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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绍棠文集-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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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十挂零儿,全靠她招蜂引蝶,连阴天才生意兴隆,财源茂盛。河防局的大小官员出巡,路过连阴天的河卡,乘船的下船,骑马的下马,坐轿的下轿,个个要过狗尾巴花这道关,没有一个不被雁过拔毛。连阴天是个箱子,狗尾巴花是个匣子。大把的银元钞票,流水一般进门,都锁在了狗尾巴花的钱柜里,串在了狗尾巴花的肋骨上。而且,一枚枚的铜子儿都要攥出团粉来,狗尾巴花生财有道,放起了驴打滚儿的印子钱。自从玉姑病倒炕上,叶三车为了服侍病人,到东家那里辞了工。他已经七折八扣支取了全年的工钱,六石黄豆到手只有四石二斗。半路途中辞工不做,退赔半数,却不是两石一个,而是整整三石。摘借无门,明知剜肉补疮,也只好硬着头皮来到连阴天面前,手背朝下。“找内掌柜的借去!”连阴天冷着脸子,拧起眉毛一挥手。“连警官,你是府上的灶王爷呀!”叶三车虽然为人古板,不苟言笑,却喜欢跟连阴天耍几句贫嘴,戏弄一下这条水长虫,“内掌柜的是磨房的磨,听你的。”“不是我乾坤倒转做不了主!”连阴天粗脖子红脸,“连某人大小是个朝廷命宫,专心国事,公务繁忙,不能分心走神儿,哪里有闲工夫管这些芝麻粒儿大的银钱小事?”叶三车不愿跟狗尾巴花打交道,他厌恶这个不知天下有羞耻二字的女人。花街上的姑娘人穷志不短,品行端正,脚步不歪,嫁出去的都是黄花闺女,没有一个花烛之夜被刮破了脸皮,第二天脖子上挂着一只铰断了帮底儿的绣花鞋,叫人家拿扫帚撵回来的。花街上的媳妇,虽然来路和来历都不是一清二白,可是只要在花街上落地生根,就没有一个人再走旁门邪道,被人家戳断脊梁骨的。可是,自从狗尾巴花到花街,狐媚子打嚏喷,腌臢了花街的风气。狗尾巴花的爹,是个踹寡妇门,扒绝户坟,吃人饭而柴禾垛上拉屎的泼皮无赖。在北运河青帮香堂里,他跟连阴天是平辈哥儿们。有一年,同门不同支的两个香堂争夺通州东关码头,双方签跳油锅,狗尾巴花的爹正中了彩,跳不跳都是一个死。下锅之前讲定,他一家老小,青帮香堂要生养死葬。狗尾巴花的爹跳下油锅炸成了炭渣儿,双方又大打出手。驻扎通州的官军出了面,鹬蚌相争,渔人得利,通州东关码头收归河防局所有。狗尾巴花被连阴天拐走,流落到花街熊腰河卡子上。狗尾巴花自幼泡在泔水缸里长大,一肚子花活鬼点子,没有几年就把连阴天擒下了马。她恶心连阴天,恨不得连阴天出门一个马失前蹄,倒栽葱掉进坛子口的深井里,她再扔下一块大石头。可是,连阴天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三不吃荤,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打熬身子,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于是,狗尾巴花便想找人合伙,套白狼打杠子,结果了连阴天的性命。等连阴天出殡,她坐地招夫,红白喜事一天办,洗脚水彻茶省柴禾。河防局的大小官员,都跟她有同床之谊,共枕之交。然而,一个个不是银样蜡枪头,就是想吃羊肉又怕惹上一身膻,指望不得。狗尾巴花思来想去,相中了叶三车。叶三车虽是个泥腿子长工,可是那一表人才,不但连阴天相形之下像泥猪癫狗,就是拿河防局的大小官员跟叶三车一比,也显得尺寸不够,斤两不足。长线钓大鱼,拍网捉俊鸟儿,狗尾巴花要安排十面埋伏。就在这时,一文钱难倒六尺高的汉子,叶三车愁眉苦脸来到河卡子借债。狗尾巴花心中暗喜,只觉得必是鬼使神差,叶三车才不用她暗施计谋,就自上门来钻口袋阵。这真是嘴馋天上掉馅饼,吉人自有天相。叶三车刚一开口,狗尾巴花就打断了他的话,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噘起嘴来挂油瓶儿,说:“三车,人不亲土亲,远亲不如近邻,你磨扇子压手,难道我能忍心站在一边拍着巴掌笑?”“你肯借给我多少?”叶三车问道。狗尾巴花抱来一个漆着“黄金万两”四个大字的钱匣子,放到叶三车面前,说:“你想借多少,就拿多少!”说着,撩起花褂子的衣襟儿,露出半个鱼白肚皮,从水红的裤腰带上摘下钥匙开了锁,满匣子白花花的银元,照得叶三车睁不开眼。叶三车仰起脸儿算了算,每石黄豆市价三块大洋,还上东家的债,给玉姑请医买药还没钱,便壮了壮胆子,说:“我想拿十块,你肯借给我吗?”“宽打窄用,十块钱怎么够花?”狗尾巴花从钱匣子里抓起两大把,当啷啷扔在桌面上,十五块银元团团转。“我拿什么做抵押呢?”叶三车反倒为难了。“我一不要你的房子,二不要你的地。”狗尾巴花抛给叶三车一个挑逗的媚笑,“只要你这个人!”叶三车心事重重,并没有留神狗尾巴花的眼色,苦笑道:“我这一百多斤,能值几个钱?”“你在我眼里,虎骨、熊心、麝香、鹿茸,满身都是宝!”狗尾巴花一边飞眼吊膀子,一边搬来纸笔墨砚,“咱们就立下个字据,拿你的身价做抵押。”这个女人在通州的女子小学念过几年书,作风不正被开除,肚子里多少也装进去半瓶子墨汁,书写借据,一挥而就。叶三车只当便宜,不假三思,就双手按下了指印。饿急了吃五毒,渴急了喝盐卤。叶三车从狗尾巴花手里,稀里糊涂借了一笔又一笔。本生利,利做本,本利一个月一打滚儿,前前后后一拢账,日积月累一笔大数目。玉姑死后,叶三车打短为生,半夜三更才放工。他出外不锁门,回家也不点灯,归途中早在河汊子里洗净了身子,关门上炕就睡觉。一天,是个月黑夜,他又是不点灯就上炕,扯过枕头躺下来;朦朦胧胧刚要睡去,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从炕脚骨碌碌滚过来,一直滚到了他身边,狗皮膏药粘住了他。叶三车虽然胆大包天,但是这突如其来的一惊,也吓得他一身冷汗。那个女人嘤嘤吸泣,他听出来是狗尾巴花。“狗尾巴花,你……你来干什么?”叶三车又羞又怕。“我可怜你,心疼你,爱你……”狗尾巴花假哭无泪,“忍不住前来陪陪你。”“我不要你的可怜,不要你的心疼,不要你的……”叶三车想挣脱开她,“快走,快走!”粘在身上的狗皮膏药揭不下来,狗尾巴花死缠着叶三车不放,说:“那你就可怜可怜我,心疼心疼我……”“我的心早死了!”叶三车撕扯着身上的狗皮膏药,“埋在了玉姑的坟地里。”“你不必拿玉姑的阴魂当护身符儿。”狗尾巴花冷笑,“哪个猫儿不偷嘴,哪个男人不好色?你不过是想吃又怕烫舌头,胆小如鼠不敢惹连阴天。”“我怕你那个狗男人!”叶三车被狗尾巴花激怒得火冒三丈,“连阴天胆敢在我的头上动土,我就跟他鱼死网破,杀了他为民除害。”“三车,我的好汉子!”狗尾巴花撒了手,两眼闪烁贼亮的绿光,“我套白狼,你打杠子,咱俩弄死了这个恶贼配鸳鸯,钱匣子里的万贯家财都归你,我还保你在河卡子上当税警。”“滚!”叶三车挽起狗尾巴花的头发,打开窗户把她扔出去。“给我衣裳还我的钱!”狗尾巴花一溜十八个滚儿,爬起身来就往窗户里扬沙子,“三天之内你不把本利送上门,我点手叫来河防局的巡警,五花大绑押你下监牢!”一张文书三年契,叶三车自卖自身,到京西门头沟煤窑下井。七一去京西二百里,门头沟三年不回家。叶三车临走把伏天儿交给了蓑嫂。蓑嫂带着女儿金瓜,租一只小船,每天下河打鱼,夜晚借来月光,编织席、篓、筐、篮、笼、网、蓑衣,又偷砍一片蓬篙,种瓜点豆。成年起五更爬半夜,头不挨枕就手脚不闲,只不过挣了个饿不死。铁打的脊梁热豆腐的心,蓑嫂自打叶三车又从河边拣来一个玉姑,就心如死灰,不再想跟叶三车破镜重圆。可是,她眼见玉姑是个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叶三车娶了个纸糊彩画的人,外边累一天,回家也不能歇口气,她藕断丝连不忍心,就一条身子劈两半,替叶三车推碾子磨面,挑水打青柴,双肩担两户,龙头凤尾来回忙。玉姑坐月子,蓑嫂接的生。生下伏天儿,她又高兴又悲伤,想起了出疹子死去的儿子,回家溜溜哭了一个通宵。睡梦中,她仿佛看见死去的儿子转世投了胎,摇身一变正是小伏天儿。于是,伏天儿也像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千丝万缕心连着心。她下河叉鲫鱼,又杀了一只肥母鸡,给玉姑催奶补身子。转年一开春,伏天儿已经咿呀学语,蹒跚学步,蓑嫂更是提心吊胆;河上打鱼,撒网心发慌,瓜田里剪藤掐蔓,忽然眼皮子跳,她都急忙跑到叶家,看一眼伏天儿才放心。玉姑一见她那凄凄惶惶的神色,忍不住打趣她,笑道:“蓑嫂,孙悟空钻进了铁扇公主的肚子里,伏天儿闹得你牵肠挂肚,拽着你的心系儿拉纤绳。”“妹子,你没被蛇咬过,不知道怕井绳呀!”蓑嫂眼圈一红,“我那个儿子,要不是那年春天……眼下早就家里院外跑出跑进,黄嘴的雀儿似的,叽叽喳喳喊妈妈,叫爸爸了。”她又催促玉姑找个算命先生,给伏天儿算一卦;命中三灾八难,也好早有提防。算命的先生掐指算来,伏天儿是火命,玉姑是水命,母子相克,水火不相容。玉姑慌了神儿,愁眉不展,忧心仲仲:“但愿伏天儿克死了我,我可千万别克住他。”“认我当干娘吧!”蓑嫂挺身而出,“我是木命;引火烧身,伏天儿的时运越来越旺。”“唉呀,怎么能叫你割肉喂鹰呢?”玉姑过意不去,于心不忍。“我是个铁树杈子烧不焦。”蓑嫂笑了笑,“伏天儿真要是把我克死了,你只叫他给我打个幡儿,抓把土,哭一声娘,我就死而无怨了。”“好姐姐!”玉姑抱住蓑嫂落了泪,“我该怎么报答你呢?”蓑嫂想了想,说:“妹子,你要看得起我,就认金瓜做女儿。金瓜是土命,跟你不相克。”“我愿意!”玉姑满口答应,“我有一儿,正少一女,一儿一女一枝花嘛!”蓑嫂却另有心思。她跟叶三车搭伙了二年,叶三车疼爱金瓜,金瓜叫惯了爸爸。杨小蓑子一来,逼着金瓜改口,金瓜不改,天天挨小蓑子的打,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金瓜恨死了这个生身之父。杨小蓑子走了,金瓜满心欢喜,本想从今以后又可以管叶三车叫爸爸了,却不想叶三车又拣来一个玉姑大婶,这一回竟是亲娘逼她改口:“金瓜,不许你管三车叔叔叫爸爸,玉姑大婶撕烂你的嘴。”于是,金瓜心中恼恨玉姑。金瓜挎着柳篮儿到河滩上剜野菜,有时遇见叶三车,先大叫一声:“叔叔!”扔下柳篮儿,投入叶三车的怀抱。等叶三车把她抱在怀里,她便双手搂住叶三车的脖子,咬着叶三车的耳朵,小眼珠儿偷偷溜瞅一下四外,又悄悄叫一声:“爹!”叶三车鼻子发酸,紧搂着金瓜舍不得撒手。玉姑当干娘,金瓜便是叶三车名正言顺的干女儿,也就能响响亮亮地叫他一声爹了。蓑嫂找了个黄道吉日,带着金瓜来给干娘磕头。玉姑也给干女儿绣一件花兜肚,兜肚箍在前胸上,拢住干女儿的心。玉姑出殡,金瓜和伏天儿披麻戴孝。伏天儿是亲生儿子,给玉姑打幡儿;她是干女儿,给玉姑烧纸。一儿一女给玉姑送了葬。叶三车自卖自身,三年的卖身契上画了押,转身来到蓑嫂家。“蓑嫂,我把自个儿卖了。”叶三车掏出两块银元,一把铜子儿,扔在炕上,“还清了狗尾巴花的驴打滚儿,就剩下这几个钱。我一走三年,伏天儿吃、穿、上学,都靠你们娘儿俩了。”“一家人……你为什么说两家话?”蓑嫂哭了,“伏天儿是你的儿子,也是我心上的肉。”叶三车点点头,说:“你比他的亲娘更疼他。”两人泪眼相望。金瓜已经是十五岁的少女,心早开了窍,一见这个情景,忙跳下炕,说:“我去看看伏天儿,别叫猫儿狗儿吓着他。”说罢,赶紧开门跑出去。蓑嫂坐在炕沿上,掩面而泣,说:“还不如卖了我,留你在家,两个孩子大树底下好乘凉。”叶三车苦笑,说:“人有脸树有皮,我怎么能伸手接你的卖身钱?”“那……”蓑嫂抬起了头,“我带着两个孩子也搬到门头沟去,活吃一锅饭,死埋一个坑,生死落个大团圆。”叶三车连连摇头,说:‘门头沟地少石头多,喜鹊老鸹都不搭窝。一方水土只养一方人,运河滩再穷,你还能找把野菜嚼一嚼。”“挖煤的吃阳间饭,干阴间活儿,这三年的日日夜夜叫我怎么熬呀?”蓑嫂哭得更伤情。“我……正想……跟你商量……”叶三车咽下一腔苦水,“下门头沟小窑,好比入阴曹地府,万一我这把骨头扔在井下,死了外丧,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替我把伏天儿拉扯大,给他成家立业,也不枉咱俩露水夫妻好过一场。”“亲人呀!”蓑嫂扑到他身上,“砸碎了骨头连着筋,大卸八块烧成了灰儿,我心上只有你一个人。”叶三车心中悲痛,哽咽着叫了一声:“我的苦人儿!……”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你这一走,咱俩今生今世还不知能不能再见面……”蓑嫂悲悲切切,“今夜晚你就留在我的身边吧!”叶三车心软了,捧起蓑嫂的脸儿。可是,正在这一念之间,玉姑的面影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惊慌地推开了蓑嫂,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玉姑临死的时候,我当着伏天儿的面……赌过咒他仓皇离去,匆匆走出凤尾,路过熊腰,膛过两道小河汊子,回到龙头。两腿发软,跟踉跄跄走进家门。屋门顶着杠子,屋里听不见声息。只有倒挂在柳篱的野花藤萝上,墙根阶下的青草里,蝈蝈儿和蛐蛐儿低吟浅唱,叫叫停停,月色朦胧中的小院沉寂而凄凉。“金瓜,伏天儿,开门!”叶三车站在窗外,轻轻唤道。窗内没人答应,蝈蝈儿和蛐蛐儿却吓得停止了鸣声。一片浮云掩月,小院游荡着忽明忽暗的阴影。叶三车敲打着窗棂,伏天儿从沉睡中醒来,呢喃梦呓地说:“爹,我就来……”“你给我躺着睡觉!”金瓜怒喝一声,“爹,我懒得下炕,您还是回去睡吧。”叶三车明白,金瓜人大心大,有意成全一对老人家,这反倒使他更感到羞愧和不安,便轻着脚步走到豆棚下,在玉姑的坟边半躺半坐到天明。蓑嫂给他缝补浆洗了单衣和棉衣,金瓜给他赶作了夹鞋和棉鞋,叶三车告别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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