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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雁南飞-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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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氏将桌上的水烟袋拿起来,在堂屋靠墙的椅子上坐下,取了根纸媒,用手抡着。狗子接过来,在正中佛龛上的长明灯上点着了,然后双手捧了纸媒,送给宋氏,自己退了两步,站在堂屋门边,低声笑道:“师母还要不要我讲呢?这事可闹大了,迟早你也是会知道的。什么迟早,今天晚上,相公回来,你就会知道的。”宋氏吸了两袋烟,才道:“毛三哥不是在厘卡上有事吗?怎么分得开身来?”狗子道:“你看,天下的事,就是这样说不定呵!谁也猜想不出来的事,那个男人,就是厘卡上的划丁。毛三叔在卡子上同事了几天,访得清楚,前三天半夜里,没有看见他那同事,他料定了是到那歇脚的人家去了。不想他赶了去,扑了个空,打草惊蛇,把他那个划丁吓得没有回座船。一连三天,他见这人不回座船,更是疑心,半夜里就跑到丈母娘家里去捉奸。这倒遇得正好,离着他丈母娘家门口不远,他老婆带了两个包袱,跟了那划丁逃走。他虽是没有想到对面来的人就是他老婆,但是他是来捉奸的,也不愿人家碰到他。所以听到了前面有脚步声,就赶快缩到桔子树下躲着。等那两人走近了,唧唧哝哝说话,好像有女人说话,他有些疑心了,就喝问一声什么人?毛三婶到底是个有胆量的女人,她答应了说:‘我们赶早到河那边永泰镇去的,是强盗吗?”
宋氏道:“难道她丈夫的声音,她都听不出来吗?”狗子道:“怎么听不出来?可是事到其间,也是无可奈何?她不先答应一句,安住了自己的脚,丈夫撞出来了,不更难说话吗?她一面答应,一面就叫那划丁快跑。毛三叔也听出是老婆说话了,拔出腰上插的斧子,追着那男人砍了去。不想心慌意乱,自己跌了两跤,到底让那男人跑了。毛三婶也是往她家里跑,不管那男人,毛三叔在后面跟着,大叫捉奸。他老婆在前面跑着,大喊救命。这一下子,狗也叫,人也喊,把他们村子里人吵醒。毛三叔追到他老婆面前,用斧子就砍。”
狗子口里说了不算,两手捏了拳头,作个举斧头砍人的样子。宋氏见他瞪了两只大眼,两手高举,身子一跳,仿佛就是毛三叔在那里当面砍人,吓得两手捧了水烟袋站了起来,向狗子望着,口里还不禁哦呵了一声。狗子笑着伸直了腰,向宋氏摇摇头道:“没有砍着,毛三婶等他靠近了,向地上瘫了下去,毛三叔斧子砍下去,砍在石头上。那一下子,大概是不轻,他自己对人说,手震麻了。等他来要砍第二下,毛三婶早是捉住了他两只手,两个揪着,滚着一团。自然冯家村子里人也都跑来了,把他两个人分开。大家拿灯一照,见是两口子,这倒奇怪了,为什么在半夜里打架呢?大家拥到毛三婶娘家去,毛三婶说丈夫来杀她的。为什么丈夫要到娘家来杀她呢?说是要和她同出门去,把她卖了。”
第廿二回(4)
宋氏道:“这个谎撤得不像呀!”狗子道:“自然是不像。但是这是在她们冯家,除了毛三叔,还有哪个是姓姚的?他们不由分说,还把毛三叔打了一顿,打得遍身是伤。还是他的丈母娘怕是把他打死了,也是一场官司,拦住了大家,放他走了。毛三叔哪里走得动?是带走带爬,到街上去的。他原来想着,不好意思回来,只在街上水酒店里,买了一包打伤药末子,用水酒泡着喝了。就在水酒店里睡了大半天。还是水酒店里伙计不服气,把我们村子里上街去的人,找了去和毛三叔见面,才把他找了回来。大家听了这话,都不服气,在祠堂里开了议,派了族下两个人到冯家去,要他们依我们三件事:第一,要他们族里人,到我们祠堂里来陪礼。第二,要给毛三叔养伤费。第三,要毛三婶今天就回来。一件不依我们,就要和他冯家人打大阵。(就是械斗)”宋氏听了说打大阵,立刻两手抖颤着,连那管水烟袋,都有些捧不住,颤着声音道:“嗳呀!这不是好玩的事呀!十年前打过一回大阵……”
狗子不等她说完,就拦住了道:“那回我们姚家大胜,师母,说好话!”宋氏战战兢兢的道:“那……那……你务必请相公回来一转。族里有这样大的事,为什么你还像没有事一样呢?你快去打听打听,看看我们族里到冯家去的人回来没有?天菩萨!毛三哥,怎么闯下这样大的祸呢!狗子!快去快去!',狗子也不知道她是说叫到哪里去,既然叫着快去快去,这里是容留不得的,也就只好走了。宋氏马上依然捧住了水烟袋,可就向屋子里叫道:“妈妈,你快来,快来!”她口里叫着快来,可又怕老人家走不动,反是出了什么事情。自己倒是走到老太太的屋子里去。姚老太太果然扶了拐杖,还没有出门呢。她听了儿媳妇这一番话,口里便念了几十声佛。颤声道:“春华娘,到菩萨面前去烧一炷香吧!大慈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她说着这话,一手扶了宋氏,一手扶了拐杖,向堂屋里走来,望着堂屋中间的神龛,抱了拐杖,合了两掌,口里微微念着阿弥陀佛。宋氏早是点了一把香,交给婆婆,接过她的手杖,以便她向佛爷大礼参拜。姚老太太两手捧了香,就向神龛跪着,两手举香,高高于顶,随着磕下头去。头是连连地磕,口里是连连地念,起来之后,将香交给媳妇,让她插进香炉里去。然后再抱住拐杖,向神龛里注视着,口里念道:“菩萨保佑着,冯家人答应了我们三件事也罢。你老人家总是大慈大悲的呀。”她说着话,宋氏已是把香插在香炉里了。只看那香焰上冒的青烟,转着圈儿,直向上卷。姚老太太这就点着头道:“你们看,这就是佛爷有灵,答应我们了。你看那烟一上一下,好像人点头的样子。”宋氏道:“不打大阵也罢,那总是伤和气的事。”姚老太太向香烟点着头,好像佛爷就坐在香烟里面,和她说着话呢。她道:“是的,菩萨总不愿世上人伤和气的,她老人家可以保佑我们了。”
宋氏虽不曾听到佛爷当面允许,可以免除打大阵,但是看到婆婆说得这样肯定;大概这件事情是有七八成可信的,心里也就安慰了一半。那管水烟袋,百忙中是忘记放在什么地方了。再说这个时候,也实在没有心去吸烟。现在心思定了,应该吸两袋烟,再安安神。
就在这个当儿,震天震地的一阵铜锣响,澎澎澎,由远而近直响到大门口,挨门而过。敲锣的时候,有人喊道:“十六岁以上的男丁,都到祠堂里去祭祖呀!明天出阵呀!”那声音高大之中,带些哑音,在宋氏听了,仿佛有不少的凄惨意味在内。宋氏正要进房去呢,这就一只脚在门槛里,一只脚在门槛外,人都有些呆了。于是向姚老太太道:“妈,你听听,事情闹起来了。”姚老太太颤着声音道:“可不是吗?怎么好?”在屋子里陪着春华的五嫂子也就跑了出来了,连问着“怎么了?”
姚老太太道:“都是毛三哥夫妻两个惹的祸,要向冯家村的人打大阵。”五嫂子道:“是吗?至于闹得这样厉
害吗?”正说着,两个族里的小伙子走来,一个人扛了一柄大刀,一个人拿了个矛子尖头,脸红红的,挺了胸脯子走进来。见了宋氏,便叫道:“师母,你们家里有块大磨石,让我们抬了去吧。”宋氏口里啧啧了两声,问道:“二牛,你也上阵吗?”那个扛大刀的小伙子,再挺了一挺胸脯,笑道:“我已过十六岁了,不应该上阵吗?我明天在阵上一定要戳死他冯家几个人。”说时,手握了那矛子头,向前连戳了几下。五嫂子究竟是会说话的人,笑道:“好的小兄弟!恭贺你明天大大的得胜。磨刀石在后面天井里,你们去抬吧。”这两个小伙子,脸上竟是不带一点恐惧的颜色,在后面天井里抬着磨刀石走了。
这里大门一开,便看到灯笼火把,络绎不断的,由这里经过,向祠堂里去。不多大一会儿,又听到祠堂后面,吁吁吁的,有宰猪的声音,而且接着是哄的一声,又哄的一声,祠堂大门外,有人试连珠铳。宋氏将饭菜做好了,放在厨子里,却无心拿着吃,婆媳两个呆坐在堂屋里,怔怔地相望。五嫂子听到这消息,早是急了,说是全族的人都要发动,她不能在这里陪大姑娘,要回家去了。宋氏也无心管她,由她自去。去了不到两盏茶时,她又跑回来了,说是自己家里,没有男人一根毫毛,家里摊不到什么事做,回去倒觉得无聊了。宋氏道:“我们家饭菜现成,你就在我这里吃晚饭吧。”五嫂子两手按住胸口,微笑道:“我听到这话,好像魂不在身上,不晓得饿了。你们也应当吃饭。”宋氏摇着头道:“我们更不知道怎样好了?”
五嫂子还不曾说话,只见四五只火把,高高的举起,火把丛中,三个本族最老的老头子,一个辈分最高的中年汉子,各拿了一把苗竹权桠在手。五嫂子正呆了望着,一个白胡子,就向大门里指着她道:“五嫂子在这里,她也顶一户,她可不出丁,派她也去当个烧火的吧。五嫂子,你到祠堂里厨房帮着烧火去。这是全族的事,女人也要出力,祖宗保佑你。”另一个老头子,将苗竹权桠,在空中刷得呼呼作响连喝“去去!”五嫂子只得说一声是,连姚老太太也来不及辞,就向祠堂里走去。她到了祠堂里,在这种太意外之外,又有一件意外的事情,便是李小秋在那里了。
第廿三回 沥血誓宗祠通宵备战 横矛来侠士半道邀和
今天所受各种不同样的刺激,要以五嫂子为最深,仿佛是有点态度失常了。现在忽然在祠堂里看到了小秋,她分外的惊奇,不觉是呆了一呆,站住着动不得。小秋是依然在他的书案上坐着,隔了窗户,只看这姚氏满族的人,乱哄哄地来往。他先看到人堆里发现了一个女人,随后又看清楚了是五嫂子,立刻向她招了两招手。五嫂子算是醒悟过来了,这就走到窗户外边来。因道:“今天我们村子里有事,相公早散学了,李少爷还跑来做什么?”小秋笑道:“正因为这村子里有事,我才来的。我父亲听到街上的绅士说,姚冯两家要打大阵,打算邀着地方上的人,同两下和解,特意要我回学堂下来看看。有什么变故,我就去给我父亲回信。”说到这里,向四周看看,低声道:“听说今天早上,先生家里还出了事。她……”五嫂子连连的低声道:“不要提了,不要提了。”小秋道:“是有那件事吗?她寻过短见?”
五嫂子道:“有的。”说着皱了几皱眉毛,因道:“你看,祠堂里这个样子的乱法,还能说那些闲话吗?我是分拔到厨房里去,帮着烧火的,这就没工夫说话了。”
他们这样说话时,来来往往的人,都不免注意看看,二人不敢恋谈,只好散开。小秋眼里虽看到这祠堂里很乱,但是这都于自己不关痛痒,并不怎样的介怀。只是想着,春华在今日早上,为什么要投塘自尽?以自己和她的关系来说,还不至于很急促的生这样的变故呀。不过她实在有了投塘的事,那就是为着自己。正碰着姚家全族,都在多事之秋,话又是不好怎样的问得,真是叫人闷煞又急煞。于是身体靠了那窗户档,呆呆地想了下去。正出神呢,有人在面前呔了一声,问道:“你怎么来了?”小秋看时,是同学姚化。他今年才十四岁,还没有到上阵的年岁。这时,手上提了个灯笼,到祠堂里来看热闹。小秋笑道:“你倒好,可以站在一边看人打架。”
姚化听说,立刻将灯笼钩子挂在窗户上,两只手互相卷着袖子,瞪着眼道:“我真是好恨,为什么没有过十六岁的,就不许上阵呢?若是也要我上阵的话,我一定打死他们冯家几个人。”说话时,可就咬了牙齿。小秋笑道:“冯家人和你也没有什么深仇,你为什么一定要打死他几个,心里才能够舒服呢?”姚化道:“怎么和我没有仇?和我一族人有仇,就比和我自己有仇还要厉害,你到这里来作什么?你也是来赶这一档子热闹的吗?”小秋笑道:“我向来听到你们说,打大阵,是怎样一桩热闹的事,我有病都顾不得,特意来看看的。”姚化道:“你愿意看看,你就出来吧,缩在屋子里做什么?”
小秋虽不一定要看热闹,但是颇想借一点机会打听打听春华的消息,因之就随了姚化走出来。这时姚家祠堂,三进大屋,由大门口通到最后一层屋子,全是中门敞开。作学生讲堂的中进屋子,书案也是完全拉开,摆了两路八仙桌子,由前进天井,直通到后进的走廊,完全都是人围了桌子坐着。各桌上,明晃晃的,点了二尺高的蜡烛。后面祖宗堂上,在神龛下,安排了三牲香烛,横梁上并排垂了四盏宫灯,都点亮起来。阶下整堆的黄皮纸钱,围了七八个小孩嚷嚷吵吵的烧着。在祖宗堂下角,有两张桌子,围坐了全族辈份和长年岁大的人,大半喷着旱烟,很沉着地在那里谈话。先生姚廷栋也坐在那里。这里不比前两进那些小伙子说话嘈杂。
然而在小秋眼里,觉得这里,还是比较的空气紧张。小秋正悄悄地在阶下观望,廷栋已是看见他了,便走下石阶来,向他道:“令尊大人的那封信,我已经念给族长户长们听了。他们说:‘令尊都出来解和,全族人没有
不遵之理。’只是我们这里要冯家办的三件大事,他是一件也没有答应,我们若是和软下来了,他们不但不说我们息事宁人,一定说我们怕死。这话一传出去了,姚家人哪还有脸见人?所以只好辜负令尊大人这番美意了。我本来打算回令尊大人一封信,无奈这个时候,我方寸已乱,无从下笔,你就把我这番话转告令尊大人好了。送你来的差人,还在门口等着吗?”小秋道:“还在这里等着的。先生可不可以再劝劝同族的人呢?”廷栋道:“你应当知道我不是好勇斗狠之徒。但是这件事,是我们这临江府属一种不好的风俗,多少慈善老前辈,也改不过来的。我若一味的劝他们,他们会说我灭了他们的锐气,倒要说我不配做姚家的子孙。在这众怒难犯之下,我敢说什么?”
他说这话时,连连的皱了几皱眉毛。这倒可以知道他实在是不安于心,并不是推诿。小秋是他的学生,又敢多说什么,答应了两声是,也就退出祠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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