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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久的女性-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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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转过竹林,远远的望过去,路边上正停住一辆人力车,从车上走下来的正是她。
蓝色的衣服,拥在胸前的白色的花,这是他的眼中在这世界上的唯一女性。
他连忙拔脚跑了过去。
望见有人跑来,望见跑来的是他,朱娴也扬起一只手来招呼了。
三三、铁丝网
照着秦枫谷的吩咐,今天朱娴穿了那件蓝色麻纱的旗袍,左面的头发沿着鬓脚松松的掩了下来。衬着手里的百合花,有一种深山幽谷中的出世的雅倩。
“我的时候准确吗?你看这几朵花值多少钱?”她将手里的花递给了秦枫谷。
“四角钱。对吗?我早知道你快来了,所以特地跑出来迎接。”他喘息未停的回答。
“差不多,五分钱一朵,一共十朵。如果不是老顾客,霞飞花店要卖八角钱一打哩!是我一个同学的哥哥开的,从开幕第一日起,我就是他的主顾了。”
她踏上了路旁的小径。
“朱小姐好像很爱花,是吗?”秦枫谷问。
“没有事做,我喜欢房里的瓶中不断的有一点鲜花。这是从小在北平养成的习惯。北平的花不算什么,院子里什么都有。上海却珍贵得可怕,连遍地都是的夜来香也要论打数卖。”
她细细的回答,小心的踏着碎石铺成的路。像熟的朋友一样,一点不生疏的谈着。
充满在秦枫谷心里的是和头上的秋空一样高远的快乐。
半小时以后,到了家里,对了斜坐在对面的她,在空白的画布上画下第一根线条的时候,他真有点不信任自己的眼睛。撞憬了多时的梦,在出人意外的顺利的场合下,现在竟真正的实现了。坐在对面的,正是他的理想、他的灵魂,他追寻了多时的一位女性,这叫他怎么不要怀疑自己的幸福呢?
“觉得疲倦吗?要休息可以休息一下。”勾好了一个最初步的轮廓,秦枫谷丢下了木炭说。
“还好,一点也不吃力。我看,你画得怎样?”
枫谷将画布远远的反了过来。
“你看,什么也看不出。”
画布上只有综错的复杂的木炭线条,粗粗的可以看出一个女性的轮廓。
“这难道是我的画像吗?为什么像铁丝网呢?”朱娴取笑的问。
“你且等着,慢慢的铁丝网中就现出人了。”
虽然竭力镇静自己不使慌乱,但是秦枫谷觉得今天的手,总有点不听自己的指挥。
“请将头再向左面偏一点。”他用庄严的声调说,完全想将自己从别的意念上拉开。
三四、嫉妒
四点半钟,秦枫谷畅快的吐了一口气,结束了第一天的工作。
将木炭拂去了以后,画布上留下了一个淡淡的轮廓,一个握着百合花的少女的影子。从不熟练的眼睛看去,当然看不出什么东西,但是在秦枫谷的眼中,他不仅看出了绚烂的色彩,一幅优美的画像,而且更看出了他自己的灵魂。
倾注在画面上的,是足以使画布可以燃烧起来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热忱。
“明天起,可以正式开始了。怎样,朱小姐感到厌倦吗?”秦枫谷将画架推到墙角落里,一面用毛巾擦着手说。
“厌倦?不,我倒羡慕你,懊悔自己不曾去学画。”她懒懒的站了起来。说不厌倦,呆呆的坐了两个钟头的生活至少是有一点疲倦的。她将手里的百合花递给秦枫谷,自己慢慢的走到画架面前站了下来。
想到自己这两天的行动,自己也有一点惊异。她和秦枫谷的认识还只是几天以前的事,自己就这样坐在他家里,躲在远远的郊外,给他画像。他的朋友不知道,她的家人更不知道。万一人家问起来,要怎样解释呢?万一家里或刘家知道了,要怎样回答呢?自己固然知道是出于爱好艺术的热忱,而且鉴于对方的诚恳,由于一时的任性和好奇心,所以才答应了,其他是一点什么也没有的,但是这一切能使旁人相信吗?
她偷偷的望了秦枫谷一眼,她觉得很不了解这个人的性格。他有时好像很热忱,有时却又很冷淡。他会很爽直的无拘束的和你谈笑,但是执起笔作画的时候,他的态度又严肃得使人可怕。他望你一眼,好像只是将你当作一个对象、一个物件、一只花瓶和苹果一样,他完全不将你当作是人,是一个认识的朋友。在静静的两个钟之中,她觉得自己完全被冷淡了,成了一件艺术的对象,已经不是一个“人”的存在了。
她心里微微有点嫉妒,对着这画布上的模糊的影子,觉得她比自己幸福得多了。自己虽然知道自己这种想念可笑,但是又无法使自己不去这样想。
“怎样,你对于这样的构图有什么意见吗?”秦枫谷将百合花养在一只空瓶里,走过来站在朱娴的背后这样问。
她完全想出神了,不禁吓了一跳,连忙笑着回答:
“我不是艺术批评家,我正在嫉妒你的作品哩!”
回过头来的时候,她的目光正遇见了在背面紧紧注视着她的秦枫谷的目光。
三五、沉默的散步
回去的时候,秦枫谷沿着江湾路,一直将朱娴送到一路公共汽车的车站。这在秋日的午后,沿了人行道和她缓缓的走着,想到今天一天的生活,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完全是像梦中一样的恍惚。
真是太出乎意料的遭遇。他的画像不仅已有了对象,而且真正的开始了。在几天之前,半个月以前,谁能预料到这种事情呢?
朱娴好像也在心里想着什么,只是默默的走着。走到虹口公园后门附近的时候,她才感叹似的说了一句:
“住在郊外的人真是清静哟!”
听了她的话,秦枫谷问道:
“朱小姐不常到这边来吗?”
“很少来的。”
“那么,”秦枫谷接着说,“等画像画好了以后,不妨到吴淞去玩玩,那里是真正的乡野了,比这里更平静得多。”
回答他的,是一声含糊的微笑。
是的,她自己也不能决定。她不知道此刻的行动,如果在路上给一个熟人遇见了,传到她的父亲或刘敬斋的耳朵里,被质问起来,将要怎样回答。这画像有没有完成的可能,她自己能否按日按时前来,自己此刻也没有把握,她怎样能决定日后的事呢?
她有点懊悔自己的孟浪,又有点感伤自己的环境。纵然她自己知道这种行动并没有什么不正当,但是在旁人的眼中,恐怕就没有这样简单了。
默默的走着,她心里完全在考虑着这种种。她想爽快的向秦枫谷说出来,她可以按日来给他画像,但是最好避免接触第三者的耳目,以免有许多意外。
——我是订了婚的人,所以如果让人家见了我同另一个男子在一起走,是难免风波的。所以,请原谅罢,最好不要同我在一处走……
朱娴想将这样的话向秦枫谷说,但是在一个新认识的男子面前,这样的话怎好说出口呢?同时,她更怕这样的话引起他的误会,以为她有别种野心。因此,她在路上一直保持着沉默。
因为她不开口,秦枫谷便也不好多说话。他有许多事想提出,但是始终被阻在嘴边。
“明天见!”
“明天见,明天再见罢!”
两人这样说着的时候,在各人的心里,都想到有许多该说的话,今天大家都没有说出。
三六、女朋友
诚如朱娴的想象,秦枫谷的为人,有时很豪放,有时却又很拘谨。在作画的时候,他会忘记了一切别的事,但是丢下了笔,他的年青的心便止不住自己的幻想。平素因为没有什么顾忌,他可以随便的谈话。一旦心里有了潜伏着的幻想,那么,即使说到嘴边的话,他也会突然咽下去了。朱娴以为他有时拘谨,他更感到朱娴的行动简直是个谜。这位活泼健美的女性,肯大方的来给他画像,给一个本来不认识的青年画家画像,但是对于自己的住址,却又含糊的不愿意人知道,同时更避免在外间和他接近,好像恐怕被别人窥见了她的行动一样,但是有时说话和举动却又是那般坦白大方,这是为什么呢?藏在这个哑谜里面的是什么呢?
第二天她来的时候,秦枫谷的心里便像被扰动了的池水一样,不时要漾起一道涟漪。他细心的将油彩一笔一笔涂到画布上去,但是心里有时却止不住想到别的事。本来是静静地存在他艺术观照中的对象,现在有时也会恢复成一个活的女性了。他竭力按住自己紊乱的心,但是有时细细的望着朱娴脸上的时候,他的心几次总止不住跳荡起来了。
——流露在她脸上的是一种怎样恬静的美丽哟!藏在这里面的,该是一颗怎样可爱的心!寂寞的艺术旅途上,这才是一个最理想的安慰哩!
休息的时候,朱娴到他的寝室里去了,枫谷乘便走到大门外去。心里太不安定了,他想借户外空旷的景色使自己平静下来。这样不专心,不仅画不好,而且会无法继续的。
“今天的天气更好了。”
朱娴洗好了手,也走到门口来,望着躺在太阳里的秋日田野说。
“秋天实在是最可爱的。不仅宜于作画,到外面去散步旅行也是最适宜的。”秦枫谷说。
“你不常回广东去吗?”也许是提到了旅行,使朱娴突然想到了这样的问。
“一人在外面久了,便不常想到回家去。”枫谷低低的说,好像感到了一种寂寞。
“那么,在上海的朋友多吗?”
“没有几个,都是研究艺术的,大都是不很爱热闹的人。”
“女朋友呢?”
鼓着最大的勇气,朱娴问出了这句在表面上很平淡,实际上是使她踌躇了许久的话。
正在低头往来踏着石块走着的秦枫谷,一听了这句话,像是吃惊了一样,突然站住抬起了头来。
“也认识几个,但大都是不十分谈得来的。”
他微笑着回答,脸上很显出了寂寞。
三七、柳叶
这一天工作的结果,画面上的底色完全画好了。大部分的描写,秦枫谷想留到明天再开始,以便可以统一些,所以今天在很早的时候就结束了。
四点钟的天气,太阳还明亮的躺在田野上。也许因为今天所说的几句话,秦枫谷的心里好像感到有一点忧郁,朱娴也变得不像早一两天会说笑。见着天气还早,又想到她屡次说起喜爱郊外的风景,秦枫谷便想乘这机会出去散散步。他问她:
“时候还早,我带你到这附近一带去走走,有这兴趣吗?”
她沉默了一下,想到在这种地方也许不会有被人发现的可能,而且自己的确也颇爱到外面去走走,便答道:
“也好的,去走一刻再回去也行。”
收拾了一下,他们便从大门出去,沿了乡间田野的小路,两人无目地的走着。
最先是秦枫谷走在前面,为着屡次回过头来说话,指点着什么给朱娴看,在狭小的路径上,两人渐渐并肩走起来了。
秋晚的景色太可爱,和平而淳朴,使人于沉默的欣赏之中,联想起许多自己的事了。
“我可以问吗,朱小姐今年几岁了?”沉默的走着的时候,秦枫谷突然这样问了起来。从这句话上,可知他心里想着的是什么。
“二十岁了,真快哟!你呢?”
“我吗?二十六岁了,什么也没有成就。”
“已经是名画家了,还要这样客气,只有像我这样的女性才无用哩!”
“我不懂,到了上海以后怎没有继续读书呢?”眼睛望着前面的路,秦枫谷这样继续问了下去。
朱娴向他望了一下,他好像并未感觉到。她说:
“不读书的原因很多。最大的原因是,女子的真正出路也不是读书可以解决的。想到不高兴的事情上去,我便率性闲在家里了。”
路旁有一所小小的池塘,覆着几株很茂盛的杨柳。走到这里,秦枫谷伸手握住一根垂下来的树枝,摘着一片一片的柳叶。他站住脚问:
“我想唐突的问一句话:朱小姐从来不曾将住址告诉过我,这是为什么呢?”
朱娴抬起头来,她几乎感觉到了紧靠着她的秦枫谷的呼吸。她凄凉的笑了一笑,眼睛却望着别处说:
“没有什么,我不过怕家里面有什么闲话罢了。”
三八、新的苦闷
这一天傍晚,朱娴回去了以后,秦枫谷到百货公司去服务的时候,在车上他想起朱娴的态度。她用那一种轻易的话语推托自己住址不愿说出来的原因,但是同时却又好像隐忍着不愿旁人知道的苦痛。这种神秘的态度,使他心里起了一种新的苦闷。本来,他的大愿实现了,画像已经开始了,他应该毫无缺欠的满足,但是一种新的欲望、新的苦闷,却又从他心的另一角落里抬头起来了。
他要知道朱娴这样爽快的答应了给他画像,除了她说的对于艺术爱好之外,是否再有其他的动机。她既然肯到他的家里来,为什么连自己的住址都不愿使他知道呢?这里面有什么秘密吗?除了作为画家之外,她对于自己的印象怎样呢?
他觉得在心里提出这些问题,对她虽然有点亵渎,但是他止不住自己不去这样想。这些问题不得到一个满意的解决,他的心里是不会安定的。
他虽然知道自己应该将她纯粹视作是一个艺术的对象,专心去画像,不必想到别的事。但是这几日的相处,除了努力作画之外,有许多地方,使他一颗年轻而空虚着的心,无法不想到别的事情了。
张晞天打电话来,问几日不见他,可有什么好消息,这几天可曾动手作画。
“没有什么可告的消息。你们呢?这几天我想静静的在家里休息一下,集中精神,无论如何在最近总想动手的。展览会里必定要拿出一张我自己认为满意的作品。”
用着这样平淡的话,他掩盖了自己最近的遭遇,在画像未完成之前他不想给任何的朋友知道。
从公司里回来,在灯下望着放在画架上的画,他的灵魂通过了他的视觉。虽然画面上只是一层模糊的颜色,他却看出了一位美丽的少女,借着他自己艺术的传达,溶入了他的灵魂。
今天走的时候,朱娴遗下了一条小手巾在沙发上。白纱的手巾,角上绣着几朵粉红色的雏菊花。他拿在手里,有一种轻微而袭人的香气沁到他的鼻里。他拿起来重重的嗅了一下,觉得心里像喝了酒一样的有一种模糊的感觉。
他回头向架上的画望了一下,然后慢慢的走到窗口。九月的秋夜,四野都罩在无边的黑暗里,只有零落的虫声冲破了这饱含着凉意的寂静。
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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