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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绍棠文集-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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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你劳动大学毕业。”“你……你怎么不上学了?”洛文问道。“念多大书,担多大险!”青凤半真半假地拉着长声,“瞧着你栽下了十八重天,吓得我也不敢展翅摇翎往上飞了。干脆退了学,还是土里刨食吧!”这时,温良顺挑着满漂漂两大筲水回来了。他已经花白了头,一见洛文便嗬嗬笑道:“昨晚上就听说你到了家,想去看你,正赶上夜班放水,分不开身。”洛文面带愧色,说:“我想跟你一块干,您替我跟队长说一声。“我正招兵买马,收下你了。”“那我就到地里等您。”洛文说着,转身要走。“吃过饭咱们一块下地。”青凤跨步拦住了洛文,“我看你脸色青黄,一准是还没吃饭,饿得心慌。”温良顺也放下水筲,横遮竖拦,说:“喝碗粥吧!我正有几句话问你。”洛文只得留下来,青凤忙到菜园里摘黄瓜,又到案板上切菜;手忙脚快,饭菜上桌。洛文刚要动筷子,翠菱风风火火闯进来,一进门就指着洛文的鼻子嚷道:“你不在家里吃饭,出来讨吃呀?”青凤不吃味儿了,一摔碗筷,说:“菱姐,谁说文哥来讨吃?是他赏我们的脸!”翠菱不想招惹这个难缠的野丫头,把洛文拉拉扯扯拖回家去。哥哥已经下地了,小饭桌放在葡萄架下,晾着一碗粥,两张白面饼,还有一盘切成月牙块儿,洒着油盐的煮鸡蛋。“你到别人家讨饭,这不是存心叫我跟你哥哥没脸见人吗?”翠菱眼圈一红,又指鼻子剜眼地数落洛文,“吃过饭,歇几天,我跟你哥哥也没逼着你去挣分交饭钱呀!”洛文心如刀割,说:“我吃不下。”“人家的饭菜你怎么就吃着香呢?”翠菱满腔怨气。“我知道,别人对你笑脸相迎,你就忘了骨肉之情。”洛文无可奈何地坐到桌前,翠菱听见上工的钟声,慌慌忙忙走了;洛文也就一口没吃,收拾饭菜端回屋,平分给几个黄口小雀儿似的侄子,又去找温良顺。北运河两岸过去不种水稻,小龙门起个头,温良顺当把式,带着几个小姑娘,开出三十亩稻田。稻田坐落在河边一片碱滩上,四外还是蒲苇水柳丛生的浅沼,没有开垦。三十亩稻田像大块方格绿毯,临河有一座看水窝棚,地头有一棵浓阴迎地的老龙腰河柳。上下午都有个中歇,青凤跟她的女伴们四下去给家里的猪羊打青草,温良顺带着洛文到老龙腰河柳下乘凉。洛文背靠老树,闭上眼睛。温良顺点起一锅烟,深吸了两口,慢吞吞问道:“洛文,听说你犯下的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案子,可是真的?”洛文的眼角淌下两大颗泪珠,呜咽着说:“党是我的娘,社会主义是我的家……”便泣不成声了。温良顺喟然一声长叹,说:“孩子,大叔看着你呱呱落地,看着你小苗破土,看着你长大成人,大叔信得过你。你们学堂里的主事人,不该对你下这么大的绝情,发这么大的狠心,把你整治得这么苦呀!”洛文扑到温良顺的怀抱里,放声大哭。中午收工,青凤跟她的女伴们都回家做饭,温良顺又把洛文留下来,加个班,多记几分。“风妹子,你告诉我姐姐,打发孩子给我送点吃的。”洛文在青凤从他身边走过时,低声说。“放心吧!饿不死你。”青凤一阵风跑走了,笑声还久久在田野上回荡。青凤真是来去一阵风,不到一个小时,一手提着一只猫耳绿罐,一手提着一只柳条小篮,飞走着送饭来,放在老龙腰河柳阴下。温良顺把铁锨插在稻畦里,蹲下身在垄沟的流水中洗手,高声问道:“凤子,给我们什么吃呀?”“看!”青凤从猫耳绿罐里挑起一筷水面,雪白、绵长、细如游丝。洛文沾满两手泥,站在田埂上问道:“凤妹子,我姐姐还没做得饭吗?”青凤远远地白了他一眼,冷笑道:“你这个人房顶开门,眼里没有左邻右舍。”“洛文,一块吃吧!”温良顺喊道,“凤子,够我们爷儿俩吃的吗?”“薛仁贵一顿饭能吃九牛二虎,谁知道文哥有多大肚量呢?”说着,青凤已经捞得岗尖岗尖两大海碗游丝水面,洒上芝麻酱,从柳条篮里端出一盘切成细丝的嫩黄瓜。洛文跟着温良顺走过去,席地而坐,不好意思地说:“叨扰了。”“少说废话!”青凤沉下脸,“我不爱听。”洛文拌着面,惊奇地说:“凤妹子,你真是好手艺。”“也是废话!”青凤噗哧笑了。温良顺一边吃一边说:“虽是废话,可听着入耳。”青凤咯咯笑道:“谁不喜欢戴高帽儿呀!”温良顺并非故意,顺口说:“你文哥头上这顶帽子,你喜欢戴吗?”洛文的脸上掠过一片阴云,青凤却两眼直盯盯望着他,说:“文哥,真要是把你的帽子换到我头上,我也心甘情愿。”温良顺这才发觉自己刚才走了嘴,心情一阵沉重,长叹一声说:“咱们运河滩本来人穷地薄,小龙门更是不占风水,眼巴巴几十个村庄出了你这一个大学生,却又没等收成就下了冰雹。”他感到心里堵得慌,吃不下去了。洛文那十岁的大侄儿,也提着猫耳绿罐和柳条篮送饭来了。“叔!”侄儿把猫耳绿罐和柳条篮放在洛文面前,也是水捞面,鸡蛋炸酱,还有两条整个儿的黄瓜。“我妈怕您饿得等不及了,面条没切细,黄瓜没切丝儿。”洛文知道哥哥嫂子过日子节省,平时都是粗茶淡饭,便问道:“家里吃什么?”“菜团子……”侄儿忙捂住嘴,“妈不让跟您说。”洛文一阵心酸,忍住泪说:“叔在你温爷爷这里吃饱了,拿回家去跟你几个弟弟分着吃吧!”孩子一个月里难吃几回白面,高高兴兴地提着猫耳绿罐和柳条篮,回家去了。吃过饭,温良顺叫洛文歇个晌。洛文也真觉得困乏了,就到不远处,当年他爹摆船的老渡口,在柳阴下铺上青草,蒙陇睡去。他正梦见老爹在河上撑船,小翠菱孤单单一个人蹲在柳荫下,忽然被摇醒了。睁眼一看,只见翠菱泪流满面,抽抽泣泣地说:“你……不肯吃我做的饭了,你……跟我变心了。”“姐姐!”洛文坐了起来,给翠菱擦泪,“咱俩在一根苦藤上长大,两个人一条命,怎么能变心呢?”“可是你为什么跟党变了心呢?”翠菱又气恨起来,“没有共产党,咱们这两颗苦瓜长得大吗?咱们家能有今天吗?”“我跟党更没有变心!”洛文又躺下去,二目一闭,翻了个身,不吭声了。但是,翠菱却没有走;她啜泣了一会儿,伸出手抚摸着洛文身上被她拧伤的紫瘢,颤声问道:“还疼吗?”“不疼!”洛文门声问气地答道。“我的心可都碎了呀!”翠菱趴在洛文身上,痛哭失声。度过了低沉阴郁的最初几天,好像云开雾散了。洛文白天在稻田劳动,晚上回家埋头自学。他身世凄苦,又是这个小村头一名进京上大学的子弟,乡亲父老都很喜爱他,看重他,所以他虽然身败名裂而归,却没有人歧视他,难为他;相反,全村老小对于他的遭遇,都充满同情和惋惜。因此,他像被放逐到乐园里,平静安宁地几历寒暑,学问上也有很大长进。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急风暴雨又从城市追到农村来了。三工作队长名叫宁廷佐,是一个重要部门的人事保卫处处长。他四十多岁,有一张冷冷的刀条子脸,戴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面闪烁着凌厉的目光,头上已经发秃,老是戴一顶压到眉梢的鸭舌帽。他的架子很大,官气十足,但是却穿一身打满补钉的制服,令人难测高深,捉摸不透。进村一个月,谁也没听见他开一开金口。他白天极少出头露面,一到夜晚却四处活动,悄悄地进这一家,出那一户,扎根串连。然后回到住处,关窗闭户,房上站岗,四外放哨,给小龙门的每一家和每个人排队,划分三六九等。小龙门本来是个鸡鸣犬吠,欢声笑语的村庄,可是自从宁廷佐率领工作队进村以来,一下子变得静悄悄,无声无息了。洛文家几辈子都是贫农,却被划在等外。骨干分子开会,单线联系,一个通知一个,有时是递个眼色,有时是打个手势,有时是努一努嘴儿,有时是咬咬耳朵,嘁嘁喳喳。洛文的哥哥砘子,脾气也像个不通灵性的石砘;骨干不骨干,开会不开会,他都不放在心上,就知道多干活多挣分,将来给每个儿子盖上三间新房,花千八百块钱娶上媳妇,才是他的心愿。累得筋疲力竭,晚上四脚八叉躺在炕上,沉酣大睡,便是他的最大享乐。翠菱跟他不一样。自从合作化以来,翠菱就当妇女队长。最近几年,虽然由于洛文出了事,连累了她,只能当副队长了,可是队里的大事小情都少不了她,她一直是小龙门的场面人物。如今,她不但遭到冷遇,而且被当成圈外人看待,这使她发了毛,六神不安,心慌无主。“你说,工作队开会怎不找咱家呢?”一天,吃过晚饭,在院里乘凉,翠菱浑身燥热,哗哗地扇着扇子,同丈夫道。“不找你开会还不好呀!”砘子憨笑道,“有那工夫,多干点家里活,多睡会儿觉。”“你是个榆木疙瘩!”翠菱骂了一声,站起身出去了。她到温良顺家串门,很晚才回来,砘子还在院里剁猪菜,她像是感到十分宽慰似的说:“工作队也没找过温家爷儿俩开会。”但是,过了两天,洛文打夜班,到稻田浇水,他跟温良顺和青凤在上半夜。看水窝棚里,只有温良顺,不见青凤。“洛文,青凤呢?”温良顺却问他。“我怎么知道呢?”洛文莫名其妙。月光下,他跟温良顺已经浇完了大半块地,才看见青凤那飘忽的身影,一溜小跑而来。“青凤,你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上工?”温良顺声音里含怒地问道。“开会去啦!”青凤也没好声气地回答。“开什么会?”温良顺又追问一句。青凤只回答两个字:“保密!”就向洛文那一边匆匆走去。洛文还乡六年,风吹日晒,每天都滚一身泥巴,把他摔打得像个强壮的农民了。他皮肤黧黑,两手老茧,只在眼角眉梢,一瞬之间的神态中,还保存着尚未褪尽的书生气息。六年来他一直劳动在稻田,不但已经是一个头等的劳动力,而且因为他有文化,买了几本水稻栽培的书籍,因地制宜,进行科学种田,小龙门的水稻产量一直居于全县首位。但是,身为贱民,劳而无功,荣誉落在了党支部头上,青凤忿忿不平地说:“你出力,他们出名,这不公道。”他微微一笑,说:“我同样也得到了荣誉。”青凤哼道:“党支部得奖旗,你能沾什么光?”他严肃起来,说:“我并没有开除我的党籍。”此时,他上身穿一件蛛网似的背心,下身的裤子挽到膝盖,光着两只泥脚,在田埂上跑来跑去。青凤走到洛文身边,只见洛文面容清瘦,神情萧索,一副疲惫和忧郁的气色。她知道,工作队进村以来这些日子,洛文就像头顶着乌云,心上压着磨扇,看不见笑脸,听不见笑声了。“文哥,你累了吧?”青凤轻声说,“躺一会儿去,我一个人干。”“不……”洛文的脸色凄苦,“我不愿躺下。”浮云掩月,月色朦胧,流水潺潺,夜风中流荡着稻香水气。青凤虽然看不清洛文那凄苦的脸色,但是听见他那凄凉的声音,只觉得心头阵阵痉挛,肺腑隐隐作痛,想哭一场。这两年,青凤变化很大,像一朵盛开的野花,一年比一年好看,好看得连自个儿都害羞了。她的丹凤眼春水盈盈,艳丽的脸儿像搽上了凤仙花汁,丰满秀拔的身子比别的女伴引人注目;羞得她想打扮又不敢打扮,野丫头不野了。已经有七八个媒人登门,给她介绍对象。每一回,她都先跟洛文商量;每一回,洛文都是一句话:“婚姻要自主。”于是,一回又一回,她不是不见面,就是见了面也不中意。而在每一回谢绝之后,她就羞答答地跟洛文说:“我把那个人打发走了。”洛文便问道:“人品不好吗?”她摇摇头,说:“只是不对我的心思。”洛文也还是一句话:“那就等一个更好的吧!”她问:“更好的在哪里呢?”洛文笑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她又问:“等到何年何月哪一天呢?”洛文仍然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多么想从心房里喊出口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等的就是你呀!”可是,一见洛文就像那拨不响的琴弦敲不响的钟,气不打一处来,总要有几天不理睬他,冷若冰霜地给他几天脸子看。这时,一道畦埂跑了水,洛文和青凤一齐奔过去,两锨齐下,堵住了缺口。洛文刚要离开,青凤叫住他:“文哥,等一等!今晚上工作队找我们全体团员开会了。”“呵!”“宁队长宣布,泄密要开除团籍。”“那就不要对我讲。”“可是……可是……我要是不告诉你,那就对你亏了心。”“我不怪你,也怪不得你。”说罢,洛文想走,青凤却牢牢抓住他的胳臂不放,哭声说:“我要告诉你!宁队长叫我们揭发你回村六年的罪行。”洛文的身子一震,苦笑了一下,说:“我早料到了。”“他叫我们每个人都得想出几条来,不说不散会。”“欲加之罪,不患无词,何必强人所难?”“我实话实说,你平日从不多言少语,种稻子是个高手把式,提高了产量。他气得像漏风的冷灶烧青柴,七窍八孔都出烟。”“凤妹子,你真傻!”洛文跺着脚,连连叫苦。“你为我说几句公道话,救不了我,倒害了你,何苦呢?”“宁队长说你文化高,比地、富、反、坏更危险,更凶恶,要列为重点斗争对象,难道我能忍心再给你添油加醋?”青凤心疼地流下了眼泪。“你马上回去揭发我!”洛文厉声命令。“我揭发你什么呢?”“比如,不肯低头认罪。”“你怎么不低头认罪啦?”“我跟你说过,我没有反党。”“你就是没有反党。”“我还坚持自己是共产党员。”“我看你比那些靠整人入党,靠耍嘴皮子入党的人,更配当共产党员。”“凤妹子!”洛文痛苦地喊道,“不要管我,救出你来要紧!”“我的良心还不想喂狗!”青凤把洛文一操,奔她爹那一边走去。下半夜换了班,洛文两腿像灌了铅,脚步沉重地走回家去。推开院门,就听见北房东屋里,哥哥在呜呜哭,翠菱在低低啜泣。他知道,为了他,哥哥和翠菱正受到越来越沉重的压力,身似油煎,心如汤煮;他感到深深的负疚,走进他那两间泥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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