼见神的,我怕他不地道!”
李德明这样的报告,把“报告队长”与敬礼都免去。“你是谁,老乡?”石队长的石头脸上裂开几道笑纹。“我们也都是庄稼汉儿!”
铁柱子看了看石队长,看了看李德明。李德明这时候,也把笑容摆出来,而且把枪藏在背后。铁柱子脸上的红色减去了一二分。他指给他们:“那里的草房就是咱的家。”他告诉他们:“咱是去找丁一山的。”
“丁一山?”石队长的心几乎要从口里跳出来。可是,他用力把它咽了回去。而且脸上裂出更多的笑纹来。他抓了抓头,把左颧骨仰起向着天,假装在思索:“丁一山?是不是王村那个丁一山?”
“不是!”铁柱子的铁筋洋灰的嘴是不说假话的。“他是王宅姑老爷!”“城里的王宅?”石队长顺口答音的问。“王举人的女儿给了他,还没娶。”铁柱子得意的补上一句:“咱爹是媒人!”
“唉!真要命!”石队长心中不十分的舒服。早知道丁一山有个未婚妻在文城,他决不许一山跟他一同来。“你干吗去找他呢?”
“咱爹不放心!’
“为什么不放心!”
“他到咱家来过,连口水都没喝就走啦!”
“真要命!”石队长心里说。而后笑着问:“所以你爹不放心?”
铁柱子点了点头。“咱爹教咱去看看。”
“看见他没有?”石队长的心又要跳出来。
“看见了!”铁柱子的黑脸上起了一层白色的小米粒。“在那儿?他干什么呢?”石队长是用笑容去缓和话语的急切,可是——假若铁柱子稍微精明一点,必定能看出来——笑得已极不自然了。
“他在大槐树下面躺着呢!”
“什么大槐树?躺着?”石队长脸上的笑容一点也没有了,象要生吞了铁柱子似的张着嘴,向前凑了一步。
“离东门二里来地,有两棵老槐树,时常有人在那里上吊!”铁柱子脸上的小米粒更多了些,米粒上的小毛都竖立起来。“丁一山在树下躺着,大概是死啦!”
“死啦?”石队长的嗓子象忽然被什么堵住了的样子,眼睛钉在铁柱子的脸上,半天不能转动。
忽然,他抓住铁柱子的胳臂,声音极低的说:“你知道,丁一山是我的好朋友吗?告诉我,他怎么死的?不知道,就猜猜看!”
“咱猜不着!”铁柱子把胳臂夺出来,“走!问咱爹去!”“李德明!”石队长的声音是由牙缝里挤出来的,牙已咬紧。“教大家赶紧进城!对谁也不准说,不准说——听明白了,不准说——丁副队长的事——大家一知道,就必立刻想报仇,忙中生错,事情准糟!听明白没有?”
“明白!”李德明无心中敬了礼,把枪狠狠的插入腰里,三步当二步的走去。
“走!找你爹去!”石队长命令着铁柱子。
老郑正在门外,背着手来回的走呢。假若心情是可以用尺量的,他对一山的关切应当和右队长的同一尺寸。他并不特别喜爱一山,但是一山是莲姑娘的未婚夫,他就不能不另眼看待了。爱阳光的也就爱月光,虽然明知道月光是由太阳借出来的。
看见铁柱子,他匆忙跑过来:“怎样?怎样?”“完啦!躺在大槐树下面了!”
老人的迎风流泪的眼,这时候,并没有泪。反之;倒好象干得发痒似的,他用手掌使劲的揉了揉,把眼睛揉红。象要嚼碎一粒砂子似的那样用力的咬着牙,连颧骨上都微微的动弹,他的心中着了火!“我的错!我老糊涂了!我应该送他进城!”说着说着,他象全身都软了似的,慢慢的坐——不是坐,他是瘫在了地上。“莲姑娘怎么受得了呢?”“老大爷!”石队长也坐在了地上。“老大爷!我姓石,丁一山的朋友!我同他一道来的!”
老人眨着迎风流泪的眼——现在可有了泪——无精打采的看了看客人。看明白了,他的腮上慢慢红起来:“他的朋友?一道儿来的?你为什么不同他一块儿进城?我问你!”小棒锤似的手指几乎——要不是石队长躲的快——截在客人的右眼上。
“老大爷,你看哪!”石队长指了指胸前的膏药。“我走的慢哪!”
老郑的眼刚看到膏药,便相信了石队长的话。
“老大爷,那是怎回事呀?”
“丁——”老郑不往下说了。丁一山嘱咐过他,不许把他与王宅的关系说给任何人,而不提出王宅,话又无从说起。“老大爷,我是丁一山顶好的朋友,他的事我都知道!他是王举人的姑老爷。”石队长看了看在一旁咬着手指甲,呆立着的铁筋洋灰。
铁柱子也不知怎的感觉到不好意思了,搭讪着走开。“你都知道?”老人要问个水落石出。
石队长点点头:“你老人家是大媒。”
“大媒”象一把钥匙,咯吱一声把老人的心打开。他把一山如何来到,如何急忙的走去,和如何他——老人自己——仿佛听见两声枪响,详细的说了一遍。
石队长的脊背上爬动着一股凉气,心中冒着一股热气,这两股气仿佛在身上的某处碰到一块儿,教他打了个冷战。“老大爷,你看这是谁干的?”
“什么谁干的?”老人的脑子里只有个满脸是泪的莲姑娘,简直没心思再想别的。
“谁打死一山的?”石队长几乎是喊着,这样的问。把话喊出来,他急忙往左右望了望,很后悔这样失去控制自己的力量。
老人想了想:“我不能血口白牙诬赖好人!可是,丁姑爷要是教文城里的人打死的,那就一定是刘二狗!”“刘二狗?”
“唉,唉!”老人连连的点头,“我知道,他要从丁姑爷的手里抢走莲姑娘,我知道!”
“他是干什么的?”石队长心中很着急,不为莲姑娘,而是为众弟兄。假若刘二狗是给城内敌军作事的,恐怕大家就难得进城了。
“他,二狗,在日本鬼子——”老人说到这里,把声音放得极低,倒好象四围的松树也有耳朵似的,“来到以前,他什么事也没有。日本鬼子进城以后,他不知怎的就当了王举人的蜜——蜜……”老人说不上来二狗的官衔,只知道那是个与蜜有关系的东西。
“秘书吧?”石队长想帮忙解决这问题。
“不错!不错!是秘书!”
石队长心中安定了一点:“他不带兵?”
“不!不!他是文的!”
石队长立起来:“老大爷,你很爱莲姑娘吧?”老人也立起来:“比亲女儿还亲!”
“好!我和丁一山比亲兄弟还亲!我马上进城,你敢去不敢?”
“我一定得去看看莲姑娘!”
“见了莲姑娘,你给我说一声,告诉他,我是丁一山的好朋友,好不好?”石队长想在王宅安下“埋伏”。老人揉了揉眼,不客气的打量了石队长一番。“我看你是个好人!可以!”
“一言为定!咱们在城里见!”说罢,石队长迈开大步,往松林外走。
“嗨!”老人在后面喊:“走慢一点!你的疮!”石队长的脸几乎发了红。杀住脚步,回头含笑的说:“不要紧了,老大爷!脓已经流出来了!”又走了两步,补上个“真要命”!
老远,他就看见了那两株“老而不死”的大槐树!他的胸中象有一锅滚水。“镇静!镇静!老石!”他低声嘱咐自己。他切盼能看到一山尸,好面对面的告诉一山;“老石会给你报仇!”他又切盼尸首已经挪开,因为他不能保险不去抱着尸身大哭一场!
到了槐树下,没有尸身。他的一对老鹰眼转了两三次,就看到树下一片未干的血迹,低着头,咬着牙,把泪咽到肚内,他不敢抬手,不敢停步,而使心中的右手放在眉边,心中的双足立正,心中喊着“敬礼”!
他的心里,这时节,已经不是一锅沸水,而是完全空了。本能的,他往前挪动着脚步。他的眼睛是干的,连一点泪的影子也没有。可是,泪却迷住了他的心——象湿透了的一张白纸那样。都快到东门了,这张白纸上才有了城门,小摊子,房屋,和日本卫兵。看见这末一项东西——石队长总以为敌兵是一种东西——他胸中的那锅水又沸腾起来。但是他须极镇静。他须用全身的力量给自己造出一些冷气,吹冷了那一锅沸水。他的脸上发了青!
低着头,左手按在膏药上,口内哼哼着,他对着那可以立刻杀死他的敌兵慢慢走去。敌兵的枪刺截住他的胸口。他把破袄的襟拉开更宽一些,一股臭气扑入敌兵的鼻孔。敌兵的厚皮鞋无情的,最傲慢的,狠毒的,踢在石队长的小腿上,使他跌出老远。爬起来,带着一身的马粪,他进了城。
五
文城没有什么特产,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没有什么电灯与自来水。它只是一个平凡的小城。虽然西门外有火车站,而且附设着修车厂,可是仅足以教关厢洒满了机油和煤渣,在刮风的时候,到处都是带着臭味的灰沙,在下雨的时候,到处都可以陷进去个七八岁的娃娃。虽然因为有了车站,西门与南门外创设了应运而生的打蛋厂与纱厂,可是这些建设似乎并没在文城人民的心理上或经济上有什么显然的影响。
文城城里的石板路,大概曾经有那么一个时期,是相当光滑平坦的,现在,它的作用不是给人方便,而是千方百计的专绊行人的脚。路旁,没有使人看着高兴的铺户与房屋。除了豆腐房——主要的还是为养猪,卖豆腐仅是带手儿的事——酱园,小粮食店,其它的买卖,好象都是在这里作试验的,试验成功,便弄来更多的资本,到别的地方去繁荣市面。这里在晚上八点钟以后,街上便象死了似的,只有些无家的癞狗在黑暗中巡逻和乱叫。假若不是“文城”写在了车站的木牌上与车票上,恐怕人们早就把它忘得一乾二净了。
可是,炸弹与枪炮似乎是起死回生的东西。西门外的纱厂与车站都遭受了轰炸;文城的人们开始感觉到吃饭喝茶,生儿养女,喂猪,卖(或买)豆腐而外,还有些更大的责任与工作。他们须设法保卫自己的城池。车站上昼夜过兵,文城的人们昼夜有人在车站上,有招待茶水的,也有卖饼,卖香烟和茶癋鸡蛋的,还有专为数一数过来多少列车,车上有多少兵士的。他们看见了本省的和外省的军队,一样都为他们去打仗。因此,文城的人开始明白,文城不是孤立的一个有几家杂货铺与一座小车站的岛,而是与整个的中华联成一气的。他们的朋友不仅是朝夕晤面的张三李四和麻子王老二,而是全中国的人民。他们的胆气壮起来,也就想作出一点事来,表现出文城并不是一口装着些半死半活的人们的棺材,而是一个足以自傲的地方,因为它也有些欢蹦乱跳,肯作事的人。
文城没有自己的报纸。定阅北平天津或保定的报纸的只有县政府与县立中学。这两个机关,永远把阅过的报纸贴在门外。可是,文城人的看报,不过是一种消遣。他们不但不大了解报纸上所说的国际大事,就是本国的新闻也每每引起他们的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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