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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散文集-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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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咬我的嘴唇,毕竟我是没有押起眼睛来走过他。

他是那样年老而昏聋,眼睛象是已腐烂过。街风是锐利的,他的手已经被吹得和一个死物样。可是风,仍然是锐利的。我走近他,但不能听清他祈祷的文句,只是喃喃着。

一个俄国老妇,她说的不是俄语,大概是犹太人,把一张小票子放到老人的手里,同时他仍然喃喃着,好象是向天祈祷。

我带着我重得和石头似的心走回屋中,把积下的旧报纸取出来,放到老人的面前,为的是他可以卖几个钱,但是当我已经把报纸放好的时候,我心起了一个剧变,我认为我是最庸俗没有的人了!仿佛我是作了一件蠢事般的。于是我摸衣袋,我思考家中存钱的盒子,可是连半角钱的票子都不能够寻思得到。老人是过于笨拙了!怕是他不晓得怎样去卖旧报纸。

我走向邻居家去,她的小孩子在床上玩着,她常常是没有心思向我讲一些话。我坐下来,把我带去的包袱打开,预备裁一件衣服。可是今天雪琦说话了:

“于妈还不来,那么,我的孩子会使我没有希望。你看我是什么事也没有作,外国语不能读,而且我连读报的趣味都没有呀!”

“我想你还是另寻一个老妈子好啦!”

“我也这样想,不过实际是困难的。”

她从生了孩子以来,那是五个月,她沉下苦恼的陷阱去,唇部不似以前有颜色,脸儿皱绉。

为着我到她家去替她看小孩,她走了,和猫一样蹑手蹑脚地下楼去了。

小孩子自己在床上玩得厌了,几次想要哭闹,我忙着裁旗袍,只是用声音招呼他。看一下时钟,知道她去了还不到一点钟,可是看小孩子要多么耐性呀!我烦乱着,这仅是一点钟。

妈妈回来了,带进来衣服的冷气,后面跟进来一个瓷人样的,缠着两只小脚,穿着毛边鞋子,她坐在床沿,并且在她进房的时候,她还向我行了一个深深的鞠躬礼,我又看见她戴的是毛边帽子,她坐在床沿。

过了一会,她是欣喜的,有点不象瓷人:“我是没有作过老妈子的,我的男人在十八道街开柳条包铺,带开药铺……我实在不能再和他生气,谁都是愿意支使人,还有人愿意给人家支使吗?咱们命不好,那就讲不了!”

象猜谜似的,使人想不出她是什么命运。雪琦她欢喜,她想幸福是近着她了,她在感谢我:

“玉莹,你看,今天你若不来,我怎能去找这个老妈子来呀!”

那个半老的婆娘仍然讲着:“我的男人他打我骂我,以先对我很好,因为他开柳条包铺,要招股东。就是那个入二十元钱顶大的股东,他替我造摇,说我娘家有钱,为什么不帮助开柳条铺呢?在这一年中,就连一顿舒服饭也没吃过,我能不伤心吗!我十七岁过门,今年我是二十四岁。他从不和我吵闹过。”

她不是个半老的婆娘,她才二十四岁。说到这样伤心的地方,她没有哭,她晓得做老妈子的身份。可是又想说下去,雪琦眉毛打锁,把小孩子给她:

“你抱他试试。”

小孩子,不知为什么,但是他哭,也许他不愿看那种可怜的脸相?

雪琦有些不快乐了,只是一刻的工夫,她觉得幸福是远着她了!

过了一会,她又象个瓷人,最象瓷人的部分,就是她的眼睛,眼珠定住。我们一向她看去,她忙着把眼珠活动一下,然而很慢,并且一会又要定住。

“你不要想,将来你会有好的一日……”

“我是同他打架生气的,一生气就和个呆人样,什么也不能做。”那瓷人又忙着补充一句:“若不生气,什么病也没有呀!好人一样,好人一样。”

后来她看我缝衣裳,她来帮助我,我不愿她来帮助,但是她要来帮助。

小孩子吃着奶,在妈妈的怀中睡了。孩子怕一切音响,我们的呼吸,为着孩子的睡觉都能听得清。

雪琦更不欢喜了。大概她在害怕着,她在计量着,计量她的计划怎样失败。我窥视出来这个瓷器的老妈,怕一会就要被辞退。

然而她是有希望的,满有希望,她殷勤地在盆中给小孩在洗尿布。

“我是不知当老妈子的规矩的,太太要指教我。”她说完坐在木凳上,又开始变成不动的瓷人。

我烦扰着,街头的老人又回到我的心中;雪琦铅板样的心沉沉地挂在脸上。

“你把脏水倒进水池子去。”她向摆在木凳间的那瓷人说。捧着水盆子,那个妇人紫色毛边鞋子还没有响出门去,雪琦的眼睛和偷人样转过来了:

“她是不是不行?那么快让她走吧!”

孩子被丢在床上,他哭叫,她到隔壁借三角钱给老妈子的工钱。

那紫色的毛边鞋慢慢移着,她打了盆净水放在盆架间,过来招呼孩子。孩子惧怕这瓷人,他更哭。我缝着衣服,不知怎么一种不安传染了我的心。

忽然老妈子停下来,那是雪琦把三角钱的票子示到面前的时候,她拿到三角钱走了。她回到妇女们最伤心的家庭去,仍去寻她恶毒的生活。

毛边帽子,毛边鞋子,来了又走了。

雪琦仍然自己抱着孩子。

“你若不来,我怎能去找她来呢!”她埋怨我。

我们深深呼吸了一下,好象刚从暗室走出。屋子渐渐没有阳光了,我回家了,带着我的包袱,包袱中好象裹着一群麻烦的想头——妇女们有可厌的丈夫,可厌的孩子。冬天追赶着叫化子使他绝望。

在家门口,仍是那条栏杆,但是那块石道,老人向天跪着,黄昏了,给他的绝望甚于死。

我经过他,我总不能听清他祈祷的文句,但我知道他祈祷的,不是我给他的那些报纸,也不是半角钱的票子,是要从死的边沿上把他拔回来。

然而让我怎样做呢?他向天跪着,他向天祈祷。……

卷二 从《桥》到《回忆鲁迅先生》 过 夜

也许是快近天明了吧!我第一次醒来。街车稀疏的从远处响起,一直到那声音雷鸣一般地震撼着这房子,直到那声音又远的消灭下去,我都听到的。但感到生疏和广大,我就象睡在马路上一样,孤独并且无所凭据。

睡在我旁边的是我所不认识的人,那鼾声对于我简直是厌恶和隔膜。我对她并不存着一点感激,也象憎恶我所憎恶的人一样憎恶她。虽然在深夜里她给我一个住处,虽然从马路上把我招引到她的家里。

那夜寒风逼着我非常严厉,眼泪差不多和哭着一般流下,用手套抹着,揩着,在我敲打姨母家的门的时候,手套几乎是结了冰,在门扇上起着小小的粘结。我一面敲打一面叫着:

“姨母!姨母……”她家的人完全睡下了,狗在院子里面叫了几声。我只好背转来走去。脚在下面感到有针在刺着似的痛楚。我是怎样的去羡慕那些临街的我所经过的楼房,对着每个窗子我起着愤恨。那里面一定是温暖和快乐,并且那里面一定设置着很好的眠床。一想到眠床,我就想到了我家乡那边的马房,挂在马房里面不也很安逸吗!甚至于我想到了狗睡觉的地方,那一定有茅草。坐在茅草上面可以使我的脚温暖。

积雪在脚下面呼叫:“吱……吱……吱……”我的眼毛感到了纠绞,积雪随着风在我的腿部扫打。当我经过那些平日认为可怜的下等妓馆的门前时,我觉得她们也比我幸福。

我快走,慌张的走,我忘记了我背脊怎样的弓起,肩头怎样的耸高。

“小姐!坐车吧!”经过繁华一点的街道,洋车夫们向我说着。

都记不得了,那等在路旁的马车的车夫们也许和我开着玩笑。

“喂……喂……冻得活象个他妈的……小鸡样……”

但我只看见马的蹄子在石路上面跺打。

我走上了我熟人的扶梯,我摸索,我寻找电灯,往往一件事情越接近着终点越容易着急和不能忍耐。升到最高级了,几乎从顶上滑了下来。

感到自己的力量完全用尽了!再多走半里路也好象是不可能,并且这种寒冷我再不能忍耐,并且脚冻得麻木了,需要休息下来,无论如何它需要一点暖气,无论如何不应该再让它去接触着霜雪。

去按电铃,电铃不响了,但是门扇欠了一个缝,用手一触时,它自己开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大概人们都睡了。我停在内间的玻璃门外,我招呼那熟人的名字,终没有回答!我还看到墙上那张没有框子的画片。分明房里在开着电灯。再招呼了几声,但是什么也没有……

“喔……”门扇用铁丝绞了起来,街灯就闪耀在窗子的外面。我踏着过道里搬了家余留下来的碎纸的声音,同时在空屋里我听到了自己苍白的叹息。

“浆汁还热吗?”在一排长街转角的地方,那里还张着卖浆汁的白色的布棚。我坐在小凳上,在集合着铜板……

等我第一次醒来时,只感到我的呼吸里面充满着鱼的气味。

“街上吃东西,那是不行的。您吃吃这鱼看吧,这是黄花鱼,用油炸的……”她的颜面和干了的海藻一样打着波绉。

“小金铃子,你个小死鬼,你给我滚出来……快……”我跟着她的声音才发现墙角蹲着个孩子。

“喝浆汁,要喝热的,我也是爱喝浆汁……哼!不然,你就遇不到我了,那是老主顾,我差不多每夜要喝——偏偏金铃子昨晚上不在家,不然的话,每晚都是金铃子去买浆汁。”

“小死金铃子,你失了魂啦!还等我孝敬你吗?还不自己来装饭!”

那孩子好象猫一样来到桌子旁边。

“还见过吗?这丫头十三岁啦,你看这头发吧!活象个多毛兽!”她在那孩子的头上用筷子打了一下,于是又举起她的酒杯来。她的两只袖口都一起往外脱着棉花。

晚饭她也是喝酒,一直喝到坐着就要睡去了的样子。

我整天没有吃东西,昏沉沉和软弱,我的知觉似乎一半存在着,一半失掉了。在夜里,我听到了女孩的尖叫。

“怎么,你叫什么?”我问。

“不,妈呀!”她惶惑的哭着。

从打开着的房门,老妇人捧着雪球回来了。

“不,妈呀!”她赤着身子站到角落里去。

她把雪块完全打在孩子的身上。

“睡吧!我让你知道我的厉害!”她一面说着,孩子的腿部就流着水的条纹。

我究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第二天,我要走的时候,她向我说:

“你有衣裳吗?留给我一件……”

“你说的是什么衣裳?”

“我要去进当铺,我实在没有好当的了!”于是她翻着炕上的旧毯片和流着棉花的被子:“金铃子这丫头还不中用……也无怪她,年纪还不到哩!五毛钱谁肯要她呢?要长样没有长样,要人才没有人才!花钱看样子吗?前些个年头可行,比方我年青的时候,我常跟着我的姨姐到班子里去逛逛,一逛就能落几个……多多少少总能落几个……现在不行了!正经的班子不许你进,土窑子是什么油水也没有,老庄那懂得看样了,花钱让他看样子,他就干了吗?就是凤凰也不行啊!落毛鸡就是不花钱谁又想看呢?”她突然用手指在那孩子的头上点了一下。“摆设,总得象个摆设的样子,看这穿戴……呸呸!”她的嘴和眼睛一致的歪动了一下。“再过两年我就好了。管她长得猫样狗样,可是她倒底是中用了!”

她的颜面和一片干了的海蜇一样。我明白一点她所说的“中用”或“不中用”——。

“套鞋可以吧?”我打量了我全身的衣裳,一件棉外衣,一件夹袍,一件单衫,一件短绒衣和绒裤,一双皮鞋,一双单袜。

“不用进当铺,把它卖掉,三块钱买的,五角钱总可以卖出。”

我弯下腰在地上寻找套鞋。

“哪里去了呢?”我开始划着一根火柴,屋子里黑暗下来,好象“夜”又要来临了。

“老鼠会把它拖走的吗?不会的吧?”我好象在反复着我的声音,可是她,一点也不来帮助我,无所感觉的一样。

我去扒着土炕,扒着碎毡片,碎棉花。但套鞋是不见了。

女孩坐在角落里面咳嗽着,那老妇人简直是喑哑了。

“我拿了你的鞋!你以为?那是金铃子干的事……”借着她抽烟时划着火柴的光亮,我看到她打着绉纹的鼻子的两旁挂下两条发亮的东西。

“昨天她把那套鞋就偷着卖了!她交给我钱的时候我才知道。半夜里我为什么打她?就是为着这桩事。我告诉她偷,是到外面去偷。看见过吗?回家来偷。我说我要用雪把她活埋……不中用的,男人不能看上她的,看那小毛辫子!活象个猪尾巴!”

她回转身去扯着孩子的头发,好象在扯着什么没有知觉的东西似的。

“老的老,小的小……你看我这年纪,不用说是不中用的啦!”

两天没有见到太阳,在这屋里,我觉得狭窄和阴暗,好象和老鼠住在一起了。假如走出去,外面又是“夜”。但一点也不怕惧,走出去了!

我把单衫从身上褪了下来。我说:“去当,去卖,都是不值钱的。”

这次我是用夏季里穿的通孔的鞋子去接触着雪地

卷二 从《桥》到《回忆鲁迅先生》 破落之街

天明了,白白的阳光空空的染了全室。

我们快穿衣服,折好被子,平结他自己的鞋带,我结我的鞋带。他到外面去打脸水,等他回来的时候,我气愤地坐在床沿。他手中的水盆被他忘记了,有水泼到地板。他问我,我气愤着不语,把鞋子给他看。

鞋带是断成三段了,现在又断了一段。他从新解开他的鞋子,我不知他在做什么,我看他向床间寻了寻,他是找剪刀,可是没买剪刀,他失望地用手把鞋带变成两段。

一条鞋带也要分成两段,两个人束着一条鞋带。

他拾起桌上的铜板说:

“就是这些吗?”

“不,我的衣袋还有哩!”

那仅是半角钱,他皱眉,他不愿意拿这票子。终于下楼了,他说:“我们吃什么呢?”

用我的耳朵听他的话,用我的眼睛看我的鞋,一只是白鞋带,另一只是黄鞋带。

秋风是紧了,秋风的凄凉特别在破落之街道上。

苍蝇满集在饭馆的墙壁,一切人忙着吃喝,不闻苍蝇。

“伙计,我来一分钱的辣椒白菜。”

“我来二分钱的豆芽菜。”

别人又喊了,伙计满头是汗。

“我再来一斤饼。”

苍蝇在那里好象是哑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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