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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久的女性-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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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天一早起,他就到会场来参加招待了。

他今天的高兴,不仅是为了自己艺术上所获得的光荣,他自己的心里还潜藏着一个最大的期望、最大的快乐。

朱娴答应他在展览会的第一天来参观的,他热切的期待着她这句话的实践。他明知道她即使要来,至早也要在下午才可以来,上午是无论如何不会来的,但他却止不住自己一早就来了,仔细的翻阅着来宾签名簿,注意着每一个到会的女宾。

——说不定她上午会来的。她不愿人多,或者选了上午来也说不定。

他又这样的对自己说。

午饭的时候,展览会暂时停止参观,大家去吃午饭了,他差不多是最后一个离开会场。在张晞天家里吃了午饭,开幕的时候还没有到,他又是第一个赶到会场。朋友们劝他不必这样亟亟,他推说到法文图书馆去看看杂志。

朋友们都向他点头微笑。以为他今天因了那幅画而兴奋,其中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秘密,他不曾将自己的事告诉一个人。

整个的下午,他更留意每一个来宾,差不多始终站在入口处,不曾离开过。几个熟识的朋友到会来向他招呼,他连谈话的时候都在很留心进来的人。

心中的高兴完全给期待的焦灼占住了。

但是一直等到下午五点钟,等到最后的一个观众离开了会场,并不曾见到朱娴的踪迹。“难道有什么意外的事吗?为什么今天失约了呢?”他止不住的这样向自己问。

七二、谜

独立美术展览会的第二天,几家报纸对于展览会的出品一致推荐,说是混乱的洋画界中的一朵青莲,能摒除了门户的漩涡,努力于孤高的纯艺术上的诣造。尤其颂扬秦枫谷的那幅画像,说他能用严整的构图、沉着的色彩、简朴的笔触,表现了一位少女的庄严和华丽,大有文艺复兴时代大师达文西的《莫娜丽沙》之风,不愧是这次展览会中光荣的代表作,说他是中国洋画界新出现于黑暗天空中的一颗彗星,未来的画苑一代人材。

但是对于这样的称赞,秦枫谷看来心里也并不怎样的兴奋。他的全部注意,都给朱娴占据去了,他只反复的推想着朱娴昨天失了约的事。

他安慰着自己,决不致有意外的事,感情上的变化更是绝对不会有的。朱娴昨天不曾来,不外是家里有点琐事,无法脱身而已。仅仅隔了三四天的事,她不致生病,也不致突然的变卦。

第一天爽约不曾来,第二天总一定要来了。说不定她会在上午赶着来,赶来向自己道歉,说明昨天失约的苦衷,请求自己的原谅。

昨天他不曾回江湾去,住在张晞天的楼上,早上一起来,第一个就赶到会场去了。怀着她今天一定来的热望,他殷切的守在会场的入口,注意着进来的观众。

今天是星期日,又因报纸上的赞扬,参观的人始终络绎不绝。《中国画报》更派了一位摄影记者来,将会场情形和重要作品都摄了影,说要出一个特辑。

秦枫谷的《永久的女性》遵守着朱娴的叮嘱,只用了这一个画题,并没有标明是某女士的画像,编在第十五号。《中国画报》的记者当然很注意这幅画,并且还和作者作了简短的谈话,发表了一点对于艺术上的感想。

但是这一天,展览会的第二天,秦枫谷陷在焦灼的期待中,一直守到最后的一个观众走出了会场,仍不见朱娴的踪迹。

他不禁颓丧的叹了一口气:

“没有来,又没有来!”

他立刻对自己说,这决不是偶然的事。如果不是她生了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匆忙的吃了晚饭,他心想朱娴或许会有信寄到家里,他已经两天不曾回去了,便立刻赶回江湾,但是又使他失望,家里并没有什么信。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突然这样失约了呢?”

坐在椅上,他反复的这样问着自己。他觉得世上的一切已经从他的眼前消失,什么都丧失了兴趣,遗在他心上的只有一团苦闷,一个不解的谜。

他对着朱娴所写给他的地址,真想找到她的家里去,但是想到她的话,她的吩咐,他终于不敢这样做。没有办法,忍不住自己,他只得写了一封信,一封简单的信:

“为什么失约了呢?”

信上只有这一句话。没有上款,也没有署名。

拖着沉重的脚步,他将这封信带出去寄了。

七三、鸿门宴

正在家里起身不久的朱彦儒,突然接到他女婿刘敬斋送来的一封信,请他今天到大中华午膳,说是有一点小事待商。

他不知道待商的是什么事,以为总是银行里往来账款上的一点小问题,所以在十二点钟的时候,就吩咐了家里一声,如约到大中华去了。

就近从银行里出来的刘敬斋已经先在那里,房里只有他一个人,看见丈人走进来,露出了笑脸站起来招呼,但是看出他的笑容里带着相当的严肃,好像心里有什么不快的事情。

看见朱彦儒坐下了,他一声不响的走过去,从挂在壁上的大衣袋里掏出了一卷纸,递给他说:

“老伯,你知道这件事吗?”

朱彦儒接过来一看,是一本铅印的似乎节目单的薄薄小册,上面印着“独立美术社秋季展览会展品目录”,他有点不解,抬头向他女婿望了一眼,他沉默的给他揭开了展品目录的第一页。

第一页上印着一张画,虽然是铜版的复制,但是一看就认得是自己的女儿,捧着一大束花,嘴角上似乎带点微笑。他不觉一怔,再看下面,印着:“永久的女性,油画,秦枫谷作。”

他真不解,抬起头来问他的女婿:

“难道是她吗?”

“怎么不是呢?我自己已经去看过了,你知道这件事吗?”

朱彦儒摇摇头:

“从来不曾听见她说起过。这样的画像是要当了本人的面才可以画的,小娴好像并不认识什么画家。”

“这也就是我不解的地方,”刘敬斋冷笑了一声,“我完全不知道这回事。还是昨天一位同事和我谈起,说有家展览会里有幅我未婚妻的画像,说是画得好极了,对我称赞了一番。我听了莫名其妙,就在下午自己去看了一次,果然千真万确是她的画像。但是不曾见她说起过,我想她或许瞒住了我,决不会瞒住家里的,老伯事先总该知道,所以我特地先来请问老伯一声。如今老伯也说不知道,这事情真古怪了。”

“待我回家去问她,”朱彦儒说,“或许是人家用照片画的也说不定。她不是曾经在一本画报上登过照片吗?”

刘敬斋摇着头说:“西洋画家的人像总是写生的,对了本人画的,决不会有临照片的事。”

说到这里,他用着沉思的态度,改了口气问着他的丈人:

“她近来可时常出门吗?”

想到前两天妻子的话,朱彦儒的心上一阵阴暗,他回答着说:

“有时一人出去看朋友是有的,但是从不听见她说过给人家画像的事,这事非要问清楚不可。”

“我早就听见人家说过一些闲话。”刘敬斋背起了手,两眼望着天花板说,“但是我不愿相信,这次非要问明白不可。不过我不愿自己去问她,以免感情上的冲突。我想老伯去细细的问她一下如何?”

“当然当然。”朱彦儒连忙回答。

七四、决心

怀着满腹的心事,局促不安的吃了一餐午饭,刘敬斋回银行去办公,朱彦儒也照例上交易所去。

“也许我晚上有空就到老伯那里去。”刘敬斋说。

“好的好的,我今天回去一定将这事问明白。晚上到我们那里来便饭罢?”

“谢谢,今晚银行俱乐部还有点小应酬。”

朱彦儒知道这次事件的内幕,情节一定很重大,又因了女儿这两天脾气不很好,不愿当了她的继母的面去质问,以免惹出别的口舌,所以回到家里并不开口,直到妻子吃了晚饭到隔壁打牌去了,才利用这机会向女儿询问。

几日以来足不出户的朱娴,除了吃饭以外,整天的坐在房里看小说,很少开口说话,看见父亲走进房来,她默默的掩上书站了起来。

“小娴,我要问你一件事情。”

朱娴抬头望着她父亲,父亲在她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有个展览会里有你的一张画像,你知道吗?”父亲问,说着从身上摸出了独立展览会出品目录递给她。

她睁大眼睛接了目录,知道几日以来忧虑的事果然爆发了,脸上立刻变了颜色。但是想到自己决定了的主意,她竭力镇静自己,点点头说:

“我知道的。”

“是你给他画的吗?”

“是的。”

“你认识这个姓秦的吗?”

“认识的。”

“什么时候画的?”

“大约三四个星期之前。”

“刘先生知道吗?”

“不知道。”

“他认识这位画家吗?”

“也不认识。”

“那么,你怎样认识的?从来不曾听见你说过。谁介绍的?在哪里认识的?”

“没有人介绍。我自己认识的。”朱娴说,接着她将秦枫谷怎样写信到《中国画报》,怎样在路上遇见,怎样答应到他家里画像的事都一一讲了出来。这是她几日以来为自己决定的计划;她不要隐瞒,她任着事情发展到尽可能的恶劣的程度。

听了她的话,朱彦儒真如晴天霹雳,想不到一向安静的女儿,竟在外面做了这样的事,自己真蒙在鼓里,怪不得她近来的脾气变了,原来有了这样的遭遇。父亲想到这里,不觉脸色也变了,他严厉的问:

“那么,为什么瞒住我呢?从来不对我提起呢?”

“你们不会了解我的。反正又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人家不过画一张画而已。”

“你说画一张画。”父亲说,“人家不说画一张画,如今敬斋来质问我了,这事叫我怎样去回答?”

“不干父亲的事,叫他直接来质问我好了。”

朱娴用着坚决的口气回答。

七五、并不赌气

实际上说,朱彦儒本是很疼爱他的女儿的,他听了自己继室的话,将朱娴许给了刘敬斋,虽然其中牵连着经济关系,但他也为自己的女儿作了相当的考虑,觉得无论如何是对得起她的;又知道自己的女儿素来柔顺成性,一定会体谅家庭和为父的苦衷,即使有点不快意,也会在经过相当时间之后,自然消灭的。婚约成立之后,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朱娴最先虽有几句怨抑的话,但后来却渐渐的沉默,渐渐的对刘敬斋表示好感起来了。

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的朱彦儒,听了女婿的诉说,还是将信将疑,回来亲自质问之后,女儿竟回答确有其事,对于他真是个晴天霹雳,而且回答的态度又是那样的坚决,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他觉得这决不是一回简单的事,女儿一定不满意自己的环境了。

听了女儿那种坚决的回答,他并不生气,却用了和婉的态度说:

“小娴,你不能这样的说,你要认清你自己的地位。并没有人限制你交朋友,但你要知道你是订过婚的人,你的行动即使不告诉刘敬斋,也该让我知道。你想,在现在的社会里,一个女子贸然和一个陌生的男子往还,叫人家怎么不要说闲话呢?”

朱娴沉默着,过了一刻她才问:

“敬斋说了些什么?”

“他只是诧异他不知道罢了。”父亲回答,接着就将今天吃午饭的事,一一告诉给女儿听。

“他虽然不曾多说什么,但你的这种行动,是很难给人满意的解释的,如果再加上旁人搬弄是非,那就更要叫我为难了。”父亲又说。

“我决不叫父亲再为难的。”朱娴说。

“小娴,你这话怎样讲?”

父亲抬起了眼睛望着她。

“他如果对我有什么不满意,尽管来质问我好了。我和他不过订的是婚约,并不是卖身契,我有我的自由的。”

“小娴,不许说这样的话,这算什么!”父亲的脸沉了下来,但过了一刻,却又和蔼的接着说,“你告诉我,认识姓秦的画家的事,到底为什么从来不告诉家里?你到底怎样认识的?认识的经过怎样?你要知道,这不是说几句孩子赌气的话就可以了事的。”

“我并不向谁赌气,我的行动并没有不能告人的地方。不过,你们哪里会了解我呢?”说着,她就将与秦枫谷认识以来,以及到他家里画像的经过,一一讲了出来。

“人家是很尊重我的,我也知道自重。敬斋如果要编造些谣言来污蔑我,那还是爽快一点,不必再过问我的事为好,他要怎样就怎样,我顾不得许多了。”

“那么,”父亲眼望着朱娴,缓缓的说,“那么,你怎样对得起家里呢?”

“就算我死了好了,我横竖……”这样说着,朱娴突然掩着脸哭了起来。

就在这时,楼底下的门铃响了起来。

“也许是敬斋来了,我下去看看。娴,好好的,我了解你的。”

说着,父亲站了起来。

七六、自己负责

楼底下来的果然是刘敬斋,脸上显著不愉快的颜色,很匆忙的走进来就向朱彦儒说:

“老伯,你看看这上面的记载,这是我吃饭回去路上无意买到的。”

说着,递了一张报纸给朱彦儒。

朱彦儒接过来一看,是当日的《雏报》,是销行最广的一种新式小型日报,顺着刘敬斋手指的地方,他这样读了下去:

“……其中《永久的女性》一幅,更是青年画师秦枫谷之杰作。画中人是他新认识的女朋友朱小姐,美丽多情,真不愧是一位‘永久的女性’。闻秦君远居江湾,这位小姐为表示钦佩其艺术起见,每天总赶到江湾供其作画,二人感情极好,大有电影‘画室春光’之况云。”

标题是《独展外纪》,下面具名是“内史氏”。

“老伯,你看,我早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简单的,人家决不敢这样大胆的乱造谣言。你问过吗?”

说着,他背了手在客厅里来往的走了起来。

朱彦儒真不知道一时怎样回答才好,他眼望着手里的报纸,摇着头说:

“真孩子气得厉害,是完全胡闹!”

“她怎么说?”

“她说是认识的,不过是新近认识的。怕我们不了解她,所以不愿告诉我,也不愿告诉你。不过,敬斋,我想问你一声你们近来可闹过什么意见吗?”

“完全没有。她说了什么?”

“她好像很负气,总说我们不了解她,脾气完全变了。”

“那么,她说怎样认识的呢?谁介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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