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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绍棠文集-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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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处绿柳垂扬,花木葱茏,绿荫里鸟啼燕啭,花丛中彩蝶纷飞;几道弯弯曲径,

分割南北三片荷塘,蜻蜒点水,鱼儿在盘盘荷叶下穿梭。游人曲径通幽,观赏村野

风景,呼吸花香水气,弯堤岸柳下并没有绿漆长椅,走累了便倚树席地而坐。西海

子公园里也没有亭台楼榭,只有散落几处的茅棚草亭,供游人风雅聚会。

通州县衙门将西海子公园的三片荷塘,包租给三家专卖鲜鱼水菜的杂货铺,养

鱼、植莲、产藕。蒲天明走大船的时候,在通州东关码头结拜了一个盟兄弟,光棍

一人,卖苦力为生,被一家杂货铺雇来看管荷塘,住在水边窝棚里。蒲柳春住不起

潞河中学的宿舍,也不愿挤住在郁寒窗家,就跟这位盟叔作伴,在水边窝棚里借宿。

蒲柳春在弯堤曲径上绕来绕去,阵阵荷风,吹皱碧水,掀动荷叶,十分赏心悦

目。忽听西荷塘岸上的柳荫深处,草亭中笑语喧哗,听得出是两男一女。蒲柳春又

向前走了几步,不远不近望去,只见那两个男人,一个是西风,一个是王二皇上的

儿子王庆仕。王庆仕从潞河中学毕业,在他表哥殷汝耕属下的警务处,当一名侦讯

科长。那个女子,是过去常到运河滩跑野台子的蹦蹦戏坤角挑帘红。挑帘红常到蒲

家的瓜田买瓜吃,蒲柳春爱听她的戏,卖瓜好吃多给;年年如此,俩人便姐弟相称,

挑帘红比蒲柳春大好几岁。

挑帘红在京东几县的城镇乡村,唱得很红,叫得山响。

她七岁被卖到一个跑野台子的蹦蹦戏班里学艺,写的是死契,啃三年板凳头,

十岁登台。旧戏班子里,师徒都是文盲,只靠口传心授。艺徒有个荒腔走板,触犯

戒规,班主便下令狠打。艺徒趴在板凳上,扒下裤子,掌刑的师叔便抡起杉木板子

打屁股,一不许滚,二不许喊,滚下板凳或喊出声来,要重新打起。所以,艺徒挨

打的时候,前额顶住板凳,牙咬住板凳头,憋住一口气,一声不吭熬出这顿毒刑。

于是,从小坐科,行话叫啃板凳头出身。挑帘红先在京东几县的乡村跑野台子,唱

出了小小的名气。后来,进入通州,撂地摊儿卖唱,以色艺双全而名噪京东首邑。

通州万寿宫天乐茶园开张,戏园子老板拴班儿,挑帘红挂了头牌,从露天演出走上

正式舞台。

虽然名气大了,戏份儿也挣多了,但是挑帘红仍然有名无实,身不由己。她像

一棵摇钱树,不但前台卖艺,而且被迫卖身,忍辱屈从,不能自主。班主为了叫座

儿,挑帘红不得不常演粉戏,也就落下个荡妇淫娃的恶名。

“红老板,对不起,我要棒打鸳鸯,把王科长拐走了!”西风甜腻腻地跟挑帘

红调笑。

“夜戏给我留一个正中的雅座儿!”王庆仕吩咐挑帘红一声,挽着西风的胳臂

到警务处去。

西风和王庆仕走远,蒲柳春快步向西荷塘岸走去,跟草亭上凭栏怅望的挑帘红

正打个照面。

挑帘红二十四五岁,明眸皓齿,蛾眉樱唇,杨柳细腰,神态也并不轻狂。可惜

沦落风尘年深日久,浓妆艳抹,花枝招展,丧失了天生丽质的本色,而显得粗俗和

浅薄。

“红姐儿!”蒲柳春奔上草亭,瞪着眼睛,“你怎么跟姓王的这个恶狼鬼混?”

“谁在我身上花钱,我就侍候谁!”挑帘红拉长了脸儿,满面愠色,“王科长

要把我的身子整个儿包下来,租一座小院,金屋藏娇。”

“他不是好东西!”蒲柳春发了火。

“好东西谁肯买烂桃吃?”挑帘红冷笑道,“你还是离我远一点儿,免得沾上

我的晦气。”说着,就要走。

“等一等!”蒲柳春跳到草亭出口,张开胳臂,像横起一道铁栏杆,“我带你

认识一位桑榆先生,长长你的见识。”

“桑榆……”挑帘红脸色一变,“刚才西风来找王庆佳,就是为了合谋暗算这

位先生。”

正说着,弯堤曲径上传来桑榆的喊声:“柳春,你哪里?”

桑榆身穿夏布长衫和纺绸裤子,脚下一双皮便鞋。风度翩翩而又英气勃勃地走

来。

“桑先生!”蒲柳春连连招手,“快上草亭,有要事相告。”

挑帘红的脸色一阵惨白,惊疑不定的目光越过蒲柳春的肩头,凝望着穿花过柳

而来的桑榆。

蒲柳春刚要开口,给这二人引见,桑榆和挑帘红却同时惊呼起来

桑榆喊的是:“露水珠儿!”挑帘红叫的是:“俞剑耕……公子!”

挑帘红忽然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从花旗袍的腋下纽扣上撕下手帕,捂住了嘴,

但是仍然传出呜呜咽咽的哭声。她跑出不远,钻进一片花树丛中,双手蒙脸啜泣。

“桑先生,你们……早就相识?”蒲柳春愕然地问道。

桑榆凄然一笑,说:“生离死别已七年,不想他乡遇故知。”

蒲柳春向他的盟叔借来一只采莲小船,桑榆和挑帘红便驾上这一叶扁舟,划人

苇丛,一叙离情。

原来,七八年前,挑帘红的艺名叫露水珠,桑榆本名俞剑耕。当时,桑榆还是

个高中学生,暑期回乡度假,露水珠正在他的家乡跑野台子,桑榆常看露水珠的戏,

俩人台上台下眉目传情,桑间陌上偷偷相会,私订终身。不想,当地的一霸,也看

中了露水珠,传话给露水珠的养父,叫露水珠到他家陪酒过夜。这个当地一霸是桑

榆的表哥,桑榆挺身而出,不许表哥胡作非为。表兄弟翻了脸,桑榆就动了刀子,

将那个当地一霸刺伤。桑榆想把露水珠带走,露水珠的养父却把她捆住手脚,送到

当地一霸的后宅去,到底失了身。官府抓人,桑榆仓皇出逃,从此便不能再回故乡,

也就得不到露水珠的消息,更不知道露水珠已将艺名改为挑帘红。

芦苇丛中,小船定住了桨,挑帘红低头垂泪,桑榆满面悲忿,俩人都沉默无言。

一阵风来,扁舟摇荡,桑榆怕挑帘红倾倒落水,慌忙伸出胳臂想把挑帘红拢入

怀里。

“别碰我!”挑帘红急忙躲闪,“我的……身子……脏……”

但是,小船颠簸不定,挑帘红身不由己地投人桑榆怀抱,伤情地哀哭起来。

“当年我没有把你从火坑里救出来,你才落到这步田地。”桑榆沉痛地说,

“这几年,我见过了一点世面,也结交了一些三教九流的朋友,一定要带着你比翼

齐飞。”

“你的情义,我不配领受。”挑帘红摇摇头,含泪苦笑。“通州城小,虎落平

阳被犬欺,你一人难敌西风和王庆仕这两条狗,还是远走高飞吧!”

岸上,有个太监嗓子叫嚷:“柳春老侄,你看见我家红儿了吗?”

挑帘红的身子打了个哆嗦,恐慌地低声说:“我的养家爹,找我来了。”

“这个老东西怎么变了口音?”桑榆奇怪地问道。

“不是原来那一个了!”挑帘红咬牙切齿,“这七八年,我给卖过三回;落到

这个老狗手里,我就像倒栽葱掉进苦水井。”

挑帘红这个养家爹,外号叫鬼推磨,是一条人蛆。他瘦小枯干,面目丑恶,就

像医院里福尔马林溶液泡过的一具阵年旧尸,又从玻璃匣子里活过来,令人一见作

呕。

蒲柳春正心情沉重,只觉得眼前的花光水色,笼罩着层层阴影。一听鬼推磨那

刺耳的声音,又见他那可惜的面目,十分恼火,便粗声大气地嚷道:“红姐儿给你

卖艺挣钱,你还逼她卖身,天理难容。”

“老侄儿此言差矣!”鬼推磨涎着脸儿,振振有词,“人无十年消,花无百日

红,红儿眼下青春貌美,被王科长看中,正交一步红运。不趁早大把抓钱,等到人

老珠黄,花开败了,还有哪个冤大头肯掏腰包?”

“一本万利,红姐儿给你赚了多少金银?”蒲柳春粗脖红脸地吵道,“你要不

是贪得无厌,早该给她找主儿嫁人了。”

“下九流的戏子,谁肯明媒正娶?”鬼推磨摇头叹气,“跟王科长多姘上几年,

也算是红儿命中有福了。”

“滚,滚,滚!”蒲柳春忍无可忍,火冒三丈,大吼起来。

鬼推磨带着一股阴风,落荒而逃。

一会儿,采莲小船划到这边的荷塘,船上只有桑榆一个人。挑帘红已经从芦苇

丛中的那一边上岸,匆匆回家去了。

“桑先生,你快救救红姐儿吧!”蒲柳春心焦地说。

“屈子当年赋《离骚》,可怜无有杀人刀!”桑榆从胸膛里呼出一团火气,

“舞文弄墨何所用,绿林响马更逍遥。”

蒲柳春惊问道:“桑先生,你怎么忽然如此感伤?”

桑榆的脸色,像天要下雨,瞪着直勾勾的眼睛问道:“你们此地可有水泊梁山,

我想人伙。”

“河东七十二连营,有一哨人马,他们是一伙进关的东北难民,当家的叫阮十

二和阮十三。”蒲柳春心中一动,“桑先生,您想……”

“鸟投林,鱼人水,七十二连营是我的归宿。”桑榆目光炯炯,脸上扫尽愁云,

“通州是露水珠的火坑,也给我挖下陷井,还是重操旧业,当响马去吧!”

“可是,《乡风》杂志岂不半途而废了吗?”蒲柳春沮丧地问道。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等创刊号出版以后才走。”桑榆喜气洋洋起来,

“我向万盛亨掌柜举贤荐能,聘请寒窗兄接替我主编《乡风》,你给他打打下手。”

说罢,他扯着蒲柳春的胳臂走下草亭,乘坐那只采莲小船,在西海子上放歌荡

舟。



《乡风》创刊号,两千册销售一空。万盛亨名利双收,在西海子公园南岸的春

月酒楼上,叫一桌京东风味的丰盛酒席,宴请桑榆。郁寒窗和蒲柳春。

桑榆那天在西海子公园与挑帘红相遇,百感交集,夜不能寐;披衣而起,坐在

书桌前沉思默想了许久,忽然一阵激情如火如荼,伏案疾书,在秋虫的低吟浅唱声

中,一篇小说挥笔而就。

这篇小说发表在《乡风》创刊号上,题目叫《三更三点到三河》。写的是一个

跑马卖艺出身的响马和一个唱野台子戏的女艺人,悲欢离合,缠绵悱恻,刀光剑影,

九死一生。将才子佳人小说和武侠小说熔于一炉,令人拍案惊奇。

蒲柳春那两本环环相扣的故事,被桑榆截取几段,又在桑榆和郁寒窗指点下进

行改写,联缀成一篇两万字的小说《村姑》,描写风土人情,很有地方特色,读来

沁人心脾,感人肺腑。

郁寒窗没有创作,翻译了一篇外国小说。

这三篇作品,使《乡风》杂志销售两千册,文革斋书铺的门面也放光。

酒席摆在春月楼临窗,窗外西海子公园秋色宜人。天高云淡,芦花放白,一只

只小船在三池碧水上穿梭来往,打鱼的打鱼,挖藕的挖藕。一篓篓肥鱼和一筐筐嫩

藕送到春月楼,做成佳肴美味,端上酒筵。

万盛亨眼角眉梢喜盈盈,亲自捧起酒壶,给桑榆、郁寒窗和蒲柳春…一把盏。

“三位先生,辛苦,辛苦!”万盛亨高擎一只酒盅,含笑点头不止,“敝人幼

年失学,胸无点墨,只因酷爱新文化,甘冒倾家荡产之风险,创办《乡风》杂志,

幸赖桑榆先生主持笔政,更得郁寒窗先生百忙中大力扶持,又有蒲柳春先生从旁臂

助,这才一鸣惊人,水酒虽薄,人情却厚。我敬三位先生这一杯,干!”

万盛亨海量,一仰脖儿,喝了下去。郁寒窗不善豪饮,抿了口。蒲柳春更是滴

酒不沾唇,只有桑榆连干三盅。

一二盅酒入肚,桑榆满面酡红,目光明亮而又狡黠,抬手投足轻狂而又粗犷,

依稀可见昔日的响马神采。他也捧起酒壶,给万盛亨、郁寒窗和蒲柳春各斟一盅酒,

自己满上一大杯,突然口出惊人之语:“请各位赏光,为我喝下一盅送行酒!”

万盛亨一惊一怔,捏起的酒盅洒在桌面上,目瞪口呆地问道:“桑先生,你……

此话怎讲?”

“本人萍踪浪迹,通州歇马,重会老友寒窗兄,结识了蒲柳春小弟,不虚此行;

又承蒙万老掌柜委以重任,用人不疑,《乡风》如期出刊,也算不辱君命。”桑榆

酒兴大发,口若悬河,“怎奈我意马心猿,野性难驯,通州城像一只鸟笼子,我被

束缚了四肢,呼吸不畅。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我还是恢复自由,扬长而去吧!”

“桑先生,是不是……薪水微薄,你不满意?”万盛亨可怜巴巴地问道。“这

个……我愿在年终结账时候,馈赠一笔花红。只是万万不可将《乡风》半途而废,

损伤了文萃斋书铺的声誉,也有负读者的厚望。”

“我视金钱如粪土!”桑榆朗朗笑道,“只因我是洋奴西风的眼中钉,警犬王

庆仕的肉中刺,我不离开通州,《乡风》寿命不长。”

“不战而逃,有失响马桑榆的本色!”郁寒窗激昂地涨红了脸。

“可是,桑先生走后,谁来主持笔政呢?”万盛亨哭丧着脸。

桑榆淡淡一笑,并不起火,说:“通州城里本不是响马用武之地。”

“临别我要唱一出《徐庶走马荐诸葛》。”桑榆庄严正色,“寒窗兄的文章学

问,胜我一筹,主编《乡风》,是难得的人选;柳春小弟才思敏捷,可做寒窗兄的

助手。”

“我忙不过来呀!”郁寒窗连连摆手,“受聘潞河中学,我每周要教两班的国

文,几天前女子师范又聘请我兼课,讲授古文选读,还跟开明书店签订了译书合同,

已经难以分身。”

万盛亨拈着胡须,心中权衡利弊,掂量得失。桑榆是个胆大包天的角色,早晚

要给文萃斋书铺惹下塌天大祸,走得好。郁寒窗虽然方正平和,却难免名士脾气,

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掌柜的形同傀儡。倒不如蒲柳春少年老成,又是个无名小辈,

听话而又省钱;于是,他堆起笑脸,说:“郁先生难以分身,敝人也就不便强人所

难。不拘一格用人材,我就聘请后起之秀的蒲柳春先生吧!”

蒲柳春慌了手脚,说:“我才疏学浅,担当不起。”

“有我做你的后盾,你不必怯阵。”郁寒窗面带微笑,给他壮胆,“你只管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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