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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徨-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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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还未直照,但路上的沙土仿佛已是闪烁地生光;酷热满和在空气里面,到处发挥

着盛夏的威力。许多狗都拖出舌头来,连树上的乌老鸦也张着嘴喘气,——但是,

自然也有例外的。远处隐隐有两个铜盏〔3〕相击的声音,使人忆起酸梅汤,依稀感

到凉意,可是那懒懒的单调的金属音的间作,却使那寂静更其深远了。

只有脚步声,车夫默默地前奔,似乎想赶紧逃出头上的烈日。

“热的包子咧!刚出屉的……。”

十一二岁的胖孩子,细着眼睛,歪了嘴在路旁的店门前叫喊。声音已经嘶嗄了,

还带些睡意,如给夏天的长日催眠。

他旁边的破旧桌子上,就有二三十个馒头包子,毫无热气,冷冷地坐着。

“荷阿!馒头包子咧,热的……。”

像用力掷在墙上而反拨过来的皮球一般,他忽然飞在马路的那边了。在电杆旁,

和他对面,正向着马路,其时也站定了两个人:一个是淡黄制服的挂刀的面黄肌瘦

的巡警,手里牵着绳头,绳的那头就拴在别一个穿蓝布大衫上罩白背心的男人的臂

膊上。这男人戴一顶新草帽,帽檐四面下垂,遮住了眼睛的一带。但胖孩子身体矮,

仰起脸来看时,却正撞见这人的眼睛了。那眼睛也似乎正在看他的脑壳。他连忙顺

下眼,去看白背心,只见背心上一行一行地写着些大大小小的什么字。

刹时间,也就围满了大半圈的看客。待到增加了秃头的老头子之后,空缺已经

不多,而立刻又被一个赤膊的红鼻子胖大汉补满了。这胖子过于横阔,占了两人的

地位,所以续到的便只能屈在第二层,从前面的两个脖子之间伸进脑袋去。

秃头站在白背心的略略正对面,弯了腰,去研究背心上的文字,终于读起来:

“嗡,都,哼,八,而,……”

胖孩子却看见那白背心正研究着这发亮的秃头,他也便跟着去研究,就只见满

头光油油的,耳朵左近还有一片灰白色的头发,此外也不见得有怎样新奇。但是后

面的一个抱着孩子的老妈子却想乘机挤进来了;秃头怕失了位置,连忙站直,文字

虽然还未读完,然而无可奈何,只得另看白背心的脸:草帽檐下半个鼻子,一张嘴,

尖下巴。

又像用了力掷在墙上而反拨过来的皮球一般,一个小学生飞奔上来,一手按住

了自己头上的雪白的小布帽,向人丛中直钻进去。但他钻到第三——也许是第四—

—层,竟遇见一件不可动摇的伟大的东西了,抬头看时,蓝裤腰上面有一座赤条条

的很阔的背脊,背脊上还有汗正在流下来。他知道无可措手,只得顺着裤腰右行,

幸而在尽头发见了一条空处,透着光明。他刚刚低头要钻的时候,只听得一声“什

么”,那裤腰以下的屁股向右一歪,空处立刻闭塞,光明也同时不见了。

但不多久,小学生却从巡警的刀旁边钻出来了。他诧异地四顾:外面围着一圈

人,上首是穿白背心的,那对面是一个赤膊的胖小孩,胖小孩后面是一个赤膊的红

鼻子胖大汉。他这时隐约悟出先前的伟大的障碍物的本体了,便惊奇而且佩服似的

只望着红鼻子。胖小孩本是注视着小学生的脸的,于是也不禁依了他的眼光,回转

头去了,在那里是一个很胖的奶子,奶头四近有几枝很长的毫毛。

“他,犯了什么事啦?……”

大家都愕然看时,是一个工人似的粗人,正在低声下气地请教那秃头老头子。

秃头不作声,单是睁起了眼睛看定他。他被看得顺下眼光去,过一会再看时,

秃头还是睁起了眼睛看定他,而且别的人也似乎都睁了眼睛看定他。他于是仿佛自

己就犯了罪似的局促起来,终至于慢慢退后,溜出去了。一个挟洋伞的长子就来补

了缺;秃头也旋转脸去再看白背心。

长子弯了腰,要从垂下的草帽檐下去赏识白背心的脸,但不知道为什么忽又站

直了。于是他背后的人们又须竭力伸长了脖子;有一个瘦子竟至于连嘴都张得很大,

像一条死鲈鱼。

巡警,突然间,将脚一提,大家又愕然,赶紧都看他的脚;然而他又放稳了,

于是又看白背心。长子忽又弯了腰,还要从垂下的草帽檐下去窥测,但即刻也就立

直,擎起一只手来拚命搔头皮。

秃头不高兴了,因为他先觉得背后有些不太平,接着耳朵边就有唧咕唧咕的声

响。他双眉一锁,回头看时,紧挨他右边,有一只黑手拿着半个大馒头正在塞进一

个猫脸的人的嘴里去。他也就不说什么,自去看白背心的新草帽了。

忽然,就有暴雷似的一击,连横阔的胖大汉也不免向前一跄踉。同时,从他肩

膊上伸出一只胖得不相上下的臂膊来,展开五指,拍的一声正打在胖孩子的脸颊上。

“好快活!你妈的……”同时,胖大汉后面就有一个弥勒佛〔4〕似的更圆的胖

脸这么说。

胖孩子也跄踉了四五步,但是没有倒,一手按着脸颊,旋转身,就想从胖大汉

的腿旁的空隙间钻出去。胖大汉赶忙站稳,并且将屁股一歪,塞住了空隙,恨恨地

问道:

“什么?”

胖孩子就像小鼠子落在捕机里似的,仓皇了一会,忽然向小学生那一面奔去,

推开他,冲出去了。小学生也返身跟出去了。

“吓,这孩子……。”总有五六个人都这样说。

待到重归平静,胖大汉再看白背心的脸的时候,却见白背心正在仰面看他的胸

脯;他慌忙低头也看自己的胸脯时,只见两乳之间的洼下的坑里有一片汗,他于是

用手掌拂去了这些汗。

然而形势似乎总不甚太平了。抱着小孩的老妈子因为在骚扰时四顾,没有留意,

头上梳着的喜鹊尾巴似的“苏州俏”〔5〕便碰了站在旁边的车夫的鼻梁。车夫一推,

却正推在孩子上;孩子就扭转身去,向着圈外,嚷着要回去了。老妈子先也略略一

跄踉,但便即站定,旋转孩子来使他正对白背心,一手指点着,说道:

“阿,阿,看呀!多么好看哪!……”

空隙间忽而探进一个戴硬草帽的学生模样的头来,将一粒瓜子之类似的东西放

在嘴里,下颚向上一磕,咬开,退出去了。这地方就补上了一个满头油汗而粘着灰

土的椭圆脸。

挟洋伞的长子也已经生气,斜下了一边的肩膊,皱眉疾视着肩后的死鲈鱼。大

约从这么大的大嘴里呼出来的热气,原也不易招架的,而况又在盛夏。秃头正仰视

那电杆上钉着的红牌上的四个白字,仿佛很觉得有趣。胖大汉和巡警都斜了眼研究

着老妈子的钩刀般的鞋尖。

“好!”

什么地方忽有几个人同声喝采。都知道该有什么事情起来了,一切头便全数回

转去。连巡警和他牵着的犯人也都有些摇动了。

“刚出屉的包子咧!荷阿,热的……。”

路对面是胖孩子歪着头,磕睡似的长呼;路上是车夫们默默地前奔,似乎想赶

紧逃出头上的烈日。大家都几乎失望了,幸而放出眼光去四处搜索,终于在相距十

多家的路上,发见了一辆洋车停放着,一个车夫正在爬起来。

圆阵立刻散开,都错错落落地走过去。胖大汉走不到一半,就歇在路边的槐树

下;长子比秃头和椭圆脸走得快,接近了。车上的坐客依然坐着,车夫已经完全爬

起,但还在摩自己的膝髁。周围有五六个人笑嘻嘻地看他们。

“成么?”车夫要来拉车时,坐客便问。

他只点点头,拉了车就走;大家就惘惘然目送他。起先还知道那一辆是曾经跌

倒的车,后来被别的车一混,知不清了。

马路上就很清闲,有几只狗伸出了舌头喘气;胖大汉就在槐阴下看那很快地一

起一落的狗肚皮。

老妈子抱了孩子从屋檐阴下蹩过去了。胖孩子歪着头,挤细了眼睛,拖长声音,

磕睡地叫喊——“热的包子咧!荷阿!……刚出屉的……。”

一九二五年三月一八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三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二十二期。

〔2〕首善之区指首都。《汉书·儒林传》载:“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

师始。”这里指北洋军阀时代的首都北京。

〔3〕铜盏一种杯状小铜器。旧时北京卖酸梅汤的商贩,常用两个铜盏相击,发

出有节奏的声音,以招引顾客。

〔4〕弥勒佛佛教菩萨之一,佛经说他继承释迦牟尼的佛位而成佛。常见的他的

塑像是胖圆笑脸,袒胸露腹,俗称大肚子弥勒佛。

〔5〕“苏州俏”旧时妇女所梳发髻的一种式样,先流行于苏州一带,故有此称。

 肥皂

四铭太太正在斜日光中背着北窗和她八岁的女儿秀儿糊纸锭,忽听得又重又缓

的布鞋底声响,知道四铭进来了,并不去看他,只是糊纸锭。但那布鞋底声却愈响

愈逼近,觉得终于停在她的身边了,于是不免转过眼去看,只见四铭就在她面前耸

肩曲背的狠命掏着布马挂底下的袍子的大襟后面的口袋。

他好容易曲曲折折的汇出手来,手里就有一个小小的长方包,葵绿色的,一径

递给四太太。她刚接到手,就闻到一阵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还看见葵绿

色的纸包上有一个金光灿烂的印子和许多细簇簇的花纹。秀儿即刻跳过来要抢着看,

四太太赶忙推开她。

“上了街?……”她一面看,一面问。

“唔唔。”他看着她手里的纸包,说。

于是这葵绿色的纸包被打开了,里面还有一层很薄的纸,也是葵绿色,揭开薄

纸,才露出那东西的本身来,光滑坚致,也是葵绿色,上面还有细簇簇的花纹,而

薄纸原来却是米色的,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也来得更浓了。

“唉唉,这实在是好肥皂。”她捧孩子似的将那葵绿色的东西送到鼻子下面去,

嗅着说。

“唔唔,你以后就用这个……。”

她看见他嘴里这么说,眼光却射在她的脖子上,便觉得颧骨以下的脸上似乎有

些热。她有时自己偶然摸到脖子上,尤其是耳朵后,指面上总感着些粗糙,本来早

就知道是积年的老泥,但向来倒也并不很介意。现在在他的注视之下,对着这葵绿

异香的洋肥皂,可不禁脸上有些发热了,而且这热又不绝的蔓延开去,即刻一径到

耳根。她于是就决定晚饭后要用这肥皂来拚命的洗一洗。

“有些地方,本来单用皂荚子是洗不干净的。”她自对自的说。

“妈,这给我!”秀儿伸手来抢葵绿纸;在外面玩耍的小女儿招儿也跑到了。

四太太赶忙推开她们,裹好薄纸,又照旧包上葵绿纸,欠过身去搁在洗脸台上最高

的一层格子上,看一看,翻身仍然糊纸锭。

“学程!”四铭记起了一件事似的,忽而拖长了声音叫,就在她对面的一把高

背椅子上坐下了。

“学程!”她也帮着叫。

她停下糊纸锭,侧耳一听,什么响应也没有,又见他仰着头焦急的等着,不禁

很有些抱歉了,便尽力提高了喉咙,尖利的叫:

“絟儿呀!”

这一叫确乎有效,就听到皮鞋声橐橐的近来,不一会,絟儿已站在她面前了,

只穿短衣,肥胖的圆脸上亮晶晶的流着油汗。

“你在做什么?怎么爹叫也不听见?”她谴责的说。

“我刚在练八卦拳〔2〕……。”他立即转身向了四铭,笔挺的站着,看着他,

意思是问他什么事。

“学程,我就要问你:‘恶毒妇’是什么?”

“‘恶毒妇’?……那是,‘很凶的女人’罢?……”

“胡说!胡闹!”四铭忽而怒得可观。“我是‘女人’么!?”

学程吓得倒退了两步,站得更挺了。他虽然有时觉得他走路很像上台的老生,

却从没有将他当作女人看待,他知道自己答的很错了。

“‘恶毒妇’是‘很凶的女人’,我倒不懂,得来请教你?——这不是中国话,

是鬼子话,我对你说。这是什么意思,你懂么?”

“我,……我不懂。”学程更加局促起来。

“吓,我白化钱送你进学堂,连这一点也不懂。亏煞你的学堂还夸什么‘口耳

并重’,倒教得什么也没有。说这鬼话的人至多不过十四五岁,比你还小些呢,已

经叽叽咕咕的能说了,你却连意思也说不出,还有这脸说‘我不懂’!——现在就

给我去查出来!”

学程在喉咙底里答应了一声“是”,恭恭敬敬的退出去了。

“这真叫作不成样子,”过了一会,四铭又慷慨的说,“现在的学生是。其实,

在光绪年间,我就是最提倡开学堂的,〔3〕可万料不到学堂的流弊竟至于如此之大:

什么解放咧,自由咧,没有实学,只会胡闹。学程呢,为他化了的钱也不少了,都

白化。好容易给他进了中西折中的学堂,英文又专是‘口耳并重’的,你以为这该

好了罢,哼,可是读了一年,连‘恶毒妇’也不懂,大约仍然是念死书。吓,什么

学堂,造就了些什么?我简直说:应该统统关掉!”

“对咧,真不如统统关掉的好。”四太太糊着纸锭,同情的说。

“秀儿她们也不必进什么学堂了。‘女孩子,念什么书?’九公公先前这样说,

反对女学的时候,我还攻击他呢;可是现在看起来,究竟是老年人的话对。你想,

女人一阵一阵的在街上走,已经很不雅观的了,她们却还要剪头发。我最恨的就是

那些剪了头发的女学生,我简直说,军人土匪倒还情有可原,搅乱天下的就是她们,

应该很严的办一办……。”

“对咧,男人都像了和尚还不够,女人又来学尼姑了。”

“学程!”

学程正捧着一本小而且厚的金边书快步进来,便呈给四铭,指着一处说:

“这倒有点像。这个……。”

四铭接来看时,知道是字典,但文字非常小,又是横行的。他眉头一皱,擎向

窗口,细着眼睛,就学程所指的一行念过去:

“‘第十八世纪创立之共济讲社〔4〕之称’。——唔,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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