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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绍棠文集-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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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儿跟翻天印搅混了十个年头,学会了翻天印的几套花招儿,自个儿还有满腹的鬼点子;连翻天印都高挑大拇指,夸她七窍八孔满是锦囊妙计。于是,众人随缘凑趣儿,锦儿就落了个锦囊娘子的封号。锦囊娘子一想自己这朵鲜花插在了狗屎上,就恨不得一刀一刀活剐了翻天印。可是她自打十五岁被翻天印揉圆了又搓扁,折磨得怕人骨髓;而且深知翻天印一肚子狼心狗肺,凶狠毒辣,只得低眉顺眼,不敢轻举妄动。土改运动要过三查关,翻天印作恶多端,害过几条人命,吓得急火攻心中了风,一摊烂泥瘫痪在炕上;爬也爬不动,坐也坐不起,有嘴不会说话,连张口吃饭都得一勺一勺喂下去,这下子可落在了锦囊娘子手里。十年的怨恨要出气,打他是个活尸,不知疼痛,骂他自个儿伤神,反倒不上算,饿他一死,一时痛快,却又便宜了他,都不是高明手段;软刀子割肉最难受,锦囊娘子就在翻天印的眼前招野男人,细水长流整一年,翻天印才气死。气死了翻天印这个恶棍,锦囊娘子孤身一人,年轻寡妇开店,招蜂引蝶,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她赶快找主儿改嫁。嫁给花轱辘,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锦囊娘子感到称心如意;可是,过去的那几个情人仍旧死皮赖脸,纠缠不休,婚后几个月不得安宁。花轱辘沉得住气,自有安排;他一面对锦囊娘子百般温存,一面打听这些旧日情人的真名实姓,心中有底,这才动手。他打发人兵分几路,到那几个旧日情人家去,假作替锦囊娘子捎信;只说花轱辘外出,约那个人夜晚前来鱼菱村幽会。花轱辘在家里,找来力大如牛的邵正大当帮手,暗中埋伏已定,只等关门打狗。月黑天,三更时分,这些家伙一个个先后到来,进门一个,花轱辘和邵正大就一拥而上,放倒在地,捆猪一般绑住手脚,嘴里填进烂棉花团子,扔到鸽子笼小棚屋的土炕上;一个又一个,小炕上堆起了人垛,便关紧了屋门,堵严了窗户,在外间屋的灶膛里点起老树杈子,干锅爆螃蟹。正是暑伏天气,关门闭户的鸽子笼小棚,闷热得像扣屉的蒸笼;硬柴又把土炕烧得滚烫,不到一顿饭的工夫,这几个家伙便满身燎泡,皮开肉烂。花轱辘不慌不忙,支起窗户打开门,兜头泼下几大筲水,一个一个松绑放生;这几个家伙不死只剩一口气,各自四脚落地爬回家去,全都根除了邪念。一年之后,锦囊娘子生下一个粉团似的大胖小子,也就不再三心二意了。锦囊娘子喜欢劳心,不爱劳力,嫁到杨家,又入社多年,从不下地。她是河边渡口的鸡毛小店出身,眼皮子杂,嘴皮子巧,心路宽,门路广,不愿吃闲饭,就做小买卖。运河两岸四乡八镇的集市,她是穆桂英大破天门阵,阵阵出马,每趟都沾手三分肥;一年到头,锦囊娘子抓回家来的活钱,顶得上三个花轱辘死挣工分。天下大乱那十年,京郊的集市被横扫一空;锦囊娘子已经很不年轻,早被村里人尊称锦囊大婶,可是手长脚快,不减当年;她跨出北京地界,跑河北省境内的自由市场。鱼菱村的工值,年年落价,一个强劳力,还不如一只老母鸡;杨家老少几口,没有锦囊大婶东奔西忙,吃穿得愁断肠。要想走出围、追、堵、截的鱼菱村口,头上得撑起一柄大红伞;锦囊大婶虽然是自由市场的老客,却不忘驱赶老伴和儿子跑在学大寨的前列;花轱辘老头当上活学活用的标兵,他们的儿子杨吉利更当上政治队长,锦囊大婶跑自由市场也就四面八方,畅通无阻了。支农代表和学大寨工作队,都把杨家当成堡垒户,进村先派他家的饭,这可烦死了锦囊大婶。她一怕露馅,二怕麻烦,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河滩上挖野菜,园子里捡烂菜帮子,大锅一熬,吃忆苦饭,支农代表和学大寨工作队一上饭桌子,不禁心里发呕,却又不得不装出庄严沉痛的神色,硬着脑皮,捏着鼻子喝几碗。等他们一走,锦囊大婶插上门闩,顶上门杠,切面、烙饼、包饺子;忆完了昨日的苦,全家另享今”的甜。从此,支农代表和学大寨工作队不敢再到杨家派饭,还得夸杨家阶级觉悟高。锦囊大婶虽然已经是个干巴精瘦的小老太婆,但是仍然残存着昔日的风韵神采,穿着打扮也不肯土气;女儿天香穿旧的衣衫,她都照搬在身上。这些衣衫买自北京王府井百货大楼,又是上海服装店出品,描得出少女婀娜的身姿;风吹日晒褪了色,花儿草儿的还有几分鲜艳。有钱难买老来瘦,锦囊大婶五十几岁不发胖,穿起时装正合身;若再蒙上女儿天香那藕荷色的头纱,冷眼一看后影,还只当是谁家的新媳妇。锦囊大婶也真是人老心不老,花轱辘老头喜欢穿农民的老式裤褂,被她指鼻子剜眼一顿数落,只得四季都穿儿子杨吉利的剩货,外貌颇像城里工厂的老师傅。心快眼尖钻空子,是锦囊大婶的独到之外,花轱辘老头也不能不佩服她棋高一着。这时,高墙那边的西院,邵正大跟吴钩大喊大叫,吴钩劝不转这头十八匹马也拉不回头的犟牛;花轱辘老头乱了方寸,锦囊大婶却十分镇静,想出了妙计安天下。“兵贵神速!”锦囊大婶把花轱辘老头从地上搀架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泥土,“快把吉利找回来,叫他给老正大服个软儿,老正大这个人脸热,不会跟晚生下辈一般见识;两家讲和,咱们也不失身份,没丢面子。”花轱辘老头遵旨,跑出门去。“小师傅,有劳你的大驾。”花轱辘老头满脸堆笑,向吉普车的司机点头哈腰,“我要把我的儿子接回来,跟你们的吴社长,他的吴大伯吃顿团圆酒饭,求你开车跑一躺。”“大伯,上车吧!”年轻的司机爽快地答应。花轱辘老头坐着汽车接儿子,从北到南穿过鱼菱村的一条街,神气十足。四杨吉利已被削职为民,不再当政治队长;从高人一等,落到等外劳力,低人一头了。过去,嘴皮子开花,舌头尖子取贵;溜溜达达,十分到家,游游逛逛,工分上帐。丢了乌纱帽,就得下地卖力气,他可舍不得劳其筋骨,汗珠子摔八瓣儿:便自己落价,跟花甲古稀之年的老人一起遛马,每日只挣六分。拉了秧的黄瓜卸了任的官,杨吉利仕途失意,整天愁眉苦脸,忿忿不平,一脑门子丧气。花轱辘老头和锦囊大婶,自打杨吉利落生之日,就顶在头上,捧在手里,甘当儿子的牛马,把杨吉利娇惯得咬群抓尖儿,自命不凡,好出风头。他念中学,造反起家,回村以后,又以鹦鹉学舌,左嗓子唱小靳庄的高调儿,写诗成名;不费吹灰之力,扶摇直上,荣任政治队长,更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梦想平步青云,一步登天,当上“全民所有”,不吃毛粮,铁秆庄稼,旱涝保收,货真价实的长字号人物。明明是碟子里孵出的豆芽儿,却自以为是一棵栋梁之材的大树。杨吉利眉眼透着鬼头,其实不到家;前扑后咬得罪人找他,大学选拔学员,工厂招收壮工,全都没有他的份儿,还美其名曰工作需要,对他重用。连花轱辘老头和锦囊大婶都看出了其中有鬼,他却鬼迷心窍,还呵斥他的爹娘私字当头,没有公心。儿子走了背字儿,花轱辘老头和锦囊大婶只觉得满腹委屈,怨天尤人;生怕儿子一口气窝在心里,得了臌症,有个三长两短。轿车的骡子单喂,吃穿都把杨吉利供在上席,老少三辈拔头份儿;但是,杨家毕竟已经今非昔比,灶王爷和灶王奶奶虽是一家之主,却也不是金口玉言;两片刀子嘴的女儿天香,一身占全骄娇二气的儿媳妇于芝秀,都不给杨吉利好脸色,杨吉利吃口东西,也是打脊梁骨下去。花轱辘老头乘坐吉普车,指手划脚,穿村而过;就像宫轿行街,惊动了家家户户,男男女女都跑出门来观看,沿街一条人巷。“看见我家吉利了吗?”花轱辘老头从车窗里探出身子,逢人便问。“这是谁的汽车呀?”人们反问他。“是公安局的逮捕车吧?”有人跟他开玩笑。“这是他吴大伯的专车!”花轱辘老头眉飞色舞,“他吴大伯要找他谈话。”“你家吉利哪儿来的吴大伯呀?”有人迷惑不解,也有人明知故问。“就是当年土改工作队的吴队长呀!”花轱辘老头大声吆喝,“卧龙出山,老将出马啦!”吉普车带着一缕尘烟驶出村外,花轱辘老头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儿子喜欢在河湾子的柳林中挂马,便又指引吉普车向河湾子驶去。从鱼菱村西口向南,运河甩了一个大弯;河湾和长堤之间,是一片茂密的柳裸子地,洒满野花,水边绿苇丛中鸣禽啼啭,罕有人迹,是鱼菱村外一个十分背静的角落。杨吉利遛马,跟花甲古稀的老年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使孤家寡人,独往独来;把两匹挂了驹儿的骤马拴在河湾子的大柳树上,自己钻入柳棵子地里,白沙地上铺开一张大花塑料布床单,不是睡大觉,就是看小人书,还常常在柳阴深处摆下赌场,招来几位酒肉朋友打扑克赌钱。杨吉利别无一技之长,只有在赌钱上玲珑剔透,手眼精明,十局九胜;所以他花钱大手大脚,一支接一支地吸过滤嘴香烟。吉普车在河堤上停下来,花轱辘老头跳下车去,走下河坡,只见柳棵子地上空,香烟缭绕,柳丛里吵蛤蟆坑似的吆三喝六;一架录音机播放着令人骨酥肉麻的港台歌星的流行歌曲。杨吉利跟他的朋友们正在狂赌。“吉利!”花轱辘老头叫道。没人理睬,只有港台歌星在嘻皮笑脸地打情骂俏:好花不常开呀,好景不常在……“警察抓局来啦!”花轱辘老头大喝一声。柳棵子地里一阵大乱,鸡飞狗走,抛下了港台歌星,几声抽泣,几声凄厉:“……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花轱辘老头捧腹大笑。“爹,谁打发您前来诈尸?”从柳裸子地中冲出一个花花公子,横眉立目地向花轱辘老头大发脾气。此人便是杨吉利。杨吉利三十一岁,生得细皮嫩肉,唇红齿白,不带一点农村的土气;他留的是大鬓角,嘴唇上一抹小胡髭,鼻梁上架一副贴着商标的蛤蟆镜,上身穿一件套头紧身尼龙衫,下身穿一条米黄色的喇叭裤,十足的港式派头儿。也许有人不相信,这副打扮,城里也并不多见,京郊农村怎么会出产这类角色?京郊农村的每个大队,差不多都有放映机,放映员到公社电影站租片子,每场只花一至五元;不到三夏三秋大忙时节,乡下人晚上收工,闲着没事,大队就放映电影,至少隔一天演一场。而且,大队部还有一台二十时的电视机,更是每晚都要开放。某些香港和国产仿洋牌的影片,以及花里胡哨、光怪陆离的电视剧,造就了杨吉利这一类的浮浪子弟。“你跟谁在一块打扑克?”花轱辘老头笑眯着眼睛问道。自幼把儿子娇惯得野腔无调,打天骂地,花轱辘老头被儿子当头棒喝,也是自作自受;不过,习以为常了,倒不觉得脸上挂不住。“北京来的哥们!”杨吉利脸上放着毫光。花轱辘老头一听儿子结交上北京的朋友,只觉得他家又多开了几条门路,忙问道:“他们都在哪儿上班?”“人家是争取人权自由同盟的。”杨吉利打开雕花镀镍的烟盒,抛给花轱辘老头一支,“这是人家刚送给我的外国香烟,您尝尝。”花轱辘老头听着耳生,追问道:“这是哪一行的单位,你怎么跟他们认识的呀?”“我前些日子进京,跟他们在民主墙结成战友。”杨吉利摇头晃脑,自鸣得意,“连外国人都佩服他们!”花轱辘老头倒吸了一口冷气,说:“吉利,京油子可沾不得呀,你别吃不着羊肉反惹一身膻气。”“您一个上老帽儿,懂得什么?”杨吉利不耐烦的挥手,“去,去,去!”“快跟我回家!”花轱辘老头一指河堤上的吉普车,“你吴大伯特派汽车来接你,要跟你谈谈话。”“您打哪儿给我捡来一个吴大伯呀?”杨吉利翻着白眼。“就是吴钩呀!”花轱辘老头的得意神气,不下于儿子,“人家又当上了报社的社长,大老远的从北京下来看我;你不是会写诗吗?正跟他对工,求他提拔提拔你。”“原来是那个老右呀,不见!”杨吉利嗤之以鼻,“二次革命一来,还得给他戴上帽子。”“什么,什么?……还要折腾呀!”花轱辘老头惊慌失色,直打寒噤。“眼下的这些政策,都是要使党变修,国变色,不折腾行吗?”杨吉利恶狠狠地嘶叫,“什么叫让农民富起来,分别是要使贫下中农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放屁!”花轱辘老头头一回跟宝贝儿子发这么大火,“我土埋大半截,穷够了!临死之前,非要富一下子不可!”他气昏了头,转身就走,上堤坐车,原路而回。“我警告你们!”杨吉利跳着脚,“不许跟吴老有勾勾搭搭,丧失阶级立场。”花轱辘老头气呼呼回到家,锦囊大婶急不可耐地问道:“怎么没把吉利接来?”“小兔崽子还是头上长角,身上长刺!”花轱辘老头听见墙那边吴钩大说大笑,急得在院里来回转磨。“我,还有一条妙计。”锦囊大婶牵着嘴角一笑,酸溜溜压低声音,“打发芝秀过去赔情,这把钥匙一定打得开那把锁。”“唉呀,这……这……”花轱辘老头面带难色,“咱们也太下作了。”锦囊大婶脸一沉,下令:“快去接芝秀!”就在这时,收了工的儿媳妇于芝秀,怀抱着从幼儿园接回的小女儿,风摆杨柳走进门。五于芝秀虽然已经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仍然在鱼菱村的年轻女人中拔尖儿,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姑娘少女,也比不上她的花光草色。这两年,她的小姑子杨天香像一朵碧水新荷,崭露头角;可是,那丫头整天一副冷若冰霜的脸子,又是两片刀子嘴,没有一点春水柔情,温馨气味,还是她更引人注目。她的爹,十三岁进京学生意,眼下是北京大栅栏百货商店的老售货员,比她娘大十八,节假日替人顶班,也不回家。家里,她娘带着她和两个弟弟过日子,每到月头,她娘就打发她到北京去,替她爹领取工资,然后给她爹买下十五块钱的饭票,剩下的五十四元三角二分,整个儿带走。于芝秀的娘,是个小肉头户的女儿,年轻时候也长得像三春的桃李,炕上地下又是一双巧手;她家只雇一个孤儿扛小活,只管吃穿,不给工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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