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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绍棠文集-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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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玉姑的坟边半躺半坐到天明。蓑嫂给他缝补浆洗了单衣和棉衣,金瓜给他赶作了夹鞋和棉鞋,叶三车告别亲人,一根柳棒挑起一卷破烂行李,风丝雨片上路了。八伏天儿来到蓑嫂家,蓑嫂惯他,金瓜管他,惯他的到了儿没有拗过管他的。伏天儿落生以来,爹娘头顶着他长大。长到九岁,横草不拈,竖柴不拿,玉姑生怕柴草弄糙了他的手,捏起笔杆写字不秀气。每天上学下学,叶三车背去背回。玉姑病倒炕上,叶三车日夜服侍左右,仍旧一天往返两趟接送儿子。蓑嫂一心想叫伏天儿把她当亲娘,母子连心瓜儿不离秧,疼伏天儿比叶三车和玉姑更水涨船高。伏天儿来到蓑嫂家的第二天清晨,蓑嫂起早下河打鱼,临走叮咛金瓜道:“一会儿你背着伏天儿上学去。”金瓜蓇朵着小嘴儿,嘟哝着说:“九岁大小子了,他没长着腿!”“这是你爹立下的老规矩,谁敢走了样儿?”蓑嫂虎起脸,“一路上小河汊子套着大水塘,坑坑洼洼,深深浅浅,柳棵子蓬蒿里藏着狼叭狗子,你就忍心叫他单枪匹马过五关?”蓑嫂眼见金瓜身背伏天儿下凤尾,又在门口踮起脚尖张望一程,才到河边去。金瓜十五岁,水乡人家的女儿,杨柳青的画中人,秀眉梢眼赶过了少女时代的蓑嫂,心眼子也比她娘多。一条七盘八绕在运河滩上的羊肠子小路,路旁牛蒡沾人衣,野藤绊人腿,野花拂人面,碧纱翅膀的大个儿绿蚂蚱飞落人身上。金瓜背着伏天儿三步一回头,偷看她娘的动静。直到翻过一道沙岗,钻进小河汊子岸边的绿树浓荫里,估量着她娘望不见,她忽然把从背后拢住伏天儿的双手一松,伏天儿整个摔在了地上。“你这个懒贼!”金瓜把大辫子一甩,满脸寒霜,“你长着双脚不走路,何必要这两条腿?不如我折断它当柴烧,背起你来一身轻。”伏天儿爬起来要跑,金瓜就像燕子抄食儿,一把抓住他。“娘……娘呀!”伏天儿大声呼喊。金瓜一手死死地捂住他的嘴,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威吓道:“你敢再喊叫一声,我不闷死你,也把你的脖子拧成八道弯儿。”伏天儿吓傻了,唔唔呀呀哀叫:“姐……姐姐……”金瓜抽回捂嘴的一只手,目光凌厉,逼问道:“你自个儿会走不会走?”“我……会走。”伏天儿鸡啄米似的点头,眼泪围着眼圈转,“自个儿走。”“去吧!”金瓜操了他一掌子。伏天儿一溜烟飞奔,头也不敢回。金瓜并不放心,悄悄尾随着伏天儿,直到看见他跑进村口,才返回凤尾。日落黄昏,金瓜又到这个村口想把伏天儿接回来。可是,左等不见人,右等不见影儿,跑到小学堂问老师,伏天儿早走了。金瓜着了慌,走遍运河滩,东南西北直着脖子叫:“伏天儿,伏天儿!”河滩上起了风,风吹草动听不见伏天儿的回声。她正团团打转,蓑嫂收船回家,进门不见这一对儿女,也找到河滩上来。“伏天儿呢?”蓑嫂急色白脸地问道。“他放了学,野鸟儿……满天飞……”金瓜哭丧着脸,吞吞吐吐。“想必是你这个死丫头欺侮了他!”蓑嫂狠狠打了女儿一巴掌,“伏天儿,伏天儿!”娘儿俩叫哑了嗓子,伏天儿就像一颗随风飘去的流星,不知飞向何方,落到何处。蓑嫂只怕有个三长两短,抱住路边一棵孤树哭出来:“三车,三车呀!我亏负了你,对不起玉姑呀!”金瓜拢定神思,忽然心明眼亮,说:“伏天儿会不会到他娘坟上去?”叶三车到京西门头沟下煤窑,他在龙头的两间棚屋就上了锁。蓑嫂和金瓜寻来一看,只见伏天儿果然依偎在豆棚下的玉姑坟边,抽抽搭搭地哭泣。“儿呀!”蓑嫂心都碎了,弯下腰把伏天儿抱在怀里,哭得比伏天儿还伤心。“娘,姐姐……要闷死我,拧断我的脖子。”伏天儿告状,火上浇油。“该死的丫头!”蓑嫂又气又恨,放下伏天儿,折断一根柳枝子,没头没脑抽打金瓜,“我不打得你皮肉开花,出不尽我心头的恶气。”柳枝子带着嗖嗖的风声,雨点冰雹落在金瓜的身上,金瓜不躲也不闪,不掉一滴眼泪。伏天儿见金瓜挨打,起先还捂着嘴儿吃吃笑,后来看着打重了,扑过去喊道:“娘,您饶她这一遭儿吧!”却不想说时迟,那时快,这一柳枝子正抽在他身上,疼得他连蹦了三蹦。“唉呀,我的儿!”蓑嫂心疼得血都凉了,两眼发直,不知如何是好。伏天儿蹦了三蹦,两脚落了地,却噗哧笑道:“娘,一人有罪二人当,打完了姐姐您该打我。”“笑面虎儿!”金瓜啐他一口,掉头就走。夜晚,伏天儿跟蓑嫂睡在炕头,金瓜睡在炕脚。蓑嫂劳累一天,躺在炕上就散了架,闭上眼睛马上沉沉入睡了。伏天儿本来也因得上眼皮直粘下眼皮,可是一见金瓜团着身子脸朝墙,想到她挨了一顿打,晚饭又没吃,心里酸溜溜的不好受,就悄悄爬了过去,轻轻推了推金瓜,金瓜一动不动,他又低声讨饶,说:“姐姐,别生我的气了。”金瓜像个石头人,还是不理他。于是,他就伸出手,轻柔地抚摸金瓜身上的伤痕。金瓜的身子忽然一阵打颤儿,猛地一脚,把伏天儿踹了个一溜滚儿大翻身。第二天清早,金瓜不等她娘吩咐,上赶着催伏天儿道:“快吃饭,姐姐背你上学。”“这才像个疼兄爱弟的模样儿!”蓑嫂也眉开眼笑了。金瓜背起伏天儿出门,步子很大,走得很快,可是一翻过那道沙岗,金瓜却收住了脚步,在绿树浓阴下坐下来。“你怎么不走呀?”伏天儿问道。“我累得……两腿发酸……”金瓜假装气喘吁吁,“歇一会儿再走。”“晚到一步,老师打手板儿!”伏天儿急得喊叫。“宁挨手板儿打,也别叫腿吃亏。”金瓜笑嘻嘻,一点不着急。“放开我,我自个儿走吧!”伏天儿宁愿腿吃亏,也不愿挨手板儿打。金瓜的两条胳膊却像两道铁箍,伏天儿难以挣脱。歇息了足有一顿饭的工夫,金瓜才起身。没到村口,小学堂已经打钟上课了。傍晚,金瓜接伏天儿,只见伏天儿手抹着眼泪走出村口,头上三个青包,就像三星高照,那是老师的藤杆子敲出来的。夜色黑糊糊,蓑嫂没有发现伏天儿头顶三星,伏天儿也没有告状。娘儿仨摸着黑睡下了,还是蓑嫂先睡着。伏天儿刚打盹儿,忽然有两只手抄起他的身子,他睁眼一看是金瓜,金瓜把他抱到炕脚去。金瓜一只胳臂拢住伏天儿,摊开一只手掌心,揉搓着他头上的一个个青包,还轻轻地吹着气;伏天儿觉得,他像是沉浸在大清早的花香水气里。“还疼吗?”金瓜小声问道。“疼着哩!”伏天儿想叫金瓜多吹一会儿,故意叫疼。他在花香水气中睡去。天亮,伏天儿爬起身,洗了两把脸,匆匆喝菜粥,金瓜又笑吟吟地说:“伏天儿快吃,我背你紧走,可不敢晚到一步。”伏天儿惊叫一声,扔下筷子,撒腿就跑。“他怎么不叫你背呀?”蓑嫂纳闷地问道。“谁知道呢?”金瓜咬住嘴唇,不敢笑出声来。“一定是你又吓唬他了!”蓑嫂的脸一沉,又要发火。金瓜不敢吐露真情,眉头一皱,急中生智,扯了个谎,说:“我背去背回,接送他上学,他的学伴们看见,鸡一嘴鸭一嘴,都管他叫小女婿儿,他臊破了脸。”“这些个嚼蛆的小狗蛋儿!”蓑嫂不免心中一动,若有所思,“真要是把你许配给他,也得等你爹回来点头。”小女婿娶大媳妇儿,是当年运河滩盛行的风习。有钱人家,给他们的公子哥儿娶大媳妇,为的是白得个使唤丫头服侍少爷。公子哥儿长大了,大媳妇也见老了,再娶个年少的小娘子。穷门小户,给儿子娶大媳妇,为的是里里外外多一把手,炕上地下白得一个干活的人。“娘,您葫芦倒提说的是些什么呀!”金瓜涨红了脸。蓑嫂微笑道:“你先心中有数儿,更知道疼他。”“我不愿意!”“人家伏天儿是个文墨书生,披红插花的前程,你攀上了高枝儿,算你有福气。”“他……太小。”“有秧儿不愁长!小子家身量儿蹿得快,再过两年,伏天儿就跟你一般高。”金瓜把大辫子缠绕在脖子上,嘴里咬住辫梢儿,双手合抱比她腰还粗的树身,直上直下爬到树梢,骑在树杈上。伏天儿站在榆树下,仰着脸儿,身边一只大筐。金瓜折断几枝扔下去,说:“伏天儿,你先吃个饱!”伏天儿接住几大串榆钱儿,盘膝大坐在树下吃起来。榆钱儿生吃很甜,而且越嚼越香。伏天儿在树下大口大口地吃,金瓜在树上也大把大把地揉进嘴里。他们背着大筐大筐的榆钱儿回家去。九成榆钱儿一成面,搅和一起锅里蒸,水一开花就算熟。然后,切碎碧绿白嫩的羊角葱,泡上隔年的老跨汤,拌在榆钱饭里,吃起来别有风味,一天三顿吃不厌。杨芽、柳叶、榆钱饭,喂大了伏天儿,一点不夸张。穷苦人春天吃个树饱;夏天生吃面瓜,熟吃倭瓜,落个瓜饱;秋天烧玉米,煮青豆,打枣扒花生……混个杂饱。运河滩上,枣树三三五五,生长在沙岗土丘。白露前后,枣儿熟透,老虎眼枣儿甜又圆,满树像是挂起小红灯笼。金瓜最喜欢带着伏天儿上树摘枣,连吃带玩,拿伏天儿取乐儿。伏天儿还是站在树下吃现成的。金瓜先摘一把,喊道:“伏天儿,张嘴!我喂你。”伏天儿的嘴刚张开,一颗红枣投下来,他刚想咬一口,一颗一颗下枣雨,他应接不暇,只能囫囵吞枣。然而,蓑嫂却不许金瓜跟随她下河打鱼,这是因为河上船只往来如梭,人多眼杂,她怕一天天花开茂盛的女儿,上当受骗,遭劫被抢。运河上的人贩子贼船,是属黄花鱼的溜边走,看见岸上的孤身少女,歹徒们跳上岸就敢抢,堵住嘴拖上船,捆住手脚扔进舱,顺风顺水直放天津卫。被抓的姑娘,十有八九卖到妓院暗门子;也有卖进大宅门里当丫头,纱厂里当女工的。蓑嫂打鱼是神手,网网不落空,满舱尺把长的大鲤鱼活蹦乱跳。连阴天死盯住她,欺侮她是个没有男人做主的妇道人家,专门在她身上敲竹杠。这天蓑嫂头戴一顶荷叶罩的柳圈儿,光膀子只在胸前背后裹上一条遮眼的破布,裤腿挽到膝头,站在颠簸不定的小船上挥撒鱼网,连阴天的巡逻船过来了。“蓑嫂,上税!”连阴天像恶狗狂吠。过去的税例,打上的鱼三七开。自从殷汝耕在通州当上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行政长官后,通州不算中国的地,运河不算中国的河,收税的王法也改变了。凡是渔船下水,不管打多打少,固定交税,紧上加紧。渔家打得的鱼虾,卖给从通州下来的鱼贩子,鱼贩子跟连阴天穿连裆裤,压低鱼价,巧取豪夺。连阴天更自立王法,在他这十八里管界之内,鱼虾不许出界外卖,层层盘剥,打鱼的忙累一天,上了税所剩无几。殷汝耕登基,连阴天在他这十八里管界之内更坐定了铁桶江山。原来,殷汝耕将通州文庙改作他的金銮殿,看守文庙的金二榜眼拥戴有功,官封伪自治政府参事。有一天,这位年近古稀的金参事大动雅兴,乘船游览大河的风光,在花街熊腰河卡子下船歇脚,一眼看中了风骚妖冶的狗尾巴花,当场认作干女儿。干爹的公馆少个女主人,就接干女儿去管家。狗尾巴花来到金公馆,就好像五黄六月的韭菜招苍蝇,伪自治政府五花八门的官吏挤破金公馆的门框,踢平了金公馆的门槛。狗尾巴花在政界人物中间红得发紫,妻贵夫荣,连阴天大沾其光,不但多加俸禄,而且背倚横七竖八的靠山,越发有恃无恐。只是一人独处,茕茕子立,形影相吊,未免凄凉寂寞。于是,静极思动,他就在蓑嫂和金瓜母女身上产生了邪念,插圈弄套打主意。蓑嫂虽是快四十的人了,可是一条风吹日晒的身子仍然丰满茁实,摇橹划船,撒网收网,挑担走路,仍然像风摆杨柳一般轻盈袅娜,惹得连阴天欲火中烧,垂涎三尺。听连阴天一声吆喝,蓑嫂挺直身子抬起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连警官,我还没卖一文钱,拿什么交税?”“就要你船舱里的大鲤鱼!”连阴天瓮声瓮气地说。蓑嫂舍不得,说:“今天我手儿顺,这些鲤鱼想卖个好价儿。”“我这是赏你脸!”连阴天的巡逻船跟蓑嫂的打鱼小船头碰头,扔过一只大鱼篓。蓑嫂含着眼泪儿,往鱼篓里一条一条拣鱼,心上像一块一块剜肉。“娘!”远处,金瓜站在齐胸的河水里,手持当年叶三车那杆丈八的鱼叉,挥动着叫她。水边,伏天儿扬手举起一柳串大鱼,喊道:“娘,您看!”“伏天儿,你可别下河呀!”蓑嫂说着,把装满鲤鱼的鱼篓搬到连阴天的巡逻船上去,然后拨船要走。“且慢!”连阴天把巡逻船一横,拦住蓑嫂的去路,阴沉沉的面孔皱皱巴巴一笑,比哭还难看。“蓑嫂,我先向你报丧,再给你道喜。”说罢,斜眼儿瞟着蓑嫂的脸色,故意卖关子。蓑嫂眉尖一颤,心凉肉跳地问道:“连警官,难道他?……”叶三车的名字几乎脱口而出。“你那个杨小蓑子早变刀下鬼了!”连阴天亮了底,“我刚结拜的把兄弟,是河防局新上任的缉私巡警小队副,过去在奉军里跟小蓑子一个连吃粮。小蓑子跟连长赌钱,输了个赤条精光不剩一根汗毛,又想鞋底抹油开小差儿,抓回来先贯耳游营,后果首示众。”蓑嫂一块石头落了地,长吁了一口气,说:“早就该死!可惜沤臭了一块地。”“啧,啧,啧!”连阴天打着响香儿,“狠毒莫过妇人心。“多谢连警官!”蓑嫂摇橹,又要夺路而去。“慢着,我还有下回分解!”连阴天扮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儿,“我看你们孤儿寡母,吃不饱穿不暖十分可怜,打算给你们指出一条明路,不知你们肯走不肯定?”“说吧!”蓑嫂忍着头疼,耐着性子。“我看你家金瓜,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一点点,明明是一棵摇钱树。”连阴天挤眉弄眼儿,“我刚才提起的那个缉私巡警小队副,腰缠万贯,家小扔在关外,拜托我给他买个如花似玉的小娘,金屋藏娇……”“我饿死也不卖闺女!”蓑嫂打断连阴天的花言巧语。“女大不可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呀!”“我女儿早有了主儿。”“谁?”“伏天儿。”连阴天眨了眨眼,哈哈大笑,说:“那个乳臭小儿,能有多大出息?”蓑嫂冷笑一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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