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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雁南飞-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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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是那样严厉,她依然是捧了水烟袋在手上,不过现在没有吸烟,只在烟袋托子下压住了一根长纸媒,却将另一只手,由纸媒下面,慢慢地抡到这一端来,好像她也是有难言之隐哩。

许久许久的时间,她才问了一句道:“那孩子有了人家没有?”说这话时,她一面在烟袋的烟盒子里,撮出了一小撮烟丝,按在烟袋嘴上。她一副慈祥的面孔,向烟袋上望了,并不看了儿子。小秋做梦想不到母亲会问出这一句话来,但是也不敢撒谎,便淡淡地道:“听到说,已经有了人家了。”

李太太道:“什么?有了人家了!有了人家的姑娘,你……”说时,这可就看到小秋的脸上来,因道:“哎!你这孽障,去吧,我没有什么话问你了。”小秋答应了是,自向屋子外走去。走到堂屋里,停了一停,却听到李太太在屋子里头,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虽不知这一声长叹是善意还是恶意的,可是在她问春华有了人家没有这件事上面看起来,那是很有意思的。假使春华还没有人家,岂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是母亲愿意提议这一头亲事的了。

一个人沉沉地想着,就走到了书房里去。自己斜靠了书桌子坐定,手撑了头向窗子外望着,只管出神。他心里转着念头,这件事若是出在省城里,那也就有了办法。我那表姐,不是也订亲在乡下,自己决计不嫁,就退了婚的吗?倘若春华有这个决心,我想管家也不能到姚村子里来,硬把她抢了去。有道是天定胜人,人定亦可胜天。他心里想着,口里也就随了这个意思叫将出来,说了六个字:“人定亦可胜天。”

身后忽然有人喝道:“你这孽障,要成疯病了!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说话,什么人定亦可胜天?”小秋看时,正是母亲站在房门口向里面看着说。小秋涨红了脸,立刻站了起来。李太太板了脸道:“这样看来,你同我说的话,那是不完全的。你到底做了一些什么不安分的事?我有点猜不透。原来的意思,我是想在你父亲面前,给你说情,现在我不能管你这闲账了。让你父亲,重重的打你一顿。”

小秋道:“你老人家有所不知,……”李太太喝道:“我有所不知吗?果然的,我有所不知,我倒要问你,什么叫人定也可胜天,你能够把人家拐带了逃走吗?”小秋正还要说明自己的意思,李太太又接着道:“什么话你都不用说了,你就在家里住着,等候你父亲发作。你父亲没有说出话来以前,你不要到学堂里去。”小秋道:“但是我在先生面前,只请了半天的假。”

李太太道:“你果然是那样怕先生吗?你要是那样怕先生,也做不出什么坏事来了。说了不许走就不许走,至多也不过是搬书箱回家,那要什么紧!”小秋听到母亲说了这样决断的话,就不敢跟着再向下说。只是在屋子里呆定了。可是李太太也只说了这句话,不再有什么赘言,自己回屋子里去了。小秋他想着,母亲的颜色怎么又变得厉害起来了?那必是母亲怕我恼羞成怒,会作拐逃的事情,我要是那样做,不但对不起父母,而且更对不起先生。既是母亲有了这番疑心,那就不能走,免得一离开了,父母都不放心。父亲看到那几首诗,当然不满意,但是那几首诗上面,也并没有什么淫荡的句子,不见得父亲就会治我怎样重的罪。事情已经说破了,迟早必有个结局,索性就在家里等他这个结局吧。因之自己只是在书房里发闷,并不敢离开书房。

 第二十回(3)

到了太阳偏西的时候,秋圃由座船上回来,小秋的心里,就卜卜地乱跳一阵,料着父亲就要叫去问话的了,在屋子里踱了一会子闲步,便又站在房门口,贴了墙,侧了耳朵听着。但是只听到父亲用很平和的声音,和母亲说着闲话,却没有听到有一句严重的声音,提到了自己的。这或者是母亲尚在卫护一边,立刻还不肯将话说了出来,要候着机会,才肯说呢。越是这样,倒叫自己心里越是难受,便躺在一张睡椅上,曲了身体,侧了脸,紧紧的闭了眼睛。

但是始终不曾睡着,也不见父亲来叫去问话。自己又一转念,那必是援了白天的例子,要吃过晚饭再说,那就再忍耐一些时吧。殊不料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父亲的脸色虽是难堪,可是他并不曾说一个字。自己战战兢兢的,只吃了大半碗饭就遛到书房里来。自己心里,自是想着,父亲对于自己有罪不发作,却不知道要重办到什么程度去。拿了一本书,耐性在灯下展开来看。

直听到座船上转过二鼓,依然没有什么消息。李秋圃是个早起早睡的人,平常,这个时候,已经是安息了。小秋悄悄地打开了房门,向外张望着,却见父亲卧室里已是熄了灯亮。在今天晚上,这可断言,是不会审问的了,父亲何以能把这件大事可以按捺下来。他犹疑了一晚,自然也不得好睡。

次日天亮,他就下床了,悄悄地开了门,伸出头来向门外看着,恰好正是秋圃由门前经过,立刻停住了脚向他望着。小秋当了父亲的面,是不敢不庄重的,索性将房门大开,自己站定了。

秋圃冷笑了一声道:“你起来得早,我想你昨晚一宿都没睡好吧?”小秋不敢作声静静地站着,垂了手,微低了头。秋圃道:“母亲很担心,怕我要怎样的处罚你。你已是成人的人了,而且念了这些年的书。你果然知道事情做得不对的话,用不着处罚你,自己应该羞死。你若是想不到,以为是对的,只这一件事,我就看透了你,以后不用念书,回河南乡下去种地吧。别白糟蹋我的钱!”

小秋不敢作声,只是垂手立着。秋圃道:“你应当知道,你先生是怎样的看重你,他还在我面前说,你怎样的有指望。可是到了现在,你就做出这样的轻薄事来,对于旁人,也就觉得你的品行有亏,何况是对你这文章道德都好的先生呢?教书教出你这种学生来,不叫人太伤心吗?我昨天并不说你,就是看看你自己良心上惭愧不惭愧,既然你一晚都没有睡好,大概你良心上也有些过不去。现在,你自己说吧,应该怎办?”

小秋紫了面皮,垂下眼帘,不敢作声。秋圃喝道:“你这寡廉鲜耻的畜生,也无可说了。你有脸见人,我还没有脸见人呢!从今天起,不必到姚家村读书去了。现在你先可以写信给先生,告三天病假,三天病假之后再说。”小秋在线装书上所得的教训,早已就感到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而现在父亲所说的话,又是这样的人情人理,这叫他还有什么敢违抗的,用尽了丹田里的气力,半晌哼出一个是字来。秋圃道:“我什么话也不必说了,只是对不住姚老夫子而已。”说毕,昂着头叹了一口气,走出去了。

小秋在那房门口,望了父亲的去路,整站有一餐饭时。他想着父亲的话是对的。可是就这样离开姚家村,就这样和春华断绝消息,无论如何,心里头是拴着一个疙瘩在这里的。因为春华用情很痴,就是不自尽,恐怕她发愁也会愁死了。

想了许久,心里还是兜转不过来,这就慢慢地踱出门去,在河岸上徘徊着。他是无心的,却被他有心的父亲看到了。过了一会子,只见毛三叔由河岸下走了上来,老远地向他道:“李少爷,老爷问你信写了没有?”小秋乍听此话,倒是愕然。毛三叔道:“老爷打发我回家去给你送一趟信,我是不得不去。其实你猜我心里怎么样?慢说回家,皇帝也不要作。”

说时,向小秋作个苦笑的脸子。小秋满腹难受,也没有留心到他是话里有话,因问道:“叫我立刻就写吗?”毛三叔道:“我等着就要送了走呢。这是你父子两个人的事,我才有这一份耐烦,给你们送去。若是别人的事,这时候出我五十吊钱送一送,我也不管了。”

小秋待要和他说什么,回头却看到父亲在座船窗里向岸上张望,不敢在岸上徘徊了。回到书房来,打开砚池,一面坐下来磨墨,一面想心事,心里那分酸楚,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那伏在桌沿,环抱在怀里的一只手,似乎微热了一阵,又有些痒丝丝的,低头看时,却是些水渍,摸摸脸上,倒有好几条泪痕呢。自己呆了一呆,为什么哭起来了?这就听到李太太在外面叫道:“你父亲叫你写的那封信,你还不快写吗?送信的人,可在门口等着呢。”

小秋听了这话,却怕母亲这时候会撞了进来,口里答应着在写呢,可就抬起手来,将袖子揩着眼泪,匆匆忙忙地,找了一张八行,就写了一封信。回头看时,毛三叔站在房门口,只急得搔耳挠腮,忙个不了。小秋将信交

给他道:“这封信交给先生的,你说我病了。设若你有工夫……”

说到这里,回头向上房里看看,却见母亲已是捧了水烟袋出来。下面所要说的话,已经没有法子可以说了,便只好说了半截就把这话停住。毛三叔道:“你放心,无论我怎样的忙,我这封信也会给你送到,你还有什么事吗?”



 第二十回(4)

小秋又回头看了看,母亲依然站在天井里,便道:“我也没有什么要紧的话,不过同学要问起我来的时候,你就说……”李太太又不等他说完,就拦着道:“他送了信去,马上就要回来做他应分的事,对那些同学有什么话说?老姚,你赶快送信走吧。”毛三叔见有太太在这里吩咐,还敢说什么,答应一个是字,拿着信就走了。

小秋默然,站在书房门口望了毛三叔走去。李太太这就走了过来,向他瞪了眼道:“到了现在,你还不死心吗?什么同学问起来?同学那样愿意关照你,你一天没去,就要打听你的下落?”小秋还不曾开口,就被母亲猜破了他的心事,又只得低了头站着。

李太太道:“你不用三心二意的了,这两天,你就好好地在书房里坐着。就是这街上什么姓屈的朋友,姓直的朋友,你都不要来往。你要知道,这回你父亲待你,那是一百二十四分客气,你再要不知进退,那就会闹出意外的。”小秋被了父亲逼,再又让母亲来逼,满肚子委屈,一个字也说不得,这就只好缩回书房里伏在桌上来看书。然丽自己爱看的书,都带到学堂里去了,家里所放的书,都是父亲用的。如《资治通鉴》、《皇朝经世文编》之类,拿在手上,也有些头痛,不用说看了。因之勉强地找两本书看看,也只翻得几页,就不知所云。

好在书房隔壁一问屋子,就是两个弟弟的卧室,回家来了,也和弟弟睡在一起,白天呢,两个弟弟到街上蒙馆里念书去了,自己无聊之极,就躺在床上。这样地躺了两天,分明是假病,倒逼着变成了真病。整日地皱起两道眉毛,长叹一声,短唁两声。除了吃饭的时候,却不敢和父母见面。这样过了三天,在太阳偏西的时候,秋圃自己换了短衣,用木勺子舀着瓦缸里浸的黄豆水,只管向新买的几十盆茉莉花里面加肥料,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满头是汗。

小秋隔了书房的玻璃窗户,在里面望着,倒老大不过意。觉得父亲受着累,自己可太安逸了,于是走出来要替父亲代理这浇花的工作。他身上穿了一件淡青竹布长衫,已是有五六成旧,辫子未梳,有一仔头发,披在脸上。他那雪白的圆脸子,现在尖出一个下颏来了,两只大眼睛,落下两个沉坑去。太阳西斜了,光都是金黄色,照在小秋身上,更显得他是那样单怯怯的。

秋圃偶然回过头来,倒是一怔,拿了一木勺子臭豆子水,不免向他望着呆了。那木勺子里的水,斜着流了出来,倒溅了他满裤脚。于是将木勺子掷在瓦缸里,走向前来问道:“你难道真有病了吗?为什么这样的憔悴?”小秋垂着手笑道:“大概是睡着刚起来的缘故吧?”秋圃道:“你整天的在书房里看书睡觉,那也是不对。这个时候,夕阳将下,你就在这河边下散步散步,过了几天,再作计较。”小秋笑道:“我看爸爸浇花,浇出一身

的汗来,我想来替代一下。”

秋圃摇头道:“这个你不用管。你不要看我浇出一身汗来,我的乐趣,也就在其中。行孝不在这一点上说,你去吧。”说着,用手向外面一挥。小秋的心里,本来也极是难受,既是父亲有话,让到外面去走走,可也不能辜负了他老人家的盛意。于是用手摸摸头发,走出篱笆门来。

几天不见天日,突然走到外面来,眼界太宽,只看那西边的太阳,在红色和金黄色的云彩上斜照着。那赣江里一江清水,斜倒着一道金黄色的影子,由粗而细,仿佛是一座活动的黄金塔,在水里晃动着。江的两边,一望不尽的桔柚林,在开了花之后,那树叶子由嫩绿而变到苍绿,就格外是绿油油的了。江水和斜阳上下衬托着,在远远的地方,水面上飘出三片白布船帆,非常地好看。顺了江岸慢慢地向下游走去。

这里是沿江的一条大路,平坦好走,在屋子里闷久了的人,倒觉得出来走走,还要舒服些。约莫走了有百十

来步路,忽然看到一样东西,倒不由得他不愕然一下。就是在桔子林里面,伸出一个小小的宝塔尖顶来。这个宝塔,其实不是建筑在树林子里,因为江岸到了这里,恰好转个弯,大路由树林这边,经过岸角,转到树林那边去。那宝塔原是在江岸上的,隔了树林看着,仿佛塔尖是由树里伸出来了。

这塔下就是到永泰镇去的渡船码

头,小秋初次游历,是在这里遇到春华的。他每次看到这塔,心里就想着,初次遇到春华的时候,心里就想着,想不到那样匆匆一面,以后就牢牢地记在心里。记在心里也不算奇,居然有了一段姻缘在内了。这可见得人生的遇合,实在难说的。所以这个塔尖,对他的印象,那是非常之好,他还想到有一天能够和春华同到这里来,必得把这话说破。可是今天看到这塔尖情形大变了。觉得那天要不遇到她,以后到学堂里去和她同学,就不会怎样的留心,只要那个时候不留心,两个人或者就不会有什么纠葛的了。

这样地想着,走到那林子外岸边上背了手向河里望着。在河边上恰是到了一只渡船,船上的人提筐携担,大叫小唤,纷纷地向岸上走,仿佛又是当日初遇春华的那番情景。直待全船的人都走光了,撑渡船的人,索性将渡船上的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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