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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绍棠文集-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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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富贵老头慌了神,“那咱村是不是也快了呢?”
“我看,出不了一两天,”麻宝山说,“您想,山渣村跟不老松两个农业社,
是全县两杯大旗呀!”
“也许不会这么快吧?”富贵老头脊骨冒着凉气,自言自语地说。“今年有十
五六户中农入社,刘景桂跟春枝也许不会这么莽撞。”
麻宝山叹口气,摇摇头,说:“谁知道会有什么变化呢?大家看不老松跑在前
头了,一不服气,也许会轰地一下子干起来!”
富贵老头的身体像抽了筋似的软弱无力,脑袋混沌沌的,他咬着失去血色的嘴
唇,哆哆嗦嗦地说:“他们要是真的这样做,我就退社!我就退社!”
他不理麻宝山,独自摇摇晃晃地,到河滩他那块心头肉的地里去了。
他一屁股坐在那还没被砍去的地界——一簇柳丛下,双手紧紧攥着土疙瘩,攥
得粉碎,他的心,撕裂了似的疼痛,鼻窍紧扇着,他几乎要嚎出来。
土地,他的命啊!
黄昏,太阳慢沉沉落下去了。远处,传来青铜脖铃叮叮当当的声音,放羊孩子
清亮的呼唤,河滩上,雪白肥大的绵羊出现了,追逐着,咩咩叫,农业社的羊群回
村了。
天凉了,富贵老头站起身,往渡口去,大路上扬起风沙。
三
夜,渐渐伸展开来了,像一张黑色宽大的布幕,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运河滩。
区委书记俞山松,黄昏才从不老松村赶来,看不清路,只得推着自行车走。山
楂村在黑夜中不见了,只有渡口小棚里晃动着的那孤寂昏黄的灯光,招引着行人。
不!河边一溜渔船上,还燃着几堆烟火。
“喂!请把船摆过来……”
“喂!请把船摆过来……”
在寂静的夜里,俞山松的声音在远处得到了回声,就像旷野上有一个人在呼喊,
渐渐的微弱和遥远了。
但是,渡口小棚没响动。
俞山松心想管船的一定睡着了,于是又喊:“喂!请把船摆过来...回”
“喂!请把船摆过来……”遥远的回声又消失了。
小棚仍然不理,灯光挑逗地晃动着,秋夜很冷,俞山松还没吃饭,肚里直叫,
他真是恼火了。
这时,渔船上跳下个黑影,跑到渡口小棚,跳上渡船,划过来了。
俞山松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腥气,便问道:“你是哪村打渔的?”那黑影回
答道:“山楂村农业社渔业组的。”俞山松笑了,说:“刘景桂真是个找财的人。”
那黑影惊问道:“同志,您是县里还是区里来的?”
俞山松巧妙地回答道:“我是过路人,你们社的名声可不小呢!”
那黑影摇摇头,“我们落后了,人家不老松农业社听说土地已经不分红,我们
社反倒要提高分红比例呢!”
“你们跟不老松的情况不太一样。怎么,你们要提高土地分红比例?”
“嗯哪!可是我不同意。”
“你们社的领导思想有毛病吗?”
那黑影警戒地看了他一眼,抛了锚,回避道:“同志,下船吧!”
俞山松跳上岸,小棚的亮光突然亮了一下子,他想一定有人于是便走了进去,
小棚的炕上,靠墙坐着个老头,正对着灯火点烟。
“老大爷,您为什么不把船摆过去呢?”
那老头也不看他,闷声闷气地说:“我是摆你的么!”说着,他吹灭了灯,说
道:“我要走了,你也走吧!”
俞山松压住着怒火,说:“老大爷,夜里也会有人过河,您得给摆过来呀!”
那老头冷冷地说:“你看看我是管船的么!”
俞山松知道碰上个怪脾气的老头,反倒感到可笑了,他跟在老头脚后走出棚子,
看见老头的身子摇晃着,脚步很沉重,他想,这老头一定有很重的心事,从他脚下
的声音可以听出来。
突然,老头脚下一溜,俞山松忙扔下车子,一把扯住他。老头一个趔趄坐在地
上了,他光顾想心事,踏在滑泥上,差一步就要倒在路旁的小溪里。
俞山松把老头扶起来,问道:“大爷,没摔着哪儿吗?”
老头大口喘着气,摇摇头。
“大爷,我打着手电,给您照个亮吧!”
俞山松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一道白光射出来,前面的路照明了。他一个人夜
晚行路是不肯打手电的,因为电池要公家供给。
老头感激地看了看这个年青人,问道:“同志,你这是到哪儿去呀?”
“到山楂村,您呢?”
“我就是山楂村的。”
“您是哪一家?”
“村东头富贵家,”老头说,“同志,你是找农业社的吧?”
“对了。您是社员吗?”
“是啊!”老头回答道,‘称是不是从不老松来?”
“正是。”
“二十里路,怎这么晚才到?”
“在那里开完会才动身,已经太阳平西了。”
老头放慢脚步,跟俞山松并肩走,急切地问道:“听说他们那里完全,完全……”
老头选择着恰当的名词,“完全归社会主义了?”
“他们那里条件好,全体社员一致同意,从明年起,土地不分红了。”
“我们这里是不是也很快呢?”老头痛苦地问道。
俞山松心里一动,说道:一这不能比赛,要看条件。”
老头不放心地问道:“要是一争气,轰地一下子闹起来呢!”
俞山松说:“不会。”然后试探地问道:“您愿意争气吗?”
老头不言语,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老头问道:“同志,你说土地分红为什么少呢?”
俞山松反问道:“您说种地打粮食,主要是靠人力还是靠地力呢?”
老头含含糊糊地说:“两相宜呗!”
俞山松不再问下去,他抓住老头的话,反反复复地研究起来。他断定,这老头
一定是个中农,但是他想不出老头的家。他从青年团县委会调任区党委书记刚刚六
个月,他已经熟悉重点社所在村各家各户的情况,然而这个老头的家为什么想不起
来呢?想不出他的家,就无法更正确更深刻地分析这个人。
“同志,人家的地要是好地呢?”老头又问了。
俞山松从深思中转回来,笑着追问道:“大爷,你说的是哪一家?”
老头又哑口无言了。
谁也不再说话,只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还有俞山松的自行车那单调的车轮声。
猛地,前面树林里,一点灯火浮游过来,渐渐的,渐渐的,灯火大了,在大路
上停住了。
“爹!”
一个姑娘用清脆的声音向旷野呼唤。
老头不安地咳嗽起来。
“爹”
姑娘的声音是悠长的,焦虑的。
老头高喊道:“别叫魂了,我回来了!”
那汽灯走近了,是一个美丽的姑娘,一手提灯,一手拿着杆巡夜的红缨枪。
猛地,那姑娘叫起来:“俞区委,你来了!”
俞山松一惊,那姑娘已经跑到近前,“啊!银杏,是你。”
于是,俞山松把老头和他的家连在一起了。
四
已经入夜,满天的繁星都困盹了。
山楂村中间,一个四围满是洋槐的小院里,北屋透出明亮的灯光,动摇的人影,
激烈的说话声。
这是农业社副主任春枝家,正在开党支部委员会,讨论农业社扩社后的工作问
题。
大家听着支部宣教委员、农业社会计股长赵明福的发言。他是个瘦瘦的带着一
股傲气的人,眼睛里总闪着讥消别人的光,薄嘴皮儿说话就像敲梆子。
区委书记俞山松,坐在墙角落的一个扶手椅上,倾听着其他四个人的发言。
支部书记刘景桂注意地听着,沉思着;副书记春枝托着下巴,流露出不耐烦的
神气;组织委员是个模范互助组长,他听得很细心;新选进支部委员会的春宝,做
着记录,不时抬头看一看赵明福,他的神情很紧张,看出是在压抑着心里的冲动。
“一句话,我们要想团结中农,就得提高土地分红比例!”
赵明福说完了,急急地吞了一口冷茶,然后安然地把目光扫着大家的面孔。
春宝迅速地抬起头,想要发言,但看了看大家的脸色,又咽回去了,他很注意
保持冷静沉着,学习刘景桂的样儿。
这时,春枝说话了:“赵明同志,你这个意见在上次支委会研究中农入社的会
上,不是没通过吗?”
赵明福吸着冷茶,并不看春枝,说道:“你难道不知道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吗?”
“怎么不同呢?”
赵明福冷冷地笑道:“你当真不知道么?富贵老头埋界碑的事,不是嚷嚷遍了?
这说明中农在思想上并没入社。”
“这是中农的通病。”
“嘿!你说得真轻巧,新入社的中农都想退出呢!他们说土地分红太少。”
春冷笑一声,问道:“你是代表谁的利益说话的?”
赵明福刷地涨红了脸,“你怀疑我是为了自家?”
“对了。”春尖锐地说,“你别忘了自家是富裕中农!”
赵明福脸涨紫了,一把推翻了茶碗,喊道:“你这是污辱同志!”
“何必发火呢!”春枝静静地说,“中农决不会退出。”
“一定会退出!”
“绝对不会!”春校坚定地说,“他们是看出农业社有利才申请入社的,嚷嚷
要提高土地分红比例,不过是想能多捞一把就多捞一把。不错,富贵老头是埋了界
碑,可是你也不是不知道,长寿老头扒出了界碑,他们都是中农啊!”
这一番话,说得赵明福哑口无言,矜持的态度立刻变得有些慌张了。
“我同意春校同志的意见,”刘景桂低沉地说,“咱们社现在是劳土四六分红,
对中农跟多地户已经很有利了。我们的方向是,随着生产的增长,劳动效率的发挥
和群众觉悟程度的提高,逐步而稳健地提高劳动报酬的比例。不过我们为团结新入
社的中农,今年还维持原来的分红比例不动。明福同志却提议增加土地分红比例,
这就太右了。”
春宝惶恐了一会儿,下决心说:“这是投降!”
赵明福暴怒的含着敌意的眼睛,投向春宝,但却碰见了俞山松对他的注视,他
便垂下了限皮。
“县委最近那个通报你们接到了没有?”俞山松问景桂。
“接到了。”春枝说。
“拿出来念一念。”
春枝从档案夹子里拿出那份通报,俞山松说:“请老赵同志念。”
赵明福发窘地接过来,咬了咬嘴唇,停了一停,才低声地念了。
县委的通报写道:“在运河上游,牛栏山下的牛栏村农业社,因为党支部书记
兼社主任的右倾思想,对社内三分之一的中农盲目退让,提高土地分红,并错误地
将超产部分劳土平分,致使中农与贫农严重不团结,富农分子混入社内,挑拨离间,
篡夺领导权,这个社已经陷于混乱、瘫痪状态,县委与区委决定组织紧急工作组,
前往整顿。……”
念着念着,赵明福的声音越发小了,手哆嗦了,春宝胜利地说:“老赵的意见,
正是这样!”
赵明福的脸苍白,软软地垂下头。
刘景桂看看大家泅道:“谁还对这个问题发表意见?”
大家都没话说了。
“现在我们研究选举中农参加社务委员会的问题,”刘景桂把他的记事本又翻
了新的一页,“社委会中农成分的委员,只有赵明同志一个人,还又是党员,这就
不能很好团结中农,过两天就要改选了,党支部需要酝酿一下。”
“我同意!”为挽回面子,赵明福第一个点头,同时他报复地扫了春枝一眼,
“我一直有这个意见,不应该埋没人材,春枝一直是反对我。”
春宝喊道:“不能像你那么无原则!”
赵明福青筋鼓起来了,不能容忍这个年轻人粗暴的顶撞,正要反刺几句,外屋
春枝娘低声说道:“你们住一住讨论吧,让我把给俞同志做的饭端进去。”
“您别忙碌了,我来端吧!”
说着,俞山松赶忙去接,春枝微笑地望着他。
这一来,好像是休息了一会儿,屋里的空气也稍微清爽一些了,刘景桂问赵明
福:“你刚才是不是要发言?”
“我不想说什么了,希望春宝同志对我不要抱成见,误会我的意思。”这一霎
间,赵明福考虑了一下,他把讽刺话压下去了。
跟着,大家讨论向社员群众推举哪些人,刘景桂提出福海,大家一致通过了。
会议一直开到后半夜,月色淡了,星星稀了。
最后,刘景桂说:“俞山松同志,你谈谈吧!”
俞山松这年青的区委书记,两眼炯炯放光,笑着说:“一下车就乱发表意见,
毛主席早批判过哩!我还是别谈了。”
散会了,春技支起窗子,一股冷气钻进来,刘景桂笑着对俞山松说:“你就住
在这里吧!黑更半夜也没处号房去了。”
俞山松碰到了春枝那炽热的眼光,他迟疑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我住在
老赵家吧。”他迅速地看了春枝一眼,春枝沮丧地低下头。
他们走出院子,春枝默默地跟着,街上冷清清的,俞山松突然说:“老赵,你
头前走一步,我跟春枝同志谈个问题。”
人们都走了,夜风穿过洋槐疏疏密密的叶子,簌簌发响。春枝的大眼睛,抱怨
地望着俞山松。
俞山松笑了,说:“我要住两三天呢!看你……”
春枝默默地站着,突然,她疲倦地倒在俞山松的怀里,轻声地,像是自言自语
地说:“这一扩社,二百户人家,我真感到自己能力不够了,让我到党校去学习吧!
我真得好好地学习学习了。”
“是啊!都得要学习。”俞山松拍抚着春枝。
春枝忙说:“那就让我去吧!”
“应该在斗争中学习。”俞山松沉重地说,“你们社里情况更复杂了,一些党
员思想也很乱,今后你得跟景桂分工去独挡一面,责任就更重了。”
春枝无声地靠在他的肩上。
许久,俞山松轻声说:“我还要跟赵明福谈话,我得走了。”他把春枝送到门
里,吻了她一下。
五
俞山松离开春枝家,月色很白,他踏着月色慢慢地走,留心着每个角落和树影,
山楂村静静的,但是他知道,山楂村并不是真正静静的村庄。
突然,他看见前面破墙后有个黑影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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