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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作者:战靖-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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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大丈夫,日语汉字,罗马拼音是”DAI JOU BU”,等同中文「没关系」的意思。)
  
  「你、你会说话!」大姊夫一脸意想不到的样子,实在很有喜感。
  
  明知我听障还要跟我说悄悄话,是你呆不是我厉害啊,我边在心里这样想边把右耳的助听器拿下来,要笑不笑的放在手心给大姊夫看:
  
  「助、听、器。」耳洞被塞久了会痛,我一般只戴听力较好的左耳,这回是因为初次拜访岳父家、希望能给爱人的家人最好的印象,所以才两颗都戴出来。
  
  「你真的会说话耶。」大姊夫望向大姊,大姊望向泰水,一直沉默挟菜进我碗里的岳母大人突然放下筷子、屁股挪到我隔壁的空椅子,伸手碰了下我手里的助听器。
  
  她的眼神亮晶晶的,我猜得到她在想什麽,上帝关掉我的听觉,却让我对眼神的交流格外敏锐。
  
  「这个,要充电。」按开袋口的固定夹,我把跟助听器相连的电池盒从口袋里拿出来也放手心上,以最大的努力,让发音的清晰度达到最大值:「我戴著,就可以、听见,然後、学说话。」
  
  这时孩子们几乎都挤到我身边来了,泰水将挤不进来的最小那个抱她腿上坐,保护最弱小的孙子对她来说,就像反射动作一样理所当然。
  
  就跟我爱人拉我过马路一样自然。
  
  「所以说,你平时都可以说话罗?」姊妹就是姊妹,有一定的默契在,大姊二姊同时开口,问的内容几乎每个字都重叠。
  
  我点头:「一点、点,说得,很不好。」
  
  「还好啦,仔细听的话大部份都听得懂。」三姊探长手,一边把汤匙里的食物塞进外婆怀里的小女娃嘴里一边回应我。
  
  是的,只是还好,我回她微微一笑,心里觉得酸酸的,可我明白她说的是实话。
  
  爱人的三姊这时对我还没有认同感,也因此她突显出大姊与我爱人爱我的高度。
  
  只有用心观察我、与我心意相通的人,才会觉得我说的话一如常人的准确,因为她与他听起来不觉吃力,所以感受不到客观上的艰涩难辨。
  
  「请问您……可以把助听器,借我们看看吗?」大姊的大女儿用肩膀顶了二女儿一下,後者先是煞气腾腾地瞪了她一眼,旋即化身成有礼貌的小淑女客气地询问我。
  
  「曾玉珍!」
  
  我朝一众被妈妈/大阿姨吼得倒退半步的小娘子们点点头,笑得眼眉弯弯,把助听器放在曾小姑娘合捧的双掌里,然後对大姊摆摆手,示意她这没什麽,不要骂孩子。
  我的发型遮不住耳朵,助听器虽是肉色但不隐形,这家人现在才露出对於这种辅助工具的好奇心,应该是先前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小姑娘看见我跟她母亲的互动,胆子更肥,道声谢捧著助听器就领著妹妹们跑进客厅那一栋,一下子就不知藏进哪个房间去了。
  
  「真是!太没规矩了这帮丫头……」
  
  「没、关、系。」
  
  「歹势捏。」
  
  「不……会。」
  
  就在我努力拢络一屋子准家人的心的同时,我爱人也跟泰山在老人家的房里做好初步的沟通,当我爱人出来唤我进去时,右耳的助听器不知轮落到哪号女娃的手里了。
  
  「那个、那个那个,我去帮你拿回来?」大姊夫看我站起来就走,一点都没有找助听器的意思,连忙搭住我手肘。
  
  我跟他摇摇头,低下左肩比左耳给他看,他喔了声放开手,但还是起身去找那群造反的丫头。
  
  当前局势紧张,自然不能让岳父大人等我太久,没等回大姊夫我就随爱人进房先干正事去了。
  
  「我只有两个要求。」一进门,泰山比著床沿要我坐,不多客套的直奔主题:「第一,阿进不能嫁出去。第二,阿进要有後代传范姓。」
  
  我用力的点头,我没当老婆是女人,我只想两人常相厮守,确实没想过要让老婆嫁给我。
  
  至於传承香火,这事在美国那时我俩就讨论过了,一点都不是问题。
  
  「传范姓的要有我这族的血缘,不能随便认养一个充数。」泰山严肃起来的模样,下巴绷得很紧。明明气氛不合适我却觉得很愉快,很想朝他微笑。
  
  因为有个很在乎我的男人,每当他生我气的的时候,反应也是这样的。
  
  「好。」我跪在床边,朝爱人的父亲磕头,叩谢他养育我爱人的亲恩,感激他成全我俩的恩情。
  
  我在跪爱人的父亲前,活著的只跪过我祖父与我父亲。答应他的条件後他也是我的父亲了,这样做我觉得很自然,毫无违和感。
  
  「还有,你写给我的,你要盖手印。」老人家看起来只有五十几,实际上快七十了,他看过的人情冷暖太多太多,没有直系後代巩固的关系,泰山不相信我对他儿子的爱能历久弥新。
  
  我跪著挪动膝盖,到他面前按印泥,在他看不出喜怒的注视下,把我的两根大拇指的畚箕都印上我的<陈情表>。
  
  我在<陈情表>里面写了,我会珍惜范源进,一如他珍惜我。他与我是平等的。无论富有,还是贫穷,同甘共苦,不轻言离。
  
  「我-是-真-心-的。我-不-会-变。」不管泰山听不听得懂,我还是说了。
  
  「用说的没路用,我要用看的。」老人家撇下嘴角,眼眶红了,跟我爱人感动时一样的程序。
  
  我再也忍不住我的笑意,尽管这会使得我显得不庄重。
  
  「很快,会,抱、一、个,回来。」我举直手肘,做发誓状。
  
  泰山将视线移向我爱人,嘴唇动了动,最後还是老话一句:「命丑莫怨天,人是你自己选的,你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我爱人没有回话,而是跪下来也学我刚刚那样,对他爸磕了三个响头。
  
  这算拜过高堂了吧?我又不合时宜的低头偷笑,用肩膀去碰我爱人的。
  
  他没像我预料的那样,以无奈又宠溺的眼神回望我。当他偏头看我,泪水已经沿著鼻梁滚到他的下颔,眼里的还在争先恐後地冒。
  
  这样更像了,我傻傻地想,用袖子擦他脸的同时我觉得我真像去迎娶心上人的新郎官,我爱人则是拜别父母、准备上轿(车)的新娘子。
  
  事後回彰化,我提起这事爱人总没好气,说我肯定是残障的部位转移了,竟然在他爸面前笑得像个智障。
  
  子非鱼,属性是随和的水加静态的缸,焉知动态的鱼悠游其中有多快乐?我继续呵呵傻笑,人说天公疼憨人,傻人总能得傻福,得他相伴,我乐於当一辈子的傻人。

  
  (三十八)
  
  
  
  
  
  
  番外一:看见(范源进视角)
  
  
  (上)
  
  
  我生在初夏。
  
  那年的春天雨水不帮忙,家里前半年赖以维生的竹笋欠收,所以爸爸将我取名叫源进。
  
  源进。希望落雨成泉,泉涌为源,汇进山涧,流遍我家山头。
  
  我的双亲感情很好,是一对宅心仁厚的夫妻,对我身体上的天生缺陷深感遗憾,却从不表现在外。
  
  就算我前有三个姊姊,後添三个妹妹,父亲也不曾藉故怨过我不祥,母亲也没出口嫌弃过我,顶多就是去给个超准的神婆占米挂,知道我後边那三胎又是女的,爸爸会连著几晚喝酒後不回房、直接睡在厅头,母亲一大清早避开邻居去溪边洗衣服的时候边洗边哭,发泄几天後夫妻俩也就该怎麽过活就怎麽过活,也没给我妹妹们取名叫招弟、盼弟、迎弟……什麽的,让她们从小被人笑话到老。
  
  从大姊到我,五年四胎;後面三个妹妹分别差我四岁、七岁、九岁。祖母说正是因为我的不正常,让爸妈对生育却步了好久,要不是她一再坚持,我这个夭寿死囝仔就是最後一胎了。
  
  爸爸是独子,生完小妹心疼老婆,便瞒著祖母答应让妈结扎。
  
  过了几年,妈没再生,祖母逼问下才知道盼不来孙子了,这一气便让她中风卧床,整整躺了六、七年才阖上哭得半瞎的双眼,魂归离恨天。
  
  我观念里的自卑,都是来自祖母日以继夜对我的咒骂,小时候不懂得恨她,只知道该怨得怨自己,长大後不想要恨她,因为自己没有缺手缺脚,足以养活自己,找不到另一半大可备好灵骨塔位,找家合意的养老院终老就可以。
  
  是自己前世修得不够吧?要当男人欠一点,要当女人多一点,才会得到这等不阴不阳的果报。祖母的论点就像一道符咒,将我缠得很紧,一直到刘志彦认定了我,这种自怜自苦的情结才迎刃而解。
  
  1960年代,生了七个孩子还有个需要照顾的老母亲,爸妈身上的担子可想而知有多沉。
  
  爸盘算著家里所剩无几的积蓄,明白光靠种山采果的收入只能勉强养活这一大家子,栽培孩子根本谈不上,便趁著过年走春找上一个衣锦还乡的小时玩伴,希望能问到合适他干的赚钱门路。
  
  爸当年也没想到,这一问竟能问出一条康庄大道,虽然过程很艰苦,但七个孩子有三个读到大学,两个专科毕业,这已是当年窝在山麓挖竹笋的他想都不敢想的美梦了。
  
  那个衣锦还乡的小时玩伴,我们都叫王阿伯,他不仅是父亲事业上的合夥人,更是我们一家人的恩人。他的小儿子追我家老五追了十年才追成,是我们那地方的一段佳话,我会暗恋上刘志彦,也是他给我家牵的线。
  
  我一次看见我爱人,是我高中刚毕业的那年。容貌出众的他还不满十五岁,发色浓黑、身材瘦高、肤色较寻常人都白,老师傅们边忙活边私下閒聊,曾笑话过刘家小少爷走路总看著脚尖,活像一只在田里觅虫吃的白鹭鸶。
  
  有天黄昏,准备收工,我正在收拾却不小心把手里的R尺(注)碰掉了,当正好路过的他因那只尺抬起头,用他瞳缘泛圈绿光的美丽双眼、郁郁寡欢地望向攀在鹰架上的我,心里猛然一跳那当下我还不知道这只白鹭鸶已经飞进我心底,成为我用心珍藏的一道风景。
(注:R尺,是土水师傅用来抹平刚上混凝土的墙面,或是量水平的一种工具尺。一般是铝制的,长长的一支,一边全平、一边梯形。)

  
  (三十九)
  
  
  
  (中)
  
  
  
  
  
  父亲在二房刘家长达四个多月的工期,我参与了五十几天,除了前几天没遇上刘志彦,後面的每天黄昏我都在不知不觉间,分心期待著他归家的身影。
  
  那会他正是国二升国三、课业开始水深火热的时期,每天花在补习与留校自习的时间,绝对超过睡眠时间的两倍。我遇到他那天是周六,每周也只有那天他能午後四、五点就到家。周日我随整个团队休工,不知道他得不得閒,只知道四十几天过去了,我伸指去数实际看过他的次数,竟是连十根指头都凑不齐。
  
  放榜後我如愿考上东海日文系,就跟占米挂的神婆预料的一模一样。最後一天上工是新生训练的前一天,直到那时我对刘家小少爷的了解还是仅限皮毛,因为我不敢问,只敢听。
  
  【大概是因为老天让他失去听觉,所以他的外貌得到了补偿……】
  
  【虽然他是男孩子,五官倒比女孩子的还要精致秀气,就算面无表情,外人看起来还是觉得他眉目含情,笑意浅浅的,模样一点都不输给杂志封面上的那些个模特儿……】
  
  【他的头脑很聪明,不读启聪(注)读一般国中,还在A段班名列前茅,性子却是孤又傲,朋友寥寥可数……】
  
  (注:启聪,专给听障学生就学的各级特殊学校,学杂费比同级的寻常公立学校要优惠,教师都是修过特殊教育学分的。)
  
  【他人缘不好不是被排挤,只是生性不喜与人亲近。每当生日前几天,他都会带糖果分请全班吃,却不轻易收下同侪的回礼或餽赠……】
  
  【他很容易把同学们打趣说笑的内容当真,尽管态度还是客气有礼、不冷不热,跟他同班过的人都知道刘志彦一旦认真了便不容易释怀,要教他说笑话,难度比泳渡整个太平洋都大……】
  
  也多亏他家雇的阿婶每天在拿点心过来招呼大家用的当下,总爱跟老师傅们五四三的聊八卦,否则我连这些皮毛都没机会收集。
  
  最後一次下工,我挤在货车的後斗上频频往回望,心里觉得有些不舍,却说不上来这样的心情是建筑在怎麽样的基准上,只知道单薄的少年偶尔那几次挺直背脊抬头看夕阳的剪影很唯美,美得让我怎麽看,都觉得看不够。
  
  但也仅此而已。开学後,忙碌的大一新生活让我无暇多想,美丽的剪影毕竟不曾肢体接触过,没有留下触觉,连视觉上的存档都很少,刘志彦在我心里逐渐褪色成泛黄的回忆,似乎已是无可避免。
  
  我读的科系对我来说颇有渊源,基础稳得很,开学没多久我就在日文系混出不小的名气,这要归功於爸妈忙於工作後家里请了个番语、日语说得比台语、国语还要好的邹族阿姨。
  
  阿姨到我家的时候年纪就已五十好几,因为祖先念念不忘自己是模范蕃童(注),传到她她也总说自己是日本人。她从小到老对日语的学习与推广总是特别执著又狂热,家人在部落受到排挤後举家流浪在山城与都市的边缘,贫穷害她空有才华却得不到正式学历的加持,她自尊心强也不愿沦落风尘伺候日本观光客,便只能四处打零工维生。
  
  (注:模范蕃童的由来---台湾被割让给日本,日本大正年间所有山区原住民部落的起义,都已被镇压了下来。日本人为加速皇民化(推行日化),完全消灭原住民的传统文化,於大正四年设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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