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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久的女性-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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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说,他始终是失望的,没有一个曾经完全的够上他的条件。
这就是他的苦闷、他的寂寞。他的绘画上的对象,就是他灵魂的对象。他的画不曾实现,他的灵魂怎样能安定呢?
虽然眼前有着罗雪茵,但是他知道这决不是他的理想,也决不是他的恋人;他的恋人该是与绘画合而为一的,是他的画面上的,同时也是他心上的。
七、画室风景
这一天傍晚,秦枫谷陪了罗雪茵,在附近新开的一家馆子里吃了晚饭,又送她上了公共汽车,回到北四川里以后,自己才沿了江湾路走了回来。
像要下雨的样子。天色突然阴暗了下来,带着凉意的黄昏的风,用着感伤的调子向他的身上吹着。
他重新感到了始终压迫着他的那一种寂寞,艺术上的同时是他心灵上的寂寞。
司到了家里以后,在水一样的灯光下,对了一张新钉好放画架上的二十号的画布,不觉呆呆的出神。
简单的厢房里,只有墙上有三张配了框子的画;一张静物、一张画像、一张人体,破除了整单的单调。秦枫谷是不爱画风景的,钉在墙上的几张素描,和堆在墙角的一大堆没有框子的画,也没有一张是风景。
两张椅子,一张圆桌,合上散乱着的画具,便完成了这整个厢房里的所有。
一条孤单的长大的黑影,从地上一直延在墙上,投射在挂在墙上的画面上。
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对了架上的空白画布,秦枫谷从自己的艺术上感到了类似恋爱场合上的苦闷。
他是从小就失去了母亲的人,差不多从不曾尝到过温和的母爱的滋味。在心的深处,有一种不肯泄露的寂寞和孤独潜在着。他要寻找一位像莫娜丽沙那样的女性,作他画像的对象;正和现代的精神分析论者解释达文西作那幅画像的潜意识一样,那挂在嘴角的迷人的微笑,正代表着对于幼年失去的母爱的追怀。
“为什么不请我作你的画像的对象呢?”
“你的脸太圆了。”
“恐怕是不够漂亮吧?”
“我并不是想画一幅美女画。”
“那么,我看你去找你理想意中人罢!”
他不觉想起了适才雪茵所说的关于画像的话。
是的,他要去找,不停的去找。虽然他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但他相信世上一定会有一位像他想象的人存在,而且这样合于他理想的人,一定会了解他的意见。
——今天在霞飞路所见的一个,不是已经差不多合于我的条件了吗?
对了空白的画布,他这样出神的想着。
新秋的晚上,静悄的空气整整的笼罩着他的画室、他的心上。
八、中国画报
因为晚上想得太久了,夜里失了眠,第二天上午,秦枫谷一直睡到十点钟才起来。
想到还要到张晞天家里继续讨论展览会的事,收拾了一下吃了一点干面包,他就准备到霞飞路去。
天变了,下着濛濛的细丽,沉暗的天色,似乎一时不会放晴,也一时不致落下更大的雨。他披了雨衣倚在乘客稀少的公共汽车上,完全给沉闷的天气征服了。
失了眠,头里昏昏的发涨。他看了一下同车的乘客,觉得没有一个可注意的人,便将视线转到窗外。
半面拉上了的车窗,濛濛的雨受着车行的风力吸了进来,零乱的飘到他的脸上,他只是用手去拂着,却不想躲开。
快到邮政总局的时候,车子照例在停车站上停了下来,对面新亚酒店的空屋,有一家报摊在空屋的门口冒雨摆着,从吊在橱窗上的许多画报中,秦枫谷无意看见了一张脸,一张生疏而又熟悉的脸。
一瞬间,灵敏的感觉立刻告诉他这是一张怎样的脸。他随即阻止已经在开动的车子,踏了一位走上来的广东小姐的脚面,跳了下来。
是新刊的一册八月号的《中国画报》七色版的封面上,印着一位少女的半身着色照像。
隐在一丛油碧的葡萄叶中,贴着一串新熟的紫色的葡萄,是一张长形的完全代表了少女纯洁的脸。松散的头发,映着透过葡萄叶的疏落的日影,脸上显出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娇艳和光辉。面对着新熟的透明的葡萄,她的眼睛从长长的睫毛下露出了水一样的明朗。
握着葡萄藤的右手,完全是举世无比的莫娜丽沙型的右手。
秦枫谷的脸色变了,心里不由的跳了起来。神秘的自然,竟依照了他的理想,创造了一个和他理想完全吻合的典型。
他早知道,自己决不是幻想,世界上必定有一个和他理想完全相同的人存在。现在,他的推想果然证实了。
他将目录翻了一下。目录上印着:封面,朱女士。没有名字,下面也没有摄影的姓名。
“谁呢?这是谁呢?”冒了细雨,秦枫谷沿着邮政局的屋檐走了起来。
九、梦境
冒着雨,徒步越过了四川路桥,秦枫谷才在桥脚下跨进正从桥上驶来的二路公共汽车。
濛濛的雨,蛛网一样的罩在他的脸上,他觉得自己包围在这朦胧的空气中,正好像在梦中一样。
果然找到这样的一个人了!
他重行将握在手里的《中国画报》看了一眼,知道显在眼前的正是一件事实,并不是幻像,他的心又像一个初恋的孩子一样的跳了起来。
“谁是这位朱女士呢?”
他想着,即使没有名字,即使没有摄影者的名字,但是编者是知道的。他只要去打听一下,什么都可知道了。他就可以进一步实现他的理想了。
他将《中国画报》的底页翻了一下,知道它的社址是山东路,编者的陈晓风。他记下了地址和电话号码,决定诚恳的写封信去询问编者一下,或者自己去一次。
“如果她是在地狱里,住在天堂里的我也情愿舍弃了天堂,而追随她到地狱去的。”
他想起了不知是谁写的这样热情的诗句,自己微微的笑了。
他有一种自信,知道如果会见了这位本人,向她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她是决不会拒绝的。像她那样的一个人,必定有一个美丽的灵魂,一颗能了解艺术的心。谁不愿意为艺术服务呢?谁不愿意从艺术上获得自己永久的生命呢?
冲开了压在自己心灵上的苦闷,他觉得整个的心身都轻快了起来。车子飞一样的走着,从光滑润湿的柏油路上,划破了被微雨笼罩着的空气,好像要将他送上了天堂一样。
——我决意地在朋友的面前,暂时保守这个秘密,保留这个发现,使他们将来意外的吃惊一下。
坐在车上,秦枫谷完全忘却了事实上的许多困难,完全沉入了自己梦想的境地。觉得自己已经握着调色板,对了自己理想的爱人,很轻快的在新鲜的画布上,一笔一笔地涂着颜色。
到了张晞天的家里,朋友们发现今天的秦枫谷似乎很兴奋,对于艺术,对于自己的将来,好像很有把握的在谈着,对于不久要举行的展览会,他更以不可一世的气概参加了讨论。
他说,旁人的情形他不知道,在他自己方面,他自信一定有一两张惊人的出品。
一○、宗教世界
秦枫谷不愿将他的发现告诉任何人,只是视如宝藏一样,将这秘密深藏在自己的心底。
朋友中也有几个称赞这一期《中国画报》封面的女郎很美,但是没有一个人料到这张封面对于秦枫谷,竟是一件不可言说的宝藏。
他瞒了众人,偷偷的打了一个电话给《中国画报》社,想找它的编者陈晓风,但是恰巧出去了。从张晞天家里出来的时候,他预备了一肚皮的话,特地再赶到山东路,想仔细的和那位编者谈论一下,希望能知道这张封面的朱女士是谁,本人是否现在上海。
但是他又扑了一个空。
怀了满心的焦急傍晚回到江湾的时候,他决定写一封信给《中国画报》的编者,要求他给他一个满意而迅速的答复,他是否可能认识一下八月号作封面画的朱女士。他想,他如果向他说明了自己的动机,对于这件事情态度的严肃,编者是决不会拒绝他的。
天气并没有好,从早上就落起来的濛濛的细雨,像丝一样的到此刻还不曾停止。空气是愈加沉重了,灰黯的天色像铅一样的要压到人的身上,但是秦枫谷已经不再感到这种郁闷,他的心像羽毛初丰的雀儿一样,随时都可以飞翔起来。
回到自己的家里,他将一册《中国画报》神圣的靠在墙上,自己用着一种宗教的热忱,仔细的看着。
映着斜射下来的灯光,封面上的人影是显得愈加美丽了。
透过了纸面,他想象着蕴藏在那一对灵活的眼睛里的,一定是水一样的渊深,火一样奔腾的热情,一定有一颗纯洁温柔的心。
他拿了一根木炭,在纸上开始想象的构图。目光应该向哪里,手的位置应该怎样,身体的姿势应该怎样,应该穿怎样的衣服,怎样的发型。将存在自己心中已久的想象,迅速的倾到了纸上。
他想到不久就能真正的实现这种理想,心里止不住又跳了起来。
微雨的晚上,他就这样在空想的狂乐中过了一个黄昏。新秋清澈的虫声,夹着远处一两声野犬的夜吠,从沙沙的雨声中透了进来,使他完全从这寂静的环境里,沉到宗教的默想的世界去了。
一一、风雨
第二天,雨下得更大。清早一起来,秦枫谷便将昨夜写好的信,冒着雨,投到江湾路上最近的一个邮筒里。
随着投进去的,是他被激动了的热情和无尽的希望。
差不多一夜没有安睡,他的想象几乎达到了现实的立体的地步。他不仅觉到已经认识了这位朱女士,而且感觉到空白的画布上已经有了她的画像。他跨过了空间,他更跨过了时间。想象的翅儿已经将他带进另一个世界去了。
雨下得很大,而且据新闻报上的记载,说是飓风将要袭来的预兆,但是在秦枫谷的心中,却像一只已经寄旋在安全的港口中的小舟一样,毫不理会眼前的风雨。
他自信,今天所寄的这封信,决不会被《中国画报》的编者认为无聊,而置之不复的。他自信一定可以得到复信,而且得到满意的复信。他推想,无论如何,在后天的午后,他总可以得到回信了。
他很希望在这三天之内,罗雪茵不要来,不要有人来。最好能下三天不停的雨,好让他孤独的一个人,安全锁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被一个人来打扰,自己的希望不让一个人知道。
在雨声中,坐在自己的画室里,他完全和眼前的世界脱离了。创造欲和表现欲交混在他的心中,他将恋爱和艺术织成了自己的一件梦衣。
从低矮的屋顶上,风声尖锐的掠过。在这郊外,风雨带着原始的武力在横扫一切,可是躲在自己的画室里,秦枫谷却像一位魔术师一样,从这包围着的沉黯天色里,看出了自己的光明、自己的世界。
——将我和这整个的世界隔断了罢!我有我自己创造的世界。
他坚决的想,不使任何人分享他的秘密,更不容允任何人阻碍他的进行。若是罗雪菌对于他的工作妨碍,他便要毫不客气的使她失去这种妨碍的可能性。
在他的心中,艺术的境界是神圣。他决不容许任何人的侵入,他要用自己的生命来抵御任何一种野心者。
一二、失望
差不多下了两天没有停止的雨,江湾路地势低洼的地方,已经浸满了积水。没有人来看过他,罗雪茵也没有来过,任他一个人躲在自己的世界中,不曾受过任何的惊扰。
他随时都期待着《中国画报》编者的来信。
久不曾陷入恋爱罗网中的他,却用着一种恋爱场合上的焦急,期待着回信;又担忧着这恶劣的天气,是否会影响邮差的交通。
第三天的傍晚,他冒了雨到外面去吃晚饭,回来的时候,孙家的孩子交了一封信给他,说是刚才送来的。
他一看是《中国画报》的信封,接到手里立时就撕了开来。
他充满了一个恋人读着第一封情书的紧张。
信上说,关于那张封面的事,是由摄影家顾少侯寄来的,并没有说明是谁;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此刻顾君已去北平旅行。如果秦枫谷一定要打听,他可以写信到北平去问,得了回信后再来奉告。最后说,据他的推测,这位朱女士大约住在上海。
读了信,秦枫谷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心中是怎样的感觉。他好像从一个美好的梦境,突然被人推了出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醒了,还是仍在梦中。
一切预想好的步骤,都因了这样一来,使自己完全不知所措了。
也许有点是失望,但是一切本来都是他自己的幻想,原是他自己过于乐观了。
他读了信上最后的几句,希望又燃烧起来了。他立刻走进去写了一封回信,请陈晓风替他向顾君询问一下,这人是否仍在上海。
——我想,她一定是在上海的。也许因了这一期的画报,她和编者会有通信的可能。那么,我该要求陈晓风,如果能有这样的事,应该即刻使我知道。
这样想着,他立刻在写好的信上又加了几句。
——人家不会以为我疯了吧?不会不正当的猜疑我吧?不会的,不会的。从我的态度上,每个人都该看出我是严肃的。
从微微的失望之中,他又转入了一种艺术上的陶醉。
一三、爱人
其实,秦枫谷所收到的信,严格的说,对于他并不算是一种打击。轻微的失望是有的,但这也是由于自己过于欺骗了自己的原故。从偶然见到的一张封面上,他就过于夸张的使用了自己的想象,忽视了必然的许多困难,以为一切都能照自己的预料,毫无困难的实现,真未免太乐观了。
这一点失望,正是他应得的惩罚。
为了这一幅画像,他已经在不断的期望之中,过了一年多的焦灼的岁月。从失望转到绝望,从绝望之中又迸出新生的希望,他已经习惯于这种刺激了。所以,收到了信后,鼓勇气又写了第二封信,他的心又活跃起来了。
他望着那一张封面,自己对自己说,除非永远不着笔那幅画像,否则必须要寻到这位朱女士。她的一切条件太合于他的理想了,如果不能寻到她,他宁可永远不画。
天气晴了,他想到在家里困了几天,也应该到外面去换一换空气。正预备走出去的时候,院子里响起了熟悉的女性的脚步声,他凝神听了一下,不用看,他知道是罗雪茵来了。
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
披着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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