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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字-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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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变幻得千姿百态的现象,并非表明外观上起了变化,只是说明观察这些熟悉景现的人内心发生了重要的突变,以致在他的意识上有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是牧师本人的意志和海丝特的意志,以及他俩之间出现的命运,造成了这一变形。镇子还是原来的镇子;但从林中归来的牧师却不同了。他很可能对向他打招呼的朋友们说:“我不是你们心目中的那个人了!我把他留在那边那座林子里了,他退缩到一个秘密的山谷里,离一条忧郁的小溪不远,就在一棵长满青苔的树干旁边!去找找你们的牧师吧,看看他那憔悴的身形,他那消瘦的面颊,他那苞白、沉重、爬满痛苦皱纹的前额,是不是象一件扔掉的衣袍一样给遗弃在那里了!”而他的朋友们,不消说,还会继续坚持对他说:“你自己就是那个人!”——但弄错的恐怕是他们,而不是跑。
在丁梅斯代尔先生到家之前,他内心的那个人又给了他一些别的证据,说明在他的思想感情领域中已发生了彻底的变革。的确,若不是他心内的王国已经改朝换代、纲常全非的话,实在无法解释如今支配着不幸而惊惧的牧师的种种冲动。他每走一步,心中都想作出这样那样的出奇的、狂野的、恶毒的事情,他感到这种念头既非心甘情愿,却又有意为之;一方面是不由自主,然而另一方面又是发自比反对这种冲动更深层的自我。比如说,他遇见了他的一名执事,那位好心肠的老人用一种父辈的慈爱和家长般的资格跟他打招呼,那老人是由于具备受人尊敬的高龄、正直圣洁的品性和在教会由的地位所赋予的权利才这么做的;而与此相应的是,牧师则应报以深切并近乎崇拜的敬意,这同样是出于他的职业和个人品德所要求的作法。象这样社会地位较低和天赋能力较劣的人对高于自己者的毕恭毕敬,是年高德重之人如何使自己既有等严又有相应的礼敬的前所未有的绝好范例。此时,当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和这位德高望重、须发灰白的执事谈话的片刻之间,牧师只是极其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才不致把涌上心头的有关圣餐的某些亵渎神明的意思说出口来。他紧张得周身战抖,面色灰白,生怕他的舌头会不经他的认可,就会自作主张地说出那些可怕的言辞。然而,尽管他内心如此惧怕,但一想到假着他当真说出那番大不敬的话来,那位圣洁的父辈老执事会吓得何等瞠目结舌,他还是禁不住要笑出声来!
此外,还发生了另一件性质相同的事情。就在丁梅斯代尔先生匆匆沿街而行的时候,遇上了他的教堂中的一位最为年长的女教友,一位最虔诚诚和堪当楷模的老夫人;这位孤苦无依的寡妇的内心中,就象排满名人墓碑的莹地似的满怀对她已故的丈夫和子女物,只有用革命战争反对反革命战争才能消灭战争。研究和,以及早已逝去的朋友的回忆。这一切本该成为深沉的悲哀的,但由于在长达三十余年的时间里,她不停地以宗教的慰藉和《圣经》的真理来充实自己,她在虔诚的年迈的心灵中,已经将这些回忆几乎视作一种肃穆的欢愉了。而由于丁梅斯代尔先生已经对她负起责任,这位好心的老太婆在世上的主要安慰——若不是这种今世的安慰也是一种天国的安慰,也就算不得数了——就是同她的牧师会面;不期而遇也罢,专程拜访也罢,只要能从他那可爱的双唇中说出片言只语的带有温馨的天国气息的福音真谛,送进她那虽已半聋却喜闻恭听的耳朵中,她就会精神焕然一新。然而,这一次,直到丁梅斯代尔先生把嘴唇凑近老妇人的耳畔之前,他竟如人类灵魂的大敌所愿,想不起《圣经》上的经文,也想不起别的,只是说了一句简练的反对人类灵魂不朽的话,他当时觉得这是无可辩驳的论点。这番话若是灌输到这位上了年纪的女教友的头脑之中,可能会象中了剧毒一样,让她立刻倒地死去。牧师到底耳语了些什么,他自己事后无论如何也追忆不起来了。或许,所好他语无伦次,未能使那好心的寡妇听明白什么清晰的含义,或许是上天按照自己的方式作出了解释。反正,当牧师回头看去时,只见到一副感谢天恩的狂喜神情,似乎天国的光辉正映照在她那满是皱纹的灰白色面孔之上。
还有第三个例子。他在告别了那位老教友之后,便遇到了最年轻的一位女教友。她是新近才皈依的一位少女,而且就是在聆听了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夜游后那个安息日所作的布道才皈依的,她要以世间的短暂欢乐来换取天国的希望,当她周围的人生变得黯淡时,这希望便会益发明亮,以最后的荣光包围四下的一片昏黑。她如同天堂中开放的百合一样娇好纯真。牧师深知,他本人就供奉在她心灵的无理的圣殿之中,并用她雪白的心灵的帷幔罩着他的肖像,将爱情的温暖融进宗教,并将宗教的纯洁融进爱情。那天下午,一定是撒旦把这可怜的少女从她母亲身旁引开,并将她抛到那个被诱惑得心旌神摇的,或者,——我们不妨这样说吧,——那个迷途和绝望的人的路上。就在她走近的时候,魔王便悄声要他缩小形体,并在她温柔的心胸中投入一颗邪恶的种子,很快便会阴暗地开花,到时一定会结出黑色的果实。牧师意识到自己有权左右这个十分信任他的少女的灵魂,他感到只消他不怀好意地一瞥,她那无邪的心田就会立即枯萎,只消他说一个宇,她那纯洁的心灵就会走向反面。可是,在经历了一番前所未有的强有力的内心搏斗之后,他指起他那黑色法衣的宽袖遮住面孔,匆匆向前走去,装出没有认出她的样子,任凭那年轻的女教友去随便解释他的无礼。她察遍她的良心——那是同她的衣袋或针线盒一样,满装着各种无害的小东西的——,这可怜的姑娘,就用数以千计的想象中的错误来责备自己;次日天明,去干家务时,她两眼都哭得红肿了。
牧师还没来得及庆贺他刚刚战胜了诱惑,便又觉察到了一次冲动,这次冲动如前几次一样可怕,只是更加无稽。那是——我们说起来都脸红——那是,他想在路上停下来,对那些正在玩耍、刚刚开始学语的一伙清教徒小孩子们,教上几句极难听的话。只是由于与他身穿的法衣不相称,他才没有去做这反常之举。他又看到一个醉醺醺的水手,正是来自拉丁美洲北部海域的那艘船上的;此时,可怜的丁梅斯代尔先生既然已经勇敢地克制了前几次邪恶,却想至少要和这浑身沾满油污的粗人握一握手,并用几句水手们挂在嘴边的放荡下流的俏皮话,和一连串的十分圆滑、令人开心的亵渎神明的诅咒来寻寻开心!让他得以平安地度过这次危机的,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更高的准则,而是因为他天生具有优雅的情趣,更主要的,是因为他那形成牢固习惯的教士礼仪。
“到底有什么东西如此纠缠和诱惑我啊?”最后,牧师停在街心,用手拍着前额,对自己这样喊着。“我是不是疯了?还是我让魔鬼完全控制了?我刚才在树林里是不是和魔鬼订了契约,并且用我的血签了字?现在他是不是传唤我按照他那最恶毒的想象力所设想出来的每一个恶行去履行契约呢?”
就在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这样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手拍着前额的时候,据说那有名的妖婆西宾斯老太太正好走过。她神气十足地头戴高帽,身穿富丽的丝绒长袍,颈上围着用著名的黄浆浆得笔挺的皱领,那种黄浆是按她的挚友安·特纳因谋杀托马斯·奥绍白利爵士而被绞之前教给她的秘方配制的。不管那妖婆是否看出了牧师的想法,反正她一下子停住了脚步,机灵地盯着他的面孔,狡诘地微笑着,并且开始同她从不打交道的牧师攀谈了起来。
“可敬的牧师先生,原来你去拜访了树林,”妖婆对他点点戴着高帽的头,开口说。“下一次,请你务必跟我打个招呼,我将十分自豪地陪你前往。不是我自吹,只消我说上一句好话,你知道的那位有权势的人,准会热情接待任何生客的!”
“老实讲,夫人,”牧师回答说,还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这是那位夫人的地位所要求的,也是他的良好教养所必需的,“老实讲,以我的良心和人格担保,我对您这番话的含义实在莫名其妙!我到树林里去,绝不是去找什么有权势的人,而且在将来的任何时刻,我也没有去那儿拜访、谋求这样一个人欢心的意图。我唯一的目的是去问候我的一位虔诚的朋友,艾略特使徒,并和他一起欢庆他从邪教中争取过来的众多可贵的灵魂!”
“哈,哈,哈!”那老妖婆咯咯地笑着,还向牧师一劲儿点着戴高帽的头。“好啦,好啦,我们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是得这么讲话!你倒象个深通此道的老手!不过,等到夜半时分,在树林里,我们再在一起谈些别的吧!”
她摆出一副德高年迈的姿态走开了,但仍不时回头朝他微笑,象是要一心看出他们之间不可告人的亲密关系似的。
“这样看来,我是不是已经把自己出卖给那个恶魔啦?”牧师思忖着,“如果人们所说属实,这个浆着黄领、穿着绒袍的老妖婆,早就选了那恶魔作她的王子和主人啦!”
这个不幸的牧师!他所作的那笔交易与此极其相似!他受着幸福的梦境的诱惑,经过周密的选择,居然前所未有地屈从于明知是罪大恶极的行径。面那桩罪孽的传染性毒素已经就此迅速扩散到他的整个道德体系,愚弄了一切神圣的冲动,而将全部恶念唤醒,变成活跃的生命。轻蔑、狠毒、无缘无故的恶言秽行和歹意;对善良和神圣的事物妄加嘲弄,这一切全都绘唤醒起来,虽说把他吓得要命,却仍在诱惑着他。而他和西宾斯老太太的不期而遇,如果当真只是巧合的话,也确实表明他已同恶毒的人们及堕落的灵魂的世界同流合污了。
此时,他已走到坟场边上的住所,正在匆忙地踏上楼梯,躲进他的书斋中去一避。牧师能够进到这个庇荫之地,暗自高兴,因为这样一来,他就无须向世人暴露他在街上一路走来时那不断怂恿他的种种离奇古怪的邪念了。他走进熟悉的房间,环顾四周,看着室内的书籍、窗子、壁炉、接着壁毯的赏心悦目的墙壁,但从林中谷地进城来一路纠缠着他的同样的奇异感觉依然存在。他曾在这里研读和写作;他曾在这里斋戒和夜祷,以致弄得半死不活;他曾在这里尽心尽意地祈祷;他曾在这里忍受过成千上万种折磨!这里有那本装璜精美的《圣经》,上面用古老的希伯来文印着摩西和诸先知们对他的训戒,从头到尾全是上帝的声音!在桌上饱蘸墨水的鹅毛笔旁,摆着一篇未完成的布道词,一个句子写到中间就中断了,因为两天前他的思路再也涌不到纸上。他明知道那是他本人,两颊苍白、身材消瘦的牧师做的这些事、受的这些苦,写了这么些庆祝选举的布道文的!但他却象是站在一边,带着轻蔑和怜悯,而又怀着一些羡慕的好奇心,审视着先前的自己。那个自我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是另一个人从林中归来了,是具有神秘知识的男一个益发聪明的人了——那种知识是原先那人的简单头脑从来不可能企及的。那种知识真让人哭笑不得!
就在牧师沉浸在这些冥思苦想之中的时候,书斋的房门那儿传来一声敲门声,牧师便说道,“请进!”——并非完全没有料到他可能又要看到一个邪魔了。果不其然!进来的正是老罗杰·齐灵渥斯。牧师面包苍白、默默无言地站在那里,一手放在希伯来文鲍《圣经》上,另一只手则捂住心口。
“欢迎你回到家中,可敬的牧师先生,”医生说。“你看那位圣洁的艾略特使徒可好啊?可是我看你的样子很苍白,亲爱的先生;看来你在荒野中的这次旅行过于疲惫不堪了。要不要我来帮忙你恢复一下身心健康,以便在庆祝选举的布道中祈祷呢?”
“不,我看不必了,”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接口说。“我这次旅行,同那位圣洁的使徒的会面,以及我所呼吸到的自由空气,对我大有好处,原先我闷在书斋里的时间太长了。我想我已经不再需要你的药了,我的好心的医生,虽说那些药很好,又是一只友好的手给的。”
在这段时间里,罗杰·齐灵渥斯始终用医生审视病人的那种严肃而专注的目光盯着牧师。他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几乎确信,那老人已经知道了,或者至少暗中猜测到了他同海丝特。白兰已经会过面。那么,医生也就知道了,在牧师的心目中,他已不再是一个可信赖的朋友,而是一个最恶毒的敌人了。事情既然已经昭然若揭,自然要有所流露。然而,奇妙的是,往往要经过好长一段时间才能一语道破事实;而二人为了避免某一话题,又要何等小心翼翼地刚刚触到边缘,便又马上退缩回去,才不致点破。因此,牧师不必担心罗杰·齐灵渥斯会公然说出他们彼此维持的真正地位。不过,医生以他那不为人知的手段,已经可怕地爬近了秘密。
“今天夜里,”他说,“你再采用一下我这微不足道的医术,是不是更好呢?真的,亲爱的先生,我们应该尽心竭力使你精力充沛地应付这次庆祝选举的宣讲。人们对你期望极大呢;因为他们担心,明年一到,他们的牧师就会不在了。”
“是啊,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牧师带着一切全都听天由命的神气回答说。“但愿上天保佑,那是个更好的世界;因为,说老实话,我认为我难以再和我的教众度过转瞬即逝的另一个年头了!不过,亲爱的先生,至于你的药品嘛,就我目前的身体状况而论,我并不需要了。”
“我很高兴听到这一点,”医生回答说。“或许是,我提供的治疗长时间以来末起作用,但如今却开始生效了。我当真能成功地治好你,我会深感幸福,并且对新英格兰的感激之情受之无愧!”
“我衷心地感激你,我最尽心的朋友,”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说着,郑重地一笑。“我感激你,只有用我的祈祷来报答你的善行。”
“一个好人的祈祷如同用黄金作酬谢!”老罗杰·齐灵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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