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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官册-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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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只有五十个人左右。”宋荦又说:“陆稼书不幸,老太爷在原籍故世了。讣音一到,他痛哭失声,当天踉踉跄跄,徒步出都,赤足麻鞋,双目尽肿,看样子竟如疯了似地!”他不断赞叹:“孝子!孝子!”
汤斌严肃地点头,心里的感想很复杂,既为陆陇其悲哀,又为陆陇其欣慰——或者说是他自己感到欣慰,有陆陇其这样一个言行一致,无忝伦常的道义之交。
“还有一个孝子是李因笃。他是这次应征的四布衣之一。”宋荦问道:“汤大哥可知道李因笃其人?”
“李天生,如何不知?”汤斌答道:“他是陕西富平人,与顾炎武至好。其人慷慨重气节,为学精于音韵;又熟于明朝史事。我在潼关的时候,曾数次想见他一面,因为分不开身,未能如愿。听说他也是孝子,十分可敬。”
“是的。这一次被荐,他以母老的理由辞谢,地方大吏,必欲罗致;李天生决心一死,不肯上路。后来是他老母垂涕以道,七十老人,何所倚靠?李天生才迫不得已就征!”
“唉!”汤斌忽发感慨,“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伦常与修齐治平的大道一样,原是一贯的;而有时偏偏忠孝不能两全!”
“那么,”宋荦问道:“到底是尽忠呢?还是尽孝?”
“这要看各人的机缘、境遇,有时尽忠,有时尽孝,不可一概而论。如李天生这样的情形,自以尽孝为是。”
“是!”宋荦心悦诚服地说:“汤大哥这话,才是讲恕道的持平之论。”
“所谓‘四布衣’,还有三位是何许人?”汤斌问说。
“这三个人,早已简在帝心,称之谓‘三布衣’,是慈溪姜宸英,无锡严绳孙,嘉兴朱彝尊;真是‘英雄出少年’,如今声名最盛的是朱彝尊。”
“是跟陈其年合刻《朱陈村词》的朱竹诧么?”
“是的。”宋荦接着又介绍姜宸英和严绳孙——姜宸英字西溟,浙江慈溪人,经史百家,无所不览,诗与古文,都是一代能手。为人孝友而耿直。宋荦说他亦颇佩服汤斌。
严绳孙字荪友,是个神童,六岁就能写径尺的大字。他读书不重记诵,一卷书能够读一天,读了想,想了读,所以一卷书不经他的眼则已;一经眼,精义便都在他腹筒中了。他的性情高洁,不慕荣利文字如其人,古文诗词,无不蕴藉深秀,丰神独绝,而且能书善画,多才多艺。
汤斌虽对这些风雅之事,不甚爱好;但听了宋荦的话,亦不禁神往,心里打算,到应试那天,要见识见识这些文采风流的江南才子。
三月初一,应试的征士,一早齐集太和门前,由礼部官员引到太和殿,排班行礼,在胪唱声中,行了九叩首的大礼。接着,又被引导到太和殿东面的体仁阁下;每人一张矮桌,席地而坐。不久,翰林院掌院学士叶方蔼,捧着写在黄纸上的试题出临,一赋一诗,赋题是“璇玑玉衡赋”;诗题是“省耕”,限五言二十韵的排律。
“你们都是荐举人员,原来不必考试,但经过考试,愈显才学,所以皇上十分敬重。”叶方蔼这样宣示:“皇上特为赐宴,这是会试、殿试的三鼎甲和点了翰林的,都没有的荣宠,你们都要知道皇帝的诚意。”
宣旨完毕,荐举人员先赴宴、后就试——体仁阁中,已设下五十张高桌,东西向而坐,每席十二色肴撰,由光禄寺承办,异常丰盛。正中有一席,称为“主席”。由礼部尚书及翰林院掌院学士,满汉各二人陪宴。
宴罢赐茶,饱袄天厨,然后从容应试。到傍晚还有十几人不曾完卷,如果是进士殿试,照例“抢卷”,由监试在未完卷之处,铃盖名章,作为识别;但这一次词科,格外优容,都给了蜡烛。到最后一个人交卷时,天已经黑透了。
五十本卷子分为四束,当夜呈进御前,皇帝亲自浏览过一遍,分交“读卷官”李囗、杜立德、冯溥三大学士,及翰林院掌院叶方蔼评阅。
卷子看得非常仔细,首先是严绳孙的那一本,不曾完卷。“璇玑玉衡赋”未出:“省耕诗”应作二十韵,只做了八韵。
这就不能不研究其中的道理了!考试那天,并不曾限定时间,而且以严绳孙的才学,何至于一首二十韵的五言排律都不能交卷?
“自是有意如此!”叶方蔼说,“严荪友本来就不愿就征;应考那天,自陈目疾,其实是托词,功令所关,我看是爱莫能助了。”
大家都同意他的话,于是严绳孙一卷首先被摈落。
“这一卷有麻烦了!”冯溥面色凝重地说。
其余三个人凑过去一看,卷子是施闰章的。此人是安徽宣城人,从小父母双亡,由祖母抚养成人;顺治六年中了进士,授职刑部主事。以后外放山东学政,转为西湖西道;居官的惠政极多,为百姓称颂为“施佛于”;公余之暇,喜欢用诗歌来教化部属黎庶,提倡文教,不遗余力。
康熙六年,江西湖东、湖西两个道缺裁撤,施闰章失去了官职。卸任之日,所驻的临江百姓,倾城相送;环城的那条江,其清无比,当地百姓以为江水清如施闰章,命名为“使君江”,但这天的使君江却与施使君为难——一江上水涨,施闰章所坐的,他的朋友所送的船太轻,竟无法渡过。于是临江百姓争着去买当地所产的石膏,为他“压舱”,方得安然渡过。
由于居官清廉,施闰章家居极苦,这十年赋闲的罪,实在不大好受,因此被征举后,以花甲之年,披一件老羊皮袄,单身就道。到了京师,向朋友借了钱,才能置办一副过冬的被褥。
从这些地方看,可知这一次考试,对施闰章来说,得失索怀,所关不细,但偏偏就是他的卷子出了大纰漏。
诗的结句用了“清夷”二字。称皇帝及八旗族为“夷”;这是大逆不道的罪名。
“不然!”李囗独持异议,“这‘夷’是化险为夷的夷字,与四夷的夷无关。清是清平的清,亦不是指国号。望文生义,无非说天下太平,没有什么!”
“不然。”冯溥胆小,“倘或说是借以隐射,这话就很难说得清楚了。我看还是弃置为妙!”
“有卷如此,何忍言弃置二字?”
“诚如叶学士所说,爱莫能助!”
“只要有担当,如何不能相助。倘或皇上诘责,我独任其咎好了。”
官位是李囗最高,既然他如此说,大家自然无话,把施闰章取在里面。
这不过是其中有瑕疵的两卷,还比较容易处理;文字的高下优劣,见仁见智,大不相同,那就更费斟酌争议了。
因为,第一,皇帝虽有搜罗山林遗贤,消除汉人反抗之意的用心,却更重的是选拔其才,以为国用。其次,这一次制科,虽有许多志行高洁之士,宁死不就,或者就征而不应试;应试而不望取中的,却也有许多热中的人,更多的是妒嫉的人,言词文字;往往语涉讥刺,如果选拔不慎。必致惹出许多闲是闲非,说是主司无眼,不配衡文;甚至造谣说是有意徇私——已经有这样一个谣言,主试四学士各拟诗赋两题,御笔点定李囗所拟的赋题,杜立德所拟的诗题;试期前一日,题目已经泄漏,说哪一个哪一个诗文,有如“宿构”,即是皮里阳秋的话。因此,四读卷官相约,取中的名次,必须彼此同意,这样,就很费工夫了。
半个月过去,尚无动静,沉不住气的,便设法到各处打听。消息自然甚多,但人言人殊,大部分是由揣测而演变出来的谣言。
又过了半个月,四读卷官,方始拟定名次;决定分为一等二十名;其余的列为二等,至于严绳孙未曾完卷,应否录取,奏请御裁。
复奏以后,皇帝又亲自细阅全卷子,召见四读卷官,有所垂询。
这时已经决定,凡是录取的,不论授何官职,都人“明史局”修史;因此,皇帝不拿一般科举的功令来看五十名“征士”;严绳孙的名字,早已简在帝心,他说:“史局不可没有这个人!”
这就是严绳孙也录取了,换句话说,应试的五十人,无一不取。当然,严绳孙是“背榜”。
“名次也还有斟酌的余地。”皇帝说:“诗赋的韵脚,亦是学问中很要紧的,何以都检点。赋韵且不论,诗韵则取在上上卷里的,亦有出入。你们看这一卷。”
发下来的一本卷子是潘丰的,此人是江苏吴江人,也是个布衣;而应试的仍为“四布衣”,因为姜宸英原由叶方蔼与韩状元韩艹炎相约,共同列名荐举,谁知叶方蔼被宣人禁中,半月不得归家;韩艹炎久等没有消息,独自上书举荐,但已过了期限,所以未得应试,恰好江苏举到潘丰,便补足了“四布衣”的名称。
潘丰这本卷子中,“省耕”诗上一个“宫”字上有朱笔圈出。李囗这才明白,他这首诗用的是“二冬”的韵,而“宫”字在“一东”
无独有偶,另一本则以“二冬”的韵,误为“一东”,那本卷子是李来泰的,“逢”与“浓”字上亦有朱笔圈出。
施闰章的“清夷”二字,皇帝倒不甚措意;但指出一个字错了,这个字是“旗”字,误书为“囗”;旗属“四支”,旅属“五征”,亦算出韵。
李囗等人,自然引咎;并为犯错的人解释,说是“大醇小疵”,皇帝亦以为然。于是重新定了名次。上上第一名叫邵吴远,汤斌取在上上第二名。
名次定了,便得授官,由吏部议奏。由于旗籍大官,对此冷淡;而汉人中存着妒忌之心的甚多,所以吏部不敢授以较好的职位,建议的办法,一共四条:
第一、有官者各照原任官衔。
第二、已中过进士、举人而未曾出仕,俱授职内阁中书。
第三、贡生、监生、布衣,俱授职翰林院待诏。
第四、未试而年老者,授职司经局正字。
这四条办法奏达御前,皇帝颇为不满;诏谕煌煌,数百年未曾举行的盛典,落得这样的结果,何足为征士之荣,更失朝廷礼贤尊士的原意。因此召见有关大臣,面谕“再议”。
于是再次商酌,尽翻前议,齐人翰林,一等第一名邵吴远授职读翰林院侍讲;以下汤斌、吴来泰、施闰章授职翰林院侍讲,此外援职为翰林院编修的十八人,授职为翰林院检讨的二十八人,合计五十名。另外来试而年老者,俱授职为内阁中书,准予回籍。
点翰林是好难的事,三考出身,御笔亲点;十年寒窗的辛苦,未见得能够如愿,而五十征士,凭一赋一诗,半天的工夫,就能高坐清秘堂上,这就更使得未曾被荐的人,既妒且恨了。
于是这五十新贵,被称为“野翰林”,而且有一首七律,流传众口,讥嘲李囗、杜立德、冯溥、叶方蔼四主司外,当然也要攻击“野翰林”:
自古文人推李杜,如今李杜亦希奇、叶公懵懂遭龙吓,冯妇痴呆被虎欺;宿构零軿衡玉赋,失黏落韵省耕诗。若教此辈来修史,胜国君臣也皱眉。
在这五十征士中,尤其为人所妒的是“四布衣”;只是入史馆的只有三个,李因笃坚决“告终养”,得能如愿,回乡侍母。
不愿受职的,也还有得是,其中有一个叫孙枝蔚,当他被荐时,以年老为借口,请求免试;吏部官员说他不老。到了授职那天,那官员看他须眉皆白,便笑着说道:“孙先生老了!”
“我不老。”
“须眉庞然,怎说不老?”
“我四十岁就是如此。”孙枝蔚大发脾气,“我要求免试,你们说不老;现在又说我老了!老了不能做官,连辞官都不可以。这叫什么话?”
吏部官员唯有笑着道歉,而孙枝蔚亦终于带着内阁中书的街头,回到家乡。临行之前,做了一首诗:
一官如宠鹤,万里本浮鸥。献赋曾非晏,童年况异刘。山人今上路,小妇免登楼。临水看蝌蚪,惟添错字愁。
这些逸事妙闻,或者讥刺的诗文,对汤斌都不发生影响;得官不足为喜,令他兴奋的是,明史终于要开馆纂修了。
修明史开馆,以内阁学士徐元文为监修,翰林掌院叶方蔼、右庶子张玉书为总裁,五十弘博及右庶子卢传等十六人为纂修。于是搜集史料、订定体例,积极展开了记录一代兴亡、以为鉴戒的史学大业。
史馆中最起劲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朱彝尊,连上总裁好几封信,谈体例、谈史料、谈前朝公案的真相和是非,议论侃侃,锋芒毕露,颇道同事的妒忌。再一个就是汤斌,他的议论平实,作了一篇《明史凡例议》,认为官吏“纪、传、表、志”四大部分,“必君临天下方称纪,则系统分明”,因此,明太祖长子,被立为太子的朱标,虽被建文帝尊为“兴宗”,当称为“懿文太子”;世宗人承大统,追尊本生父为“睿宗”,仍当称为“兴献王”,因为这两“宗”,实际上不曾做过一天皇帝。
当时引起争议最烈的是,立不立“道学传”?有人主张照宋史体例,“将明儒学术醇正,与程朱吻合者,编为‘道学传’”,这是存着门户之见,意在贬斥王阳明一派;汤斌不以为然,但在体例中的议论。却并无成见,只说如立“道学传”,应该如何;不立“道学传”,只立“儒林传”又应该如何?最后当争议得相持不下时,汤斌提出了黄宗羲的一封信,方始定议。
黄宗羲的那封信,解释“儒”之一字,与圣贤并称,他说:“统天地人曰儒,以鲁国而止儒一人,”这是指孔子;所以“儒之名目,原目不轻。儒者成德之名,犹之曰贤曰圣也。”而“道学者,以道为学,未成乎名也,”换句话说,“道学”是个虚泛笼统的名词,与“儒”的成为一种“成德”的尊称不同。“以道为学”,不过表示有志于道,并不能显示出此人在学术上有何成就;好比有志做圣贤,究竟不是圣贤。所以“道学”不可以作史传的篇名,否则,就是“欲重而反轻、称名而背义。”元朝修宋史特立“道学传”,是元人之陋,不足取法。
这番议论,比朱彝尊所说的“儒林足以包道学、道学不可以统儒林”更见精警,因而由汤斌公开以后,“道学传”三字,便从预定的明史目录中删除。
编纂明史稿,以洪武至正德为一期,纪、传两部分,刊出人名,分别拈阄,巧得很,汤斌拈到的是开宗明义第一篇:“太祖本纪”
于是汤斌以明太祖实录为根据,通览当时有关的公私记载,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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