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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法源寺-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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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流的大政治家,看他这三段答活,不死、不逃、也不想回家,说得又识大体、又有感情、又义正词严。当时他去吊皇帝,大家以为崔杼必定杀他,但是他仍然去吊、去哭,并且‘枕尸股而哭’,一点也不怕刺激手里拿刀的、一点也不在乎。晏子识大体,是大智;有感情,是大仁;不怕死去哭,是大勇。晏子为什么有这种大智大仁大勇,我认为他是真正深刻洞悟‘死事’和‘死君’理论的人。他的理论是:做人君的,岂是高高在百姓之上的?而是主持社稷;做臣子的,岂是为领俸禄混饭吃的?而是维护社稷。所以人君死是为了社稷而死,做臣子的,就该和他一道死,‘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晏子认为:如果做人君的,死的原因不是为了社稷而是为了他自己,那么陪他死的,只合该是那些在他身边,跟他一起混一起谋私利、谋小集团利益的宠幸、私呢和亲信,才有份儿,堂堂大臣是不干的。齐庄公被杀以后,崔杼决定立齐灵公的儿子做皇帝,就是齐景公。那时景公年纪小,崔杼自立为右相,庆封为左相,他们把所有大臣都找来,在太庙里歃血发替,说:‘诸君有不与崔庆同心者,有如日!’大家一一发誓,可是轮到晏了,晏子却要改变誓词,只发誓:‘诸君能忠于君、利于社稷,而婴不与同心者,有如上帝!’当时崔杼他们要翻脸,高国赶忙打圆场,点破说:‘二相今日之举,正忠君利社稷之事也!’高帽子一戴,弄得崔杼他们也只好接受晏子的大条件。由晏子的故事,我反过来,请问你,如果人君之死是为社稷死,为国家死,你谭复生又怎么说?对这样伟大的人君,难道你也认为‘死君’不对,而‘绝无死君的道理’吗?”“这种人君当然例外。”
“这就是说,你宣传的理论有例外。”
“如果人君有,我的理论就有。”
“好了,光绪皇帝是人君,我就问你这么一句,你但白说,他是不是人君里的例外?”
“皇上是。”
“皇上为什么是?”
“皇上在变法维新前已经做了二十四年皇帝,他不变法,他还是皇帝,并且在老太婆和满洲人面前,做皇帝做得更稳更神气。皇上变法,不是为他自己,是为国家。”
“皇上为变法冒了大险,他很可能因变法送了命。他如果死了,是道道地地的人君为社稷死、为国家死,是不是?”
“是。”
“那就是了。那我就没猜错。”
“没猜错什么?”
“没猜错你除了‘死事’以外,另外不想活的原因是‘死君’。你怎么说?你决心一死,死的原因除了事的成分以外,还有人的成分,人的成分就有皇上的成分,皇上就是君呵!”
“你的推论,我仔细想了一下,也不是没道理,至少皇上死了以后,我死了以后,在人们眼里,我无可避免的是‘死君’,至少‘死君’的成分多于‘死事’。这原因一来是中国历史上大多都是‘死君’,而不知道‘死事’,所以皇上一死我一死,人们就很自然的认定这是‘死君’。另一个原因是‘死事’的主张根本不普遍,将来纵有人读我的书,也属于少数知识分子,这种主张在中国,简直也没被明确的宣传过,所以皇上一死我一死,人们就更会很自然的认定这是‘死君’了。所以,从形式上看,我死了,可能还得不到多少‘死事’之名呢。”
“这原因,主要是因为有了光绪,光绪是皇帝,他的名字太响了,你跟他一起变法、一起殉道,你却另有死的原因,这在人们心中,是很难成立的——你的目的,都被他吸走了。所以你的‘死君’行为,一定成立;‘死事’行为,反可能被埋没了。”
“并且,更糟的是,在革命党的眼中,甚至还解释成我为满洲人而死,我还是汉奸呢!”
“好不好要时间来证明,在满洲人眼中,皇上又何尝不是满好,他如死了,在满洲人眼中,又何尝不是为汉人而死?”
“谈到满汉问题,真是一个叫人痛苦的问题,我已决心一死,死而无憾,唯一于心耿耿的,就是在这个问题上,我始终没能说服大刀王五他们一帮兄弟。”
“那该是时间问题,你说服的时间不够。大刀王五他们是粗线条的人,粗线条的人属于下愚,惟上智与下愚最难移。”
“我看不是时间不够,而是别的原因。你说他们是下愚,是对的,改变上智可以用思想用嘴;改变下愚我感到用思想用嘴是不够的,得用别的。关于满汉问题,我同他们反反复复说了多少次,他们总是听不进去。我知道他们也很痛苦,因为他们太相信我了,而我最后不但肯定了该跟满洲人合作救中国,竟还跟满洲皇帝搭上了线搞合作,变化太大了,他们简直难以适应。”
“最后呢?”
“最后我不再使他们痛苦了,我决定大家先不见面,决定用别的方法。”
“你一出去,还见他们吗?”
“我看不必了。”
“如果有时间呢?”
“有时间也不会有好机会。我一定被注意了,这时候跟他们会面,会连累他们。”
“如你刚才所说,你除了证明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开始。你愿流血这一点以外,你决心一死,还证明了什么?还会不会证明了别的出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善是什么?善是一种功德、一种但白。我可以告诉你我心底的话,我这一死,我在声名上,会被分尸。”
“分尸?你是说一一”
“我是说我的‘死事’会有多重的意义、多种的解释。你到海外以后,会同所有的维新党举出我是维新的烈士,说我为维新走了一大步、走了最光荣的第一步,变法开始了,中国人民必须踏着谭嗣同的血前进。”
“是,我是要这样说,因为这是真的。”
“真的?真的在革命党眼里,就不再真。他们会说:看吧,还妄想和满洲鞑子搞变法吗?连在满洲皇帝前面得了君,你们都行不了道,都要被老太婆翻掌一扑,所有什么新政,都烟消云散,人人头挂高竿。还妄想与虎谋皮吗?死了心吧.这就是谭嗣同血的教训,血淋淋的证明了中国前途只有一条路,就是革命,可别再妄想走改良的路了!想想看,卓如,有没有这种可能?我一死,反倒帮了革命党?如果这样,我的声名岂不被双方来抢,给分尸了?”
“我倒没朝这个方向想过,经你这么一说,那你到底该不该这么牺牲掉,倒真要再考虑、再考虑。”
“我早考虑过了。”
“你还是要走绝路?”
“这不是绝路,这是生路、这是永生的路。”
“你用死来证明生?”
“有什么不好?卓如,刚才我告诉了你,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来这里并不是来做感情的诀别,而是交给你稿本,告诉你我心底的话。如果纯粹做感情的诀别,我不会来,这也就是我离开这里以后,到我死前,我不想再见大刀王五他们的原因之一。我来这里找你梁卓如,因为你我之间有特殊因缘,你有大慧根,能够了解我,也能够了解我不能了解的,也了解康先生,也了解并且不断了解中国的前途、中国的路。现在,我告诉你,我死了,人人知道我为变法而死,不错,我是为变法而死,但为变法我也可以不死,不死也有不死的价值和理由,我也相信这种价值、这种理由,所以我赞成你不死,你走。但我为什么要死?孟子说:’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我为什么‘伤勇’而死?为什么?因为我有另一个想死的原因,这原因几年来,一直像梦一样缠着我,使我矛盾,使我难以自圆,使我无法解脱,这个缠着我的梦,就是革命。有多少次、多少次,我认为中国的路是这一条、是革命这一条,而不是改良这一条,是别人走的革命这一条,而不是我自己走的改良这一条。有多少次,这个梦在我心里冒出来;有多少次,我用力把这个梦压下去、压下去。我到北京来以前,我云游名山大川,结交五湖四海,我的成分是革命的多、改良的少,直到我看了康先生的书,听说你们的活动,遇到了你,我才决心走这条改良的路。现在,改良已走到这样子,我有一种冲动,想用一死来证明给革命党看、给那些从事革命而跟我分道扬镖的朋友看,看,你们是对的,我错了。从今以后,想救中国,只有一条路,就是革命。我倒在路上,用一死告诉后来的人:不要往这条路上走,此路不通。”
“哎哟!复生,你在说什么?你这些话太可怕了,就算你真的否定改良的路线,肯定革命的路线,那你也不该用死来证明你的否定和肯定,你为什么不去加入、不去革命,为革命贡献一份力量,为什么你要死?”
“死就是贡献力量的一种方式,当我发现,风云际会,多少种原因配合在一起,而自己的表现方法竟是一死最好的时候,我就愿意一死。”
“你认为现在就正是这时候?”
“现在就正是这时候。因为,实在也不瞒你说,我在认识你以前,我本来可走革命的路,认识了你,你和康先生正走改良的路,要帮手,所以我过来。如果当时你走的是革命的路,我会毫不考虑的过来同你一起这样走,你看了我发表的书,你早就认那些是激烈的革命里子,你和康先生在湖南保中国不保大清,何尝不也是革命里子?我们很苦,我们都知道中国要救,可是谁也不敢断定改良与革命两条路到底哪一条行得通,或哪一条最近最快,或哪一条损害最小效果最好。这次政变,本质上是一种战场上探路的性质,我们探路,证明了改良之路走不通,我决定陈尸在那里,告诉大家猛回头。告诉所有的中国仁人志士,以谭嗣同为鉴,别再有任何幻觉。所以我的死,在这种意义上,有牺牲自己和苦肉计的意味。希望你能留意。我做的,不但告诉改良者不走他们的路,告诉了革命者走他们的路,也告诉了广大的中国人民、广大的中国知识分子,到底该走哪条路。”
“如果你为了告诉革命者走他们的路而死,你不必死,革命者无须你告诉,他们就走那条路。”
“革命者是无须我告诉。但有些参加革命的朋友们.知道我用死告诉了他们是对的,我是错的。也许,我真正死的心情,没有人知道。别人从表面上只知道我为变法而死,却不知道我为变法可以不死。从高远博大的角度来说,我不是为变法而死,我是为革命而死。”
“为革命而死?谁会这么想?谁会承认?革命党也不会承认。”
“所谓为革命而死,意思是一死对革命有帮助、有大帮助。我的死,使改良者转向革命者、使广大的中国人民倾向革命者,等于我在为他们推荐革命的将是正路,我为他们做了一种血荐。”
“革命党不承认,也不领情。”
“我何必要他们领情、承认?革命行动像花一样,有显性的、有隐性的,我做的是隐性的。他们是显性。我无须经他们承认我是革命党,我才是革命党。”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去革命?也去做显性的?”
“我做显性的,到了海外我是什么,人家说我,我只是一个改良未成愤而革命的家伙,甚至说我是投机分子也不一定。我加入革命,不过是一个生员、一个生力军。但如我做隐性的,情况就完全不同。我觉得死比生效果大得多。因为死可以血荐。”
“你要血荐,你不说你转向革命,谁知道啊?你何不先到海外,你那时要血荐,你可以发表大家支持革命的宣言,然后当众切腹自杀,这不也是很好的血荐吗?总比你这种一言不发大家猜谜式的好。”谭嗣同笑了,他拍拍梁启超的肩膀,站起来。通过公使馆的方窗户,向远望着。“就是什么都不能说,才能加强血荐的效果。”他侧过头来,望着梁启超,梁启超抬头看他。谭嗣同笑着,“卓如啊,你一个劲儿的想说动我出走,事事都朝出走有好处解释,甚至要死也该在海外死,你可太爱朋友了。你明明知道要血荐就是要借这口老太婆的刀才妙!这也叫借刀杀人吧?怎么可以自杀?老太婆杀了我,才证明给天下这个政府无道,大家该革命;若如你所说,不给老太婆杀而去自杀,不但给这个老太婆脱了罪,自己消灭了他们的眼中钉,并且自杀又变成了种种离奇解释。比如说,人家就会说自杀是因为改良失败而厌世,或是什么别的,总之,那个时候,整个的效果完全不对了。所以,要血荐,就在这儿血溅,就要血溅菜市口。在这儿,才有最好死的地方,才有最佳死的方式。”
“如果你对改良的路这样悲观,你希望我的,是走哪条路?”
“我真的不知道你的路,但我知道康先生的路,他的路好像定了型,如果皇上死了,康先生可能转成革命;但如果皇上活着,康先生在外面,他绝不会丢掉皇上,他一定还是君王立宪,走改良的路。以你跟康先生的关系,我真不知道以后的演变。我说过,卓如兄,你有大慧根,能够了解我,也能够了解我不能了解的,也了解康先生,也了解并且不断了解中国的前途、中国的路,你好自为之吧,你一定会有最正确的选择、不断的选择。人的痛苦是只能同敌人作战,不能同朋友作战;或只能同朋友作战,不能同自己作战。你可能是一个例外,只有性格上大智大勇又光霁月的人,才能自己同自己作战,以今天的自己和昨天的自己作战……噢,时候也到了,卓如兄,一切保重了。”谭嗣同站起来。
“可是,复生……”
“唉,卓如,别以为我死了,我没有死,我在你身上,我是已死的你,你是没死的我,你的一部分生命已随我一同死去,我的一部分生命也随你形影长生。记得我的《感怀四律》吗?第四首一一
柳花夙有何冤业?
萍末相遭乃尔奇!
直到化泥方是聚;
只今堕水尚成离。
焉能忍此而终古,
亦与之为无叮畦。
我佛天亲魔眷属。
一时撒手劫僧祗。
我们萍水相逢,如今堕水成离,我们是短暂的;但无论天亲魔眷、不论汉满蒙回,中国是永恒的,我们只不过在永恒中短暂离别,早晚化做春泥,还要相会。再会了,卓如,再会了。”
“可是,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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